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陣,中軍望樓之上。
莘迩及張龜等人,在短短的時間内,心情堪稱是經曆了大起大落。
最先見到秦軍副陣,也就是雷遵陣向麴爽陣忽然發起進攻的時候,莘迩、張龜及諸将盡皆大喜,都以爲是搦戰、誘敵先攻的計策取得了成功。
可就在諸将踴躍求戰,莘迩即将下令,命麴爽務必把雷遵部擋住,而他立刻催動本陣進擊之際,麴爽陣卻居然開始潰退!諸将又不禁大驚。
張龜的獨眼中露出駭然,他大驚失色,說道:“鎮東部未戰而潰,我軍危矣!明公,速速下令,命我陣将士往援鎮東部吧!”
“鎮東大将軍”,是麴爽現下在定西朝中的官職之一。
卻大多驚駭失色的衆将之中,唯有一人喜形於色,正是高延曹。
高延曹跳步上前,帶動身上的重甲嘩啦啦作響,挺胸昂首,壓住張龜等的聲音,大聲嚷嚷說道:“明公!氐虜雷遵部現正全力以赴進攻鎮東陣,若於此刻,我陣出一支甲騎,自北而南,擊其側翼,必可大敗之!末将敢請領本部太馬,爲明公擒雷遵來獻!”
莘迩原本背負在後的左手,這會兒握到了腰間的劍柄上,不過隻從他的表情和紋絲不動的站姿來看,卻從他的身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驚。
若把張龜等謀士和高延曹、羅蕩等諸将現下的情緒起伏比作洶湧的海浪,莘迩則就如堅石。
……
莘迩扭頭南顧,望向裏許外,雷遵和麴爽兩軍接觸的位置。
一個場景躍入他的腦海。
高延曹率領本部太馬,向雷遵部的北邊側翼展開沖鋒,憑借高延曹的悍勇和太馬甲騎的一往無前、勢不可擋,他們很快就沖入進了雷遵部的陣中,并成功的将其南邊側翼攪亂。
可是,麴爽部将士潰敗的速度太快,雷遵部還是順利且快速地占領了麴爽部的陣地。
當雷遵部占領了麴爽部的陣地以後,雷遵分出了部分兵馬,繼續追擊逃跑的爽陣兵士,餘下的主力則轉向北邊,開始向莘迩陣發動進攻。
同一時間,莘迩陣東的秦軍主陣,即齊征所部的秦兵亦出陣進戰,向莘迩部的正面展開攻勢。
莘迩陣頓時陷入東面、北面,兩面受敵夾擊的險境。
“此策不可。”
……
莘迩轉回頭,目光前視,望向一兩裏外,對面的齊征陣。
又一副場景躍入他的腦海。
沒有理會麴爽部的潰敗,莘迩而是集中兵力,向齊征部的主陣發起攻勢。
高延曹、羅蕩等将率精騎沖鋒在前,李亮、薛猛等引步卒跟随進鬥在後,秃發勃野則率輕騎,一方面牽制齊征主陣側翼的秦軍騎兵,一方面阻止雷遵部的兵士攻擊莘迩陣的南翼。
可是,齊征部的秦軍主陣相當堅牢,高延、曹羅蕩、李亮、薛猛等無法在短時間内把之攻破;雷遵部在徹底占領下麴爽部的陣地後,和上一個設想的場景相同,雷遵集中力量,開始轉而進攻莘迩陣的南翼,秃發勃野等輕騎盡管拼命阻攔,然終是不得攔住。
莘迩陣再次陷入被敵兩面夾擊的境地,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
“此策也不成。”
……
攻雷遵、攻齊征,兩策俱不成,現在擺在莘迩面前的選擇就隻剩一個了。
莘迩是個果決的人,尤其在當下這種危急的關頭,他更不會猶豫不決,便就立刻下令,簡短地說道:“螭虎,羅虎,你倆率領你兩人的本部甲騎,爲我穩住南、北兩個陣角,不必主動進攻,而若齊征、雷遵部的氐虜來犯,你們就将之擊退。李亮、薛猛,你兩人各引精銳步卒,爲我全軍殿後。”最後令其餘諸将,“後陣轉前陣,諸隊依次後撤,還營。”
高延曹心有不甘,說道:“明公,取勝就在眼前,怎可卻作撤退?”
“從我軍令,不得延誤!”
高延曹隻好應諾,羅蕩、薛猛、李亮、田勘等将亦各接令。
……
齊征陣,中軍望樓。
一人狂喜大呼:“退了,莘阿瓜陣也退了!天助我……,将軍,将軍,天助将軍也!這是我軍再好不過的追擊之時!”
說話這人興奮到極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抱着頭竟是跳躍不止,如似個猴子,可不就是且渠元光!他叫道:“将軍、将軍!末将願率本部爲前鋒,必爲将軍生獲阿瓜!”
姚桃冷靜地觀察向西南方向撤退的莘迩部将士,與齊征說道:“将軍,莘幼著部雖然因爲受麴爽陣敗退的影響,不得不也後撤退之,但是将軍請看,其部的陣形未亂。
“……末将聞之,‘旗靡轍亂’,方可逐敵,今莘幼著部不僅陣型完好,且請将軍再觀之,在其後撤之軍的南、北兩角,更各有一支甲騎戒備,又在其陣之東、南兩側,分有步卒甲士殿後。将軍,我軍若是於此刻追擊,隻怕并不能将其速克,而若不能将其速克……。”
姚桃指向西南方向十餘裏外屹立着的臨渭縣城,接着說道,“北宮越,隴之悍将也,他是莘幼著的心腹,見莘幼著兵退,他一定是會率兵出城馳援的,則至那時,若北宮越攻我軍之側,而莘幼著伺機反攻,我軍說不定反會落敗!要不要追擊,末将鬥膽,敢請将軍三思。”
齊征凝神遠眺,确如姚桃所言,莘迩部雖然撤退,可是卻與麴爽部的敗退截然不同。
一則,旗幟整肅,陣型未亂,後撤之兵井然有序,殿後之步騎殺氣森然。
二者,甚至還能聽到其陣中傳出的有條不紊、穩穩當當的金鼓聲音。
元光話似不錯,姚桃說的好像也對。
追,還是不追?
便在齊征躊躇不決,難下決斷時,西南邊臨渭城的北門打開,一支兵馬馳出城來。雖是瞧不見這支兵馬的旗幟,然衆人都能猜料得出,此定是北宮越果然率部出城接應莘迩、麴爽部了。
“姚桃言之有理,此刻我若追之,勝負在五五之間;但若是等到天水、略陽兩郡的諸部酋大起兵響應於我,亂了莘阿瓜的後方,加上今日他此敗對其軍士氣的影響,則我獲勝的成算就有七八成之多。”齊征這樣想道。
一個勝算七八成,一個最多五成,該選擇哪個?
齊征做出了決定,他下令說道:“不得追擊!”
并派遣軍吏去給雷遵傳令,叫雷遵也不要追擊麴爽部的兵士過深過遠。
……
一場敵我雙方合計投入兵馬達到三四萬,規模可以說是較大的會戰,天沒亮兩邊的将士就出營列陣,對峙了大半天,到臨近傍晚的時候,卻以這樣一種形式告一段落,且不必多提。
……
隻說在北宮越的接應下,莘迩部安全地撤回到了營中。
因爲莘迩部的編制未亂,所以他們雖是後撤,但卻比麴爽部的将士更早地盡還本營。
莘迩沒有回營,也沒有先找高延曹、羅蕩、李亮、薛猛等将問他們各部的情況,令北宮越回城,防備齊征也許會有的趁機擾城後,他隻帶了魏述、乞大力等幾騎,徑挾弓矢往麴爽營去。
暮色已至,昏黃的夕陽餘晖下,不斷有潰敗的爽部将士,從戰場那裏狼狽地逃奔過來,或丢盔棄甲,或身上帶傷,整個爽營外汗臭、血腥,夾雜塵土的氣味刺鼻,亂哄哄地鬧成一團。
乞大力舉起馬鞭,胡亂抽打,把潰兵打散,打開了一條道路。
莘迩等順着這條道路,到了轅門處。
潰兵須得整頓後,才能入營,故此轅門緊閉。
被麴爽早前留下守營的将士,個個緊張,把守門、寨。
魏述朝轅門上的望樓高呼:“征西将軍到,還不快開轅門!”
轅門守将認得莘迩,聞之下看,看到真是莘迩,不敢怠慢,急忙下來,把轅門打開。
莘迩驅騎而入,略勒馬停下,問這守将:“麴駒回營了麽?”
守将俯身行禮,戰戰兢兢地答道:“鎮東大将軍剛回營未久。”
“現在何處?”
守将說道:“這會兒當是議事帳。”
莘迩不再多言,他向來是帶頭遵守軍紀的,這時卻也不顧營中不許馳馬這條軍中嚴律了,打馬一鞭,在魏述、乞大力等的簇擁下,即過轅門,闖入麴爽營中。
一路不停,來到了麴爽的議事帳外。
帳中已經點起了燭火,透過帳篷的縫隙,可以看到裏頭明暗的燭影。
莘迩沒有進帳,亦沒下馬。
他把馬鞭舉起,魏述、乞大力等從騎齊聲大呼:“征西将軍駕到!”
先是聽到了紛亂的腳步聲響,接着議事帳的帳幕掀開,十三四人從帳内出來。
帶頭之人正是麴爽,後邊跟着他的,有的是他的謀士,有的是他帳下的将校。
“未知征西駕到……”
雖是瞧其神色、聽其說話的音調,都尚算正常,可一看就知,麴爽是在故作鎮定。
莘迩打斷了他,坐於馬上,稍微朝前俯身,俯瞰麴爽,說道:“老麴,我以赤心待君,君以何待我?”
麴爽說道:“将軍……。”
莘迩說道:“臨戰前,我把副陣的重任委托給你,你當面向我保證,必佐我取勝!我相信了你。可是今日會戰,我苦心用計,總算把氐虜挑動出鬥,隻要你能夠把你的陣地守住一個時辰,我便能将氐虜主陣沖垮,取得此戰之勝,卻你,你是怎麽做的?你一箭未發,你就鼠竄而逃!麴駒,我不問你對不對得起我對你的赤心,我就問你,你對得起你的這個姓?”
麴爽說道:“我……。”
“我一向看重你,以爲你是我隴的幹城、豪傑。麴駒,今我才知,識人難,識人難!”
乞大力拿着個箭靶,方才到數十步外設置去了,這會兒設好,回來向莘迩禀報。
莘迩搭箭在弦,挽弓引射。
箭去如流星,但是沒有射到靶上,擦着靶邊而過。
莘迩問麴爽,說道:“麴駒,你可知我爲何此射未有中?”
“爲何未有中?”
“因爲我現在非常生氣!麴駒,若再有下次此類情形發生,吾箭必不失也。”
不管彼此間有多大的矛盾,表面上莘迩對麴爽一直都很尊敬,這是他頭一次在麴爽面前這般發怒。“吾箭必不失也”,此話落入麴爽等人耳中,十數人盡變色。
就在周邊百餘麴爽親兵甲士的睽睽目注下,莘迩把手中的弓抛給麴爽,命令乞大力把那箭矢撿回,亦丢給麴爽,說道:“此弓、此箭,公且留之!”
勒轉馬頭,将行之際,莘迩又停下來,回顧麴爽,說道:“虎父竟有犬子!”
如果沒有麴爽的軍令,麴爽陣的将士怎麽會敢一矢未發,還沒有和敵人交戰就全線撤退?不用想,也能料出,這肯定是麴爽的軍令!
莘迩料到了麴爽也許會在此戰中表現得不怎麽積極,可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麴爽居然會如此大膽,不單給自己使了這麽大個絆子,而且絆子還使得這麽明顯,造成的後果這麽嚴重。
他惱怒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
要非是看在麴家在定西的影響力,以及看在外尚有齊征所部秦軍,今天莘迩說不定就會把麴爽殺了。不過今日雖未殺,可如麴爽敢再有下次,就像他剛才說的,他一定會親手殺了他。
望着莘迩等馳騁而去,麴爽有點失魂落魄。
要說起來,莘迩還真是有些冤枉了他。
不戰而退的軍令,其實并非是麴爽下達。麴爽本來的打算是等到開戰以後,他出工不出力,消極應付,也就是了,但是他卻渾然沒有想到,雷遵部才一來攻,他陣前的士兵就開始退卻,前邊一退,中間、後邊的士兵還能怎麽辦?隻能跟着往後退,於是就變成了全線潰退。
則話說回來,既非是麴爽之令,那他前陣的将士又爲何敢才剛接戰而就後退?
原因也很簡單。
有道是“将熊熊一窩”,主将的鬥志直接影響着其部曲的鬥志。麴爽不欲力戰,隻想應付的這個打算,他帳下諸将中親信的多已知曉,那麽既然已知,當雷遵部打來時候,自然就無人願意出死力迎擊了。又隻要有一人先退,其他的就會随之後退,所以就出現了這種局面。
一場潰敗,何止是招來了莘迩的怒責,盡管還沒清點傷亡,麴爽也知,他部曲因此而産生的損失也必定不小;又何止是部曲損失不小,對比莘迩的臨亂從容,率領本部全軍安然撤還,麴爽并知,他自今往後,在定西軍中的名望隻怕也是要一落千丈,再沒可能與莘迩相比了。
暮色黯淡,風吹葉飛,一絲後悔,上了麴爽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