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一傳到第三城,立時就引起第三城代理守備長戚老頭的注意,專門着人召他過去,要求他當着衆人的面,展示以運氣之術幫助中毒者消解毒素的神秘手段。
但凡上了年紀的人,都見多識廣,因爲他們是從科學昌盛的時代生存至今的,這些個人認可的是醫學,哪裏會相信這種幾乎等同于怪力亂神的事情,所以沒多少人把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真正當回事。
加諸紅崖山人不久前經曆了極爲殘酷的災劫,上萬人的大城寨一下子失去十之七八的同胞,任何人的心情都是沉痛的,而白鶴城在大戰之中的不作爲,以及勉強接納他們後的冷漠、吝啬,引起了很大的不滿,甚至滋生出了仇視情緒,諷刺的,嘲罵的,說風涼話的,大有人在。
不過,第三城中毒的人實在太多了,白鶴城的醫療資源有限,縱然盡力盡量,也做不了太多事情,許多人在蛇毒的折磨下日漸病弱,瞎了眼的人比比皆是,使得本就捉襟見肘的第三城愁雲慘淡,看不到希望。
正所謂病急亂投醫,在危難時刻,與其幹等着讓人死掉、變瞎,還不如死馬當活馬醫,多做點努力,是以那些正在承受苦痛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和朋友,不約而同将傳聞中的神奇少年當成了救星。
宋芒身懷絕技,之前又成功治好了王薪,本該是自信滿滿的,可當他被許多雙期盼的眼睛注視着的時候,心裏又未免忐忑,惴惴不安……
他的确在王薪身上花了許多功夫,本來病情險惡的他也的确好起來了,或許那是醫生的功勞,而非他的努力所緻,誰又能确定呢?萬一治不好人,人們升起的希望再次摔碎,那可怎生是好?
不管怎麽說,宋芒還是答應試上一試,他已是第三城的人了,遵從守備長的命令是他的本份,更遑論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盡己所能,也是本份。
三個被确定無望、病危待死的人成爲試驗品,他按已有的經驗,對三人一一進行救治,直到内息耗盡,方才罷手。
第二天,有兩個人活着,還有一個,死掉了,是個比宋小雨稍大些的孩子,中毒太深了,身體幼弱,根本無力回天。
雖說那孩子早就被下達了死亡通知書,可宋芒是本該救她的人,無法排除這樣一個想法,是自己治死了她……
而且,不但他這樣想,孩子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聽聞噩耗,他慌慌張張跑去看那具小小的屍體時,悲苦的女人餓虎撲食般撲上來抓住他,撕扯着他的衣服,哭天搶地,放聲痛哭,要他把女兒還給她……
前來圍觀的人很多,擠得屋子水洩不通,他們有說不完的話,一個個七嘴八舌,指指點點,好不熱鬧。
“噌”一聲,宋芒抽出刀來,在徒有四壁尚還無頂的房子裏,明晃晃的刀身映着陽光格外刺眼,包括孩子母親在内,所有人都吓得呆住,不知道這個面無表情的少年想要幹什麽。
他提着刀,一步步走近屍體,看着那張幼小的臉,蒼白中泛着黑色,表情中仍遺留着痛苦之色,仿佛想哭,卻永遠也哭不出來了。
不管什麽人,死亡之後必會屍變,哪怕是個孩子。
她是安靜的,長長的睫毛下,眼睛閉着,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一動也不動,但宋芒隐隐感覺得到,她的身體中,血肉裏、骨頭裏、脊椎裏,腦子裏,有無數蟲子在侵蝕着,發出微不可查的聲波。她是死了,但很快就會醒來,變成另外一種生命形式,沒有記憶,沒有感情,饑餓、幹渴,向往血食,爬起來開始遊蕩,開始追逐,成爲被屍蟲操控的嗜血鬼怪。
宋芒是在災難後的廢土世界中誕生的,從小在白鶴城長大,耳濡目染的是人類和喪屍的戰鬥,他第一次殺喪屍,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不經意間就做了,現在都想不起來了,簡直跟玩似的,讓宋九重和田莞都痛悔不已。
有生以來,面對一隻喪屍,他第一次下不了手,舉起的刀居然在顫,怎麽也斬不下去。
“孩子,心放寬,讓我們自己處理就好!”
一位戴着老花鏡的白胡子老人捉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簡單的言語中暗含着安慰之意。
不似白鶴山的兇蠻殘酷,紅崖山林場人多素質也高,保留了許多文明時代的珍貴遺産,人們的日常生活依然像是文明人,注重儀表,穿幹淨衣服,經常洗澡,早晚還要刷牙,情趣高的甚至常常聽音樂,跳舞,間或組織看電影。城寨中辦有學校,教孩子們認字讀書,學習各種知識和技能,力圖建立起一個廢土之上的文明社會。他們的做法比較複雜,同時也比較人性化,用專用的鐵釺在後腦勺上交叉打了孔,破壞其大腦,百分之百避免屍變的可能性,而正面看上去幾乎沒有對她造成傷害,然後清洗幹淨,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化了妝,妥善安葬了。
治死了人,當然不再受人信任,宋芒自己也受了莫大的打擊,失魂落魄的回家,心亂如麻,久久難以平複。
然而,蹊跷的是,有一個人固然死掉了,還有兩個人活着呢!而那兩個人的病情居然有所好轉,其中一個年輕力壯的都能吃能喝了。
如此一來,戚老頭做了主,第二次着人來召宋芒,宋芒心情複雜無比,硬着頭皮過去了。
結果喜人,在他的努力下,兩人的病情愈來愈好,呈現出痊愈的趨勢,證明他的治療是有效用的。
事情就此反轉過來,原本視他爲瘟神的人們争相來請求救助,在戚老頭的合理安排下,他投身于不是醫生勝似醫生的工作,整日整日帶着宋小雨徘徊于一個個毒氣患者的病榻前,整夜整夜不好好休息,斂息服氣,聚集能量。
那個孩子的死,歸根結底是他下手的晚了,對此他耿耿于懷,生怕有第二個人因此而死,是以幹得很拼命,一天工作結束,身體簡直如同掏空了一樣,四肢無力,氣血匮乏,需得有人開車送他回家。
好在他的努力是有回報的,一點兒也沒有白費,半個月内,絕大多數人都恢複了健康,隻有少數幾個人得了較爲嚴重的後遺症,或哮喘,或視力不佳,幸運的是保住了性命。
與此同時,宋芒不知道,由于頻繁的運氣,一日内多次損耗,又多次修煉回來,白日間消耗至枯竭透支,夜間吸收到充盈飽滿,他的功力進步飛快,足可以用一日千裏來形容,卻也因過度修煉而埋下禍根……
……
宋芒的功績,赢得了第三城的尊重和好感,連帶着他的夥伴也受益,在一起正式報到的時候,受到守備長戚老頭的親自接待。
王薪身體好了九成九,因爲卧病在床,憋了太久了,精氣神飽滿,幹勁十足,見戚老頭的時候是笑着的,離開時則臉色鐵青,鼻子都快氣歪了,一副想找個人揍一頓出出氣的樣子。
“該死的四眼老頭,看上去和和氣氣的,像個慈祥長者,心思恁的陰險狠辣,居然讓我們去對付屍狼群,還他·媽限期一個月。屍狼群啊!屍狼群哪裏是好對付的?不是讓我們去送死麽?說到底,他還是把我們當外人啊!是死是活,才不在意哩!”傻大個子罵罵咧咧的道。
“嘿嘿,你這話說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呀!想你們白鶴城把剿滅屍狼群的任務交給第三城,應該也是存着同樣的心思吧?”一個長着兩顆兔兒牙的少年吊在一行人的最後面,冷笑着接口道。
少年名叫姬紅月,是原紅崖山人,比王薪大個兩三歲,身材不高不矮,長相也算得上英俊,隻可惜兩顆門牙像兔子一樣是龅出來的,還長着一雙尖尖的招風大耳,嚴重破壞整體美感,其乃戚老頭特意指派給他們的夥伴,唯一的一個。
王薪并不否認姬紅月講的事實,而是湊到比他大卻比他矮上許多的少年跟前,饒有興緻的道:“我知道得很,屍狼群不是等閑角色,有王級怪物統領的屍狼群更加非同小可,能在那些家夥的圍追堵截下逃出一條生路,絕不是容易的事情,逃掉一次或許是運氣,逃掉第二次,可就真真不簡單了。有這等壯舉的人,若非勇者,便是膽小鬼,不知道你屬于哪一類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話聽到别人耳朵裏不算什麽,不過是傻大個子自創的狗屁道理罷了,黃婉聽了卻别有意味。若按他的說法,她當初能活下來,無論如何也歸不到勇者那一類,絕對是膽小鬼啊!
她暗自羞惱,白了王薪一眼,發出一聲輕哼,表示不滿。
王薪聽到後,好似被燙了耳朵,忙不疊的賠禮賠笑,連連讨饒,結果搞得黃婉更加不好意思,直接跑開,和宋芒并排走,不再理睬他了。
姬紅月聽了,臉色也變得很難看,心裏很不好受。當初屍狼群出現,紅崖山林場比白鶴城更早發現,也更早派出戰士進行剿滅,結果,第一次圍剿全軍覆滅,隻剩他一個人活下來。作爲幸存的唯一一人,他是最了解屍狼群狀況的,是以充當向導,參與了第二次規模更大的圍剿行動,結果十分殘酷,又是全軍覆滅,而他居然又一次成爲唯一的生還者。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戚老頭特别安排到宋芒的隊伍裏,還是因爲逃脫過屍狼群圍捕的緣故。
别人都死了,你活了下來,你就會受到指責,這種事情,到哪都一樣,生者注定要爲死者背負一些東西。
姬紅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王薪咧嘴一笑,仿若尋常地道:“既然被指派了任務,甭管什麽任務,咱們說什麽也要盡力去完成,不然就沒法混了。隻不過,這任務是個大買賣啊,一個不小心,就要送了命。同在一個小隊裏,腦袋就綁在一起了,行動的時候得互相照看着,不能隻顧着自己個兒。我醜話可說在前頭了,萬一有一天我們跟屍狼群幹上了,臨敵怯戰,出賣隊友,這種事情我王薪做不來,别人也不能做!戰鬥的時候,先幹死逃兵和叛徒,這是我們小隊的規矩!”
傻大個子說完之後,瞧了一眼漲紅臉的姬紅月,又大有深意的看向不遠處獨自一個人走的魏曉風,意思再明白不過。
魏曉風面不改色,回看王薪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嘴唇抿得發白。
黃婉回首,嫣然一笑,“死憨包,就屬你話多!走了,去瞧瞧關隊長。”
“好嘞!”
王薪大步追上去。
剛剛組建起來的五人小隊分道揚镳,宋芒三人一起去墓場,魏曉風和姬紅月心情複雜,各自回家不提。
晚風吹,墓場上靜悄悄,近處守墓人孤零零的屋子亮着燈,遠處有屍骨山發電廠的聲音遙遙傳來,愈加顯得此間寂靜。
小小的墓場裏到底埋着多少人無從知曉,密密麻麻的,根本數不過來,也沒有人去關心。爲了節省有限的土地,死人們都是立着埋的,想來多少有些詭異,卻也是無奈之舉。若是扔到屍骨山電廠燒火發電,人們感情上過不去,造一個墳,插一塊碑,算是個念想吧!
墓場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但凡屍變的人不得入土,自打有了這地方後,就從來沒有破過例。
活人們對喪屍的仇恨是刻骨的,縱然是親人或朋友,是人的時候是親人和朋友,屍變了就是另一種可怕的生命體,跟原來的親人、朋友一絲關系都沒有了,乃是生與死的仇敵,隻配丢到電廠去當燃料,講不得一丁點的情面。跟它們講情面,就是跟死神開玩笑,拿生命當兒戲,這是廢土世界中的至理!
關海鵬是活着的時候被砍掉了腦袋,是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的死屍,所以在此間得享一個小小的位置。
死去這麽長時間了,居然還有人特意來憑吊自己,墓碑前丢着空酒瓶子、三根插在雪裏的半截香煙,一枝尚未枯萎的梅花……他若泉下有知的話,絕對會引以爲傲,高興得不行,因爲太多太多的人沒這等待遇。
墓碑上貼着一張照片,照片上關海鵬的胡須整整齊齊的,按他說的,是學他的團長留的,那位載着核彈與巨怪“代号飛象”同歸于盡的大英雄。
在宋芒等人的心目中,關海鵬也不差,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個坦坦蕩蕩堪稱英雄的人。
黃婉掏出一個紙飛機來,放在墓碑上,一陣風吹過,紙飛機飛起來,在他們頭頂打了一個旋兒,消失在夜色中。
關海鵬是一個飛行員,他熱愛飛行,該是時候駕駛着飛機飛到天堂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天堂!
黃婉和王薪先離開,宋芒獨自留下,來到另一座墳前,靜靜的站着,金色刀柄在月亮映照下泛冷光。
這墳是屬于他父親宋九重的,裏面沒有完整的屍首,隻有一條手臂,是當初大戰中被哥舒老魔撕扯下來的左臂,人們之所以确定那是宋九重的手臂,是因爲那手裏緊握着他所持有的哥舒刀。
至于他除左臂之外的軀體,據包括城主魏舫在内的目擊者所說,在屍變之後,被衆人合力徹底轟殺,混進萬屍堆裏處理掉了。
宋九重屍變後被滅殺,按理說沒有資格在墓場入土,但他的手臂是活人的手臂,代表活着的他埋在這裏,倒也不算破壞規矩。
母親田莞是死在外面的,是以沒有墳,隻是在亡夫的墓碑上刻有她的名字。
據當初和她同行的夥伴們講,她得了至今依然無藥可醫的屍心病,已病入膏肓,絕沒有活下來的可能,而衆人正好被屍群圍困在一座大樓裏,她以将死之身甘當誘餌,幫助其他人逃離,從此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了,隻是衆人離開前,曾聽到一聲槍響,她應該是自我了結了不假。
自決而死,對于母親的孩子來說,這太過慘烈了,所以回來的人告訴宋芒,田莞是不幸病死的。
後來,他知道了真相,仍這麽認爲,跟妹妹也是這麽說,畢竟她自絕的主要原因是得了病。
亡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苟活,就是這麽簡單。
宋芒站了許久,披着月光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