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封刀隐匿身形,随着靈能值快速消耗,他的身影似乎和棕色樹皮融爲了一體,
在暴雨滂沱的漆黑夜幕中,難分彼此。
砰,砰,砰。
萬裏封刀的心髒劇烈跳動,他屏住呼吸,看着前方不遠處,那黑影慢慢直起身子,仰面朝天,輕輕嗅着空氣。
借着偶爾閃爍過的雷光,黑影的真容一閃而逝。
那是一個瘦削到極點的人形,頭發灰白,披頭散發,
身上套着一層淩亂到看不出原貌的漆黑破布,
渾身上下的蒼白皮膚向下耷拉着,已經失去了彈性,像是減肥過度導緻的皮膚下拉,看上去怪異且恐怖。
而怪物的腰間,則系着一條綿長鐵鏈。
那鐵鏈足有手臂粗細,分量極重,與骨瘦如柴的人形怪物對比鮮明。
鐵鏈在它腰間繞了兩圈,分出十八條稍細一些的鏈子——細鏈子耷拉在地上,其另一端還落在溪流當中。
雷聲轟鳴,電光一閃而逝,隐隐可以看見,十八條細鐵鏈的彼端似乎系着什麽高大沉重的物品。
那是,人軀。
有男有女,有老者,有嬰孩,有白骨屍骸,也有浸透雨水、泡漲發白的新鮮屍首,
具仰面朝天,用空洞眼眶凝望着大雨滂沱的夜幕。
十八條鐵鏈末端,系着十六具人軀。
邢河愁,就系在第十六條鐵鏈上。
這位鐵塔一般的漢子,雙眼緊閉,遍布傷痕的身軀不斷湧出鮮血,沉在溪水洪流中,生死不知。
“人,呢”
人形怪物高仰着頭,輕嗅着空氣,呢喃着,“生人氣味,怎麽就不見了
明明,隻差最後兩個了。”
它像是在發洩情緒地揮舞瘦削手臂,猛地砸在身旁樹幹上,
四人合抱粗細的樹幹,在這一擊之下攔腰崩斷,直接橫飛了出去,砸在林間,震落無數雨花。
萬裏封刀用背部緊緊貼着樹幹,任由樹木崩斷時飛濺出的木屑刮過臉龐,也絲毫不敢動彈。
他牢牢攥着劍柄,手指由于用力過猛,繃得無比蒼白,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将劍身拔出劍鞘。
這個怪物太強了,光憑氣息,就已讓他膽戰心驚,渾身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栗發抖。
要,離開這裏麽?
隻要動一動念頭,他就能傳送出這個詭異到離譜的生南王夢境,回到現實世界。
安全,平穩,誰也不會知道在這裏發生了什麽,
誰也不會知道,他抛下了自己的同伴。
他可以,繼續做他的賞金獵人,用着特事局頒發的編外員工身份,走到哪裏都能受到各方人士的尊敬與追捧。
玩家的身份,是上天的恩賜。
在成爲玩家之前,萬裏封刀有着一個平凡的名字。
張偉。
他住在城市,卻不屬于城市,
他童年的記憶,是小鎮,鄉村,城鄉結合部,幹涸裂開的土地,污水橫流的小溪,凋敝的工廠,腥臭的家禽,麥田間飄揚的稭稈灰塵,工廠煙囪中升騰而起的濃煙。
他的父親是個農民,木讷而不善表達。留給他的畫面,總是在昏暗燈光下,喝着劣質啤酒,臉上有着紅色。
他的母親同樣也農民,善良而怯懦,溫順而忍耐,總在全家吃完晚飯、丈夫默默飲酒時,繡着毛衣,對他說着那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理論。
好好學習,隻有好好學習,才能離開這裏。
那時,他并不懂得這一點,
他喜歡山林間飛舞的螢火蟲,喜歡将薪柴遞進爐竈、看着竈火升騰,喜歡追逐雞犬,和同伴嬉笑打鬧,甚至還喜歡那台老是不靈的破電視和表哥家的二手遊戲機。
他不理解,爲什麽他的父母艱辛勞作,希望他能夠改變祖輩的命運,從蔓延不知道多遠的黃土、大山之中走出去。
直到他上了中學,離開鄉村,走進城市,來到鋼筋水泥的堡壘。
他第一次發現,世界是如此絢爛而繁華,
他的未來,并不是隻有像父輩一樣,日複一日沒有終點的重複勞動這一條路。
然而,平庸,平凡,普通,
有如地心引力一般,牢牢攥緊他的腳腕,将他甩落在地。
從職業學院畢業後,他不甘于回到大山,過着那漫長到可以一眼望見盡頭的麻木人生,選擇留在城市。
他,成了城市的建造者,或者說,一名建築工人。
這份工作和父輩所從事的農活沒有任何區别,麻木,機械,重複,日複一日,一如一台腐朽生鏽的機器,燃燒着燃料,沉默前行,毫無光榮可言。
在高高的吊塔上,系着安全繩的他看到了城市的繁華,他甚至是這繁華的締造者,
可惜,那繁華與他毫無關系,他隻是個工具。
但,哪怕作爲工具,他依舊想要留在這片冰冷陌生的鋼鐵叢林之中,享受着網絡,遊戲,電影,手機,燈紅酒綠,這些麻木鄉村中不會擁有的一切。
甚至,他還能在閑暇時候看兩本書——汲取知識是痛苦的,并不是說書籍的晦澀深奧,而是在看書過程中,他總能慢慢領悟到什麽。
領悟到,一些冰冷生硬好似鋼鐵堅冰的真理。
這個世界存在命運,存在人力所無法跨越的階級壁壘,他爲城市的繁華充當了薪柴,但燃盡了火焰的薪柴,終将被遺棄,正如那正在退化的祖輩鄉村一樣。
他不屬于這裏。
大時代下,他的領悟,他的痛苦,一文不值,無人問津,
礦坑中被掩埋的無名者,被機械絞斷吞沒手指的工人,蒼老麻木、捏着老舊錢币坐在銀行櫃台上等着寄錢的農民,農村中喪失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保障的卧病在床老人
這才是和他一樣的同類者的命運。
直到,他被殺場遊戲選中,拔擢成了玩家。
丁零當啷——
鐵鏈相互碰撞,摩擦着落葉。
蒼白的人形怪物,嘟囔着什麽東西,向前走着,十五具屍首被從河底拖拽而起,連同生死不知的邢河愁一起,在萬裏封刀面前,緩緩拖過。
上天選中了我,
萬裏封刀攥緊了劍柄,身軀慢慢繃緊。
我拒絕,接受既定的平庸命運.
名爲張偉的平凡男子吐出一口濁氣,氣流在冰冷森林中清晰可見。
我想,改變世界.
“嗯?”
腰間盤着鐵鏈的蒼白怪物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轉過身來,看向昏暗林間某處。
我想,做個英雄。
萬裏封刀面露猙獰,拔劍出鞘,蒼茫雷光下,霜刃寒芒黯黯。
三尺秋水,當斬妖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