隻可惜張萬全運氣不好,在口外那段日子,爲了多賺點錢,他熬得很苦,又有些水土不服,時間長了,便積勞成疾,落下病來。等生意做完,他松了口氣,整個人就撐不住了。他足足病了一個多月,等到病情有了起色時,已是元氣大傷,大夫說他必須得好生休養個一兩年,否則必定會留下病根,将來恐怕會影響壽元。
張萬全不敢輕忽,隻能滞留承德養病。隻是他家裏還有老母嬌妻弱子,心裏怎麽也放心不下,便拜托友人,也就是那朱二,給老家捎去家書銀兩。正好這朱二賺了銀子,又覺得口外比西北更好做生意,有心将一家人遷到口外來,順道替張萬全捎個信,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誰知道三個月後,這朱二回轉,卻爲張萬全帶來了一個噩耗——張家老娘因着病情加重,在拖了幾個月之後,終究還是去世了。爲着替她請醫抓藥,張萬全之妻耗盡家财,還欠了不少外債。等到婆婆去世,她的身體也撐不住了,據說頭七還未過,便小産大出血,沒有救回來,一屍兩命。而她與張萬全的兒子,不過四五歲年紀,年小體弱,受此驚吓,也是一病而亡。張家債主見他們一家境遇可憐,倒是不好逼得太過,各自湊了銀子,替他們祖孫三代辦了後事。而張家留下來的房屋及各樣物什,則叫債主們分了抵債,卻隻能抵過二、三分而已。
這事兒發生的時候,剛剛好是張萬全向朱二托付家書那一日,認真說起來,卻是他那一病給耽誤了時間。若是他沒有病這一場,及時趕回家中,就算救不回老母,至少他的妻兒還能保得住。
張萬全聽聞這等噩耗,隻覺得晴天霹靂,當即就吐了血,病情也加重了幾分。幸好那朱二一家好生照看,才讓他有所好轉。
張萬全“連喪”妻兒,心也灰了,氣也短了,還是這朱二再三勸慰,才稍稍振作起來。家鄉既然已經沒了親人,他身體狀況又不好,便不打算回去傷心地,隻留在承德慢慢休養身體了。本來他還有老母與妻兒留下的外債未曾償還,那幾位債主對他家着實是厚道得沒話說了,還替他辦了家人後事,于情于理,他都應該回去把債還清才是。
然而,這裏又要提起那位朱二的恩情了。張萬全的這位好友,雖然回去晚了,隻聽說了噩耗,但他卻非常“好心”地把張萬全該做的事都幫着做了。他将張萬全交給他、原打算要送到張家人手中的兩千多兩銀子拿去償還了張家的所有外債,又請人爲張家老母、張萬全妻兒大做法事,然後将三人墳墓起出,将三具屍首火化了,骨灰裝入罐中,送回到張萬全身邊,也算是全了他的遺憾,想要祭拜,也有了對象。如此一來,張萬全無債在身,又有親人骨灰在手,自然也就沒必要再回鄉去了。
張萬全對好友感激萬分。正好朱二打算在承德開鋪子,卻因先前所掙的錢财大多用于買房與安置家人了,本金不足,張萬全見自己手裏還有一千多兩銀子的積蓄,便拿出來與好友合夥開了一家皮貨鋪,他出的本錢多些,占了六成股,朱二隻占四成,卻多了掌櫃之責。如此一來,有好友看着店内的生意,他也不必十分費心,正好安心休養身體。
這皮貨鋪的名字就叫做“張朱記”,開張之後生意興隆,銀子象流水一般鑽進張萬全與朱二兩人的口袋裏。二人倒也不曾因爲利潤分割之事産生過矛盾,無論賺多少錢,都一律是平分。
過得一年,張萬全身體好轉,朱二又提議,他有個妹子年方二八,尚未許人,一心傾慕于他張萬全,願嫁他爲妻。若是這門婚事成了,好友兩個既是合夥人,又是姻親,自然更加親密。隻是張萬全心裏還念着“慘死”的妻兒,無意再娶,就婉拒了。那朱家姑娘倒也不肯死心,一意要等候他回心轉意,事情就僵持下來。
這一僵持,便過去了四年。那朱家姑娘已經是二十歲的老姑娘,再不嫁,可就真的要嫁不出去了。朱二再次試探了張萬全的意思,得知他實在無心再娶,隻得死心,改将妹妹嫁給一個京城的富商做了填房。
可經此一事,朱二便與張萬全生了嫌隙,覺得是他害了自家的妹子,耽誤了她的終生。她原本可以嫁人做個原配的,如今卻隻能嫁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做填房,進門就要面對與她一般年紀的繼子繼女了,實在是悲慘無比。朱二總念叨當年自己對張萬全的恩情,認爲他是恩将仇報,雖然兩家還是合夥人,可已經有了翻臉的意思。
張萬全察覺出來,心裏也覺得是自己對不住朱二,隻是娶妻這種事,他不情願,也不能勉強。朱家妹子是可憐,可總不能爲了可憐她,就勉強自己娶個不想要的妻子吧?朱二若不願意妹子做現成的後娘,大可不必給她說這麽一門親事。說到底,不過是遷怒罷了。張萬全隐約察覺到,店裏生意大好,朱二變得富貴後,性情大改,已經不是往日的那個急公好義的好朋友了。但他沒說什麽,很幹脆地就與朱二結束了合作,把自己那一半的鋪子低價盤給了他。
張萬全在這樁交易中,自然是吃了不小的虧,可是他自認愧對朱二,又感激朱二當年的恩情,這虧再多也硬是認下了。
他總共攏得四五千兩的身家,身體又養好了,便重回行商行列,做些零散的小買賣。承德機會不少,他又是在此地多年,早已混得熟了,想要大富大貴,可能難一些,但隻想維持生計,卻沒什麽難處。
隻是朱家與他有隙,朱二似有若無地打壓,讓他難以施展手腳,漸漸的便有些不大順利起來。又因爲朱家妹子嫁了京城的富商,那富商在承德一地的皮貨交易中占了極大的分額,他聽說了些填房妻子未婚前的傳聞,對張萬全心懷嫉恨,明着暗着擠兌他。張萬全在承德沒辦法存身,隻得變賣房産家業,黯然離開。
他不想回鄉,路過大同時,見此處甚是繁華,皮貨市場也很發達,便在城中落腳,開了家皮貨鋪子,做起了生意。他如今日子倒還富足,也結識了不少新朋友,曾有人見他孑然一身,有意替他做媒,說一門妻室,他卻難以忘懷妻兒,始終婉拒。
今日那上門的媒婆笑着說要替他做媒,他雖是臉上帶笑應答着,但心裏其實沒當一回事。隻因那位大主顧,乃是城中有名的媒婆,無論遇上誰,隻要是單身,上至八十老頭老太,下至八歲小兒,她都要說給人做媒,其實轉過身就忘了。不是正經找到她相托,她才不會多這個事。所以,他與那位主顧,其實都隻是說幾句應酬話罷了。
秦家衆人聽完張萬全的叙述,才知道了原委。想來張萬全與妻兒多年沒有聯絡,是那朱二從中作梗的緣故了?他當年回到綏德州,确實是來過MZ縣城的,隻因張媽也記得,張萬全的“死訊”,便是由同行姓朱的商人告知自家。但那什麽大作法事、還債之舉,卻是子虛烏有。
想來那朱二定是私吞了張萬全托他交給家人的财物,在張媽母子面前假造張萬全的死訊,又騙張萬全,說他妻兒已死絕了,從此斷了兩邊的音訊。而朱二交給張萬全的那些所謂親人骨灰,自然也是假的了。張家老娘的墳墓,至今還是安然無恙。張媽每年清明都要帶着兒子去掃墓,若有人動過,她不可能沒發現的。
張萬全一想到這些年來,他年年祭拜的是不知哪裏來的遊魂野鬼,心裏就萬分膈應。他對秦家衆人說:“朱二當日與我交情還好,否則我也不會相信他,将這麽大一筆銀子交付給他轉交了。他若是手頭不方便,急需銀錢,大可與我坦白說明。我總不會看着他受苦的。爲何他要如此騙我,還要斷我夫妻父子的情份?我自問從未做過對不住他的事,他如此待我,實在叫人想不明白。”
虎伯嘴快,冷笑着說出了一個可能:“想來是他知道你身家豐厚,有意把妹子嫁你爲妻,自然就嫌你妻兒礙事了。隻是他沒想到,你對你媳婦竟如此深情厚意,居然不肯再娶,才生生把他妹子拖成了老姑娘吧?他怪你誤了他妹子終身,實在是沒有道理。他妹子若嫁了你,一樣是做填房,若是重遇上你媳婦,還要屈居妾位,難道就是什麽好事?他若真的心疼妹子,怎麽不爲她尋個青年才俊做原配夫妻?非要給老頭子做填房,想來不過是貪圖人家的富貴罷了。這等勢利小人,你早早離了他,也算是造化!”
張萬全恍然大悟,心裏歎息不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