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爽此話,是令狐樂沒有想到的,他愣了愣,問道;“爲何不可?”
麴爽面帶憂色,回答說道:“大王,自征西執政至今,我定西幾乎年年有戰,三軍将士不得休息,俱皆早就疲憊,今次攻略天水、略陽,又是硬仗,故雖賴大王威德,所向皆克,而臣這幾日巡視營中,卻發現營中将士實多已起思鄉之情,如果繼續東進,勢必士氣低落;反觀氐虜,天水等地今雖爲我所得,蒲茂帳下猶有氐羌精銳十萬衆,并及關中各地的諸胡所部,稍抽檢之,蒲茂又複可得兵衆十餘萬數,如此,臣因深恐之,若以我氣衰之軍,執意攻彼二十餘萬數之強敵,非但難以再獲捷聞,甚至今已得之的天水等地,或許也會被蒲茂複奪回之!得不償失。”
話到此處,麴爽略頓,悄悄地窺視了下坐在榻上的令狐樂神色,接着最後說道,“故此臣反複斟酌之後,今日求見大王,鬥膽谏言,‘繼續東進’此議,臣懇請大王再思!”
令狐樂聽完了麴爽反對的原因,默然稍頃,摸了摸唇上柔軟的黑須,說道:“将軍的擔憂,孤明白了。”
麴爽端端正正地下拜,說道:“臣言盡此,請大王斟酌再慮;不敢再叨擾大王,臣請告退。”
現下駐紮冀縣的隴軍主要由莘迩部、令狐樂部和麴爽部組成,麴爽部兵馬近萬,是其中重要的力量,換言之,麴爽是軍中重将。
關於“東進”的戰略決定,他突然改變了态度,即便對身爲定西王的令狐樂來言之,這亦是大事,令狐樂此時也沒了請他喝酒的心情,就由他辭拜而出。
等麴爽出去,令狐樂臉上陰晴不定。
他站起身來,下到帳中地上,負手踱步片刻,令帳中陪侍的閑雜吏員出去,獨獨留下了陳不才,叫其上前,說出了句使陳不才唬了一跳的話。
令狐樂低聲問道:“小寶,麴公忽變主意,谏孤勿從征西之言,以将士思鄉爲由,勸孤及早撤軍,……卿以爲,麴公此議,是出於公心,抑或是出於私心?”
麴爽是什麽人?
就不說麴氏乃定西閥族,麴爽本人是定西重将的這層身份,隻說麴爽的兒子将迎娶令狐婉,麴爽将成爲令狐樂“妹夫”這點,也不是陳不才這個後生小子能夠比的。
陳不才腿下一軟,伏拜在地,惶恐答道:“大王、大王,大王此話,臣不敢聞。”
“你搞什麽?孤好好的和你說話,你跪倒作甚?‘不敢聞’,你爲何不敢聞?”
和令狐樂是多年的好友,按理說,陳不才應當是相當了解令狐樂、和令狐樂的感情非常好才對的,可此刻此景,“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這兩句話卻是下意識地浮上他的心頭,其從父陳荪往時對他有關“從政”、“伴君”等等點點滴滴的教誨也閃現他的眼前。
雖然令狐樂親政還未久,雖然令狐樂就算是在親政以後,對他的信任、親熱等方面一直仍也都沒有什麽變化,但卻随着令狐樂這個問題的問出,陳不才感覺到了些許對令狐樂的陌生。
陳不才咽了口唾沫,盡情穩住心神,說道:“大王,麴公乃我國之棟梁,他肯定是一心爲國,在大王面前,麴公必然隻有公心,覺不會有私心的!”
“……,你起來!孤問你句話而已,你值得這般?”
陳不才爬起身,不敢看令狐樂的神色,躬身抱手,應道:“是,是,臣錯了。”
“麴公的忠心,孤當然是信得過的,可是小寶,他上次沒有反對征西‘暫不撤軍’的建議,今日卻來進言反對,你不覺得這有點奇怪麽?”
陳不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道:“大王,臣以爲不算奇怪。”
“哦?”
陳不才說道:“大王,麴公言說,軍中将士思鄉者頗多,此言不爲錯。臣近日也聽到了不少将士思鄉的情況。……臣估摸着,也許是麴公上次被大王召見的時候,他還沒有發現這種情況,而回去後,才發現了這種情況,故是今日乃又求見大王,改變了他上次的意見。”
“是麽?”
“大王,當然了,這些也都是臣的推測,不過将士思鄉這一點,是确實有的。”
天下戰亂已經百年,隴地在這百年中,大部分的時間,直到現在,形同獨立。從唐室南遷開始,至今數十年過去,現在的隴人,早已不是當年唐室南遷時的那一批老人了,幾代下來,在和江左唐室絕大部分時候音訊難通、在隴地以外盡是胡夷政權的背景之下,在“生於隴、長於隴”的這些與前代老人頗有不同的多數人眼中,他們固然名義上還是尊唐室爲主,然一則,對唐室實際上早無甚麽發自肺腑的真心忠誠,二來,他們對關中等這些“異域”事實上也是早已沒有什麽“非要把之重新收複”,從而“一統河山”的強烈願望了的。
故是,像莘迩、令狐樂,存雄心壯志之士,自然是總想着東進、打下關中等地,重整江山,可那些普通的士兵,乃至中高層的将校、文臣,卻不見得會有這份志向。
既然無有這份志向,那打下天水、略陽,在他們看來就已是輝煌大勝,就已達成偉大的目标了,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再冒着“可能戰敗”、“可能前功盡棄”的巨大風險,再繼續東進作戰。
從此個層面來說,麴爽改變主意,反對東進,的确是出於“公心”。
話說回來,令狐樂問“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心”,那麽麴爽改變上次的意見,今日求見,變成反對東進,除此以外,到底其間有無别的私心?卻是不好說的。
令狐樂步至帳門。
暮色漸深,灰帳層疊如雲,其上沐浴着如火如血的落日餘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