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就算給他指出,又有什麽好處,不如就讓他覺得孤信他這話就是。”
令狐樂的這一句話,很快就傳到了莘迩的耳中。
莘迩聽後,從容與唐艾、張龜說道:“大王如今是越來越有王者之風了,此語極有王者氣度。”
……
卻說次日,莘迩、令狐樂以及麴爽、曹斐等各營都開始做攻打冀縣城前的最後休整和備戰。
令狐樂曾經跟着莘迩學過一段時間的兵法,堪稱是莘迩的弟子,而今親自掌兵出征,於帶兵上因頗有莘迩之風。他沒有在自己的帳中閑呆着,而是親自下到營内各部,循撫将士。
虎贲郎是令狐樂親自組建的部隊,他巡視的重點自然便是虎贲郎的将士。
虎贲郎之諸将校,泰半是令狐樂親自挑選、任命的,或是那些從小跟着他演武訓練的少年,或是如陳不才這樣的,定西國内上等士族家中的子弟。
令狐樂把他們召聚一起,對他們說道:“前攻略陽,卿等俱立功勞;明日将攻冀縣,打下冀縣的意義,非是略陽所能相比的。冀縣如克,則此回王師讨伐秦虜,進取天水、略陽兩郡的戰略目的即算是完成。孤望卿等能夠再接再厲,爲孤再立新功!卿等的戰功、辛勞,孤會一一記下,待到凱旋,回到谷陰朝中以後,孤定會親自給你們一一封賞!”
虎贲郎的諸将校,年歲都不大,普遍二十上下,如那些從小跟着令狐樂演武訓練的少年,——當然,是昔日之少年,而今日之青年了,基本上和令狐樂年歲相當,至於年紀最長者,也不過三十出頭。年紀輕,正是尚武好鬥的時候,諸将校俱皆振奮。
陳不才領頭,三二十披挂铠甲、雄赳赳的将領齊齊下拜,齊聲大呼,說道:“願爲大王效死!必爲大王攻取冀縣!”
……
莘迩營中。
莘迩也在巡營。
不過與令狐樂頗有區别。
首先,在衣服方面,不像令狐樂,王者的冠冕袍服齊全,前呼後擁的壯士成群結隊,言行舉止、儀仗隊伍俱威儀迫人;莘迩穿的是便服,裹帻布衣而已,腰中革帶,無甚其它裝飾,隻佩了把樸素的劍,而且沒有帶多少随從,還是僅魏述、乞大力等寥寥數人從行罷了,行走營區帳間,除掉他英武不凡的身姿之外,幾乎與普通的将士并無區别。
其次,在循撫的對象方面,亦不像令狐樂,主要循撫将校,而是将校、兵卒,莘迩一視同仁,俱皆循撫。
巡視過兩個營區,莘迩瞧見了一個熟人,招手換他近前,笑問道:“前日我巡營,怎麽沒有見到你?”
那人粗眉大眼,穿着都尉的戎裝,年約二十七八,整體給人一種樸實的感覺,應是尋常民家出來的子弟,他恭謹行禮,回答說道:“明公前日巡營的時候,末将正好值勤,率部在外巡邏,故此未能得以拜見明公。”
莘迩點了點頭,問他,說道:“我記得你是前年考上的武舉,對麽?”
那人說道:“回明公的話,明公記性真好,末将正是前年的武舉。”
莘迩點了點頭,說道:“我就記得,你和朱延祖同一批,……你當時名次是排在第八,對麽?”
那人答道:“是。不過末将雖與朱将軍同爲一批,然無論各方面,卻都不如朱将軍遠甚,末将甚是慚愧。”
莘迩擺了擺手,笑道:“有什麽慚愧的?延祖他隻是運氣好。你啊,你差的就是點運氣,但是無妨,明日攻打略陽,我交給你個重任,你隻要能夠完成,大大的功勞,老子賞你一份!”
“大大的功勞,老子賞你一份”,這語氣聽來好像有些倨傲,或者“盛氣淩人”,可對於軍中刀頭舔血的将士來講,其實越是這類的語氣,越是能拉近和他們的關系。
那人聞言,精神頓時爲之一振,抖擻問道:“敢問明公,是何重任?”
莘迩說道:“你知道且渠元光麽?”
那人說道:“明公說的,可是爲了背叛我隴,不惜殺了自己叔父的那個奸賊小人麽?”
“就是他。”
那人鄙夷說道:“末将知道他!”
“且渠元光今也在冀縣,他沒有在城中,而是與姚桃同在城外營裏。明日攻城,城外軍營我打算用你們部來攻,你若能把且渠元光爲我生擒,我必上奏建康朝廷,爲你讨份大功!”
那人挺起胸脯,拍着胸膛,大聲說道:“請明公放心,末将一定爲明公擒殺且渠元光此賊!”
莘迩搖了搖頭,說道:“不可殺,要生擒。”
爲何不可殺,非要生擒?那人沒有問莘迩緣故,自以爲猜出了緣由,臉上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改口說道:“是,明公放心吧,末将必爲明公生擒!”
莘迩頓了一頓,語音放得柔和起來,問道:“我前日巡營,聽說你妻子懷孕了?”
那人撓撓腦袋,說道:“明公真是消息靈通。不錯,拙荊确是懷孕了。”
“懷孕有幾個月了?”
那人說道:“有三四個月了。”
“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人答道:“家信裏說,拙荊、拙荊……”看了看圍在旁邊的将士們,有點不好意思,湊近莘迩,小聲說道,“拙荊孕後,肚子圓圓,或懷的是個女孩兒。”
聲音雖低,周圍的将士也聽到了,轟然大笑。
莘迩也笑了起來,摸着短髭,說道:“女孩兒好,女孩兒好!”
那人退開半步,疑惑問道:“明公爲何如此說?”
當下重男輕女,認爲唯生男孩兒才能傳宗接代,爲父母者,都希望生的是男孩,而莘迩卻說生個女孩好,也就無怪此人迷惑,不解莘迩之意。
莘迩環顧左右将士,喟歎說道:“天下戰亂已久,戰火不斷,别的地方不說,就拿咱們隴地來講,這些年打仗打個不停,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男丁當兵,君等皆在軍中,自知上戰場那乃是兇險之事,有命參軍,卻不一定有命還家,說不定就戰死疆場之上了。
“人人皆盼得子,以傳嗣家業,卻結果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死在疆場!傳宗接代不消再講,且不必提,父母聞訊後,又該有多麽的傷心?是以我說,生子不如生女,至少不用當兵打仗。”
諸多将士聽了莘迩此話,各有恻然之态。
卻亦有昂然之士,慨然接腔,說道:“固如明公所言,生子或會戰死疆場,可也誠如明公此前譬喻小人等的那些話一樣:我等之所以上疆場、蹈鋒履險、浴血殺敵,所爲者,非己身之富貴也,是爲了掃清胡夷,光複我華夏江山,而掃清胡夷,光複我華夏江山,不就正是爲了我等的子孫,無須再過像我等這樣的日子麽?”
這些話,的确是莘迩一再灌輸給己部将士的觀念。
莘迩堅信,隻有讓将士們知道他們是爲何而戰,隻有讓将士們理解、明白不斷打仗的意義何在,那麽部隊才能是意志堅定的部隊,才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部隊。
聽到這話,知道了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盡管能夠認可莘迩此話的将士,於全軍來說,也許隻有十之二三,占得比重大概沒有很大,可哪怕隻有一個,也比一個也無當然要強,莘迩頗是欣慰,再度露出笑容,笑與那人說道:“再則說了,男孩粗心,長大了還和你對着幹;女孩兒就不同了,都說女孩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處處貼着你、暖着你,豈不美哉?”
“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這話現在還沒有,但男孩兒、女孩兒的性格,以及男孩、女孩兒對待父母的細心、體貼等等,卻是自古皆同,都是一樣的,聽到莘迩這話,衆人品了品意思,俱皆覺得的确是這麽回事兒,遂不禁又一次地齊齊大笑起來。
那人笑着說道:“好,那就希望能借明公吉言,便生個女孩兒!”
莘迩稍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說道:“我若沒有記錯,你現下的勳官應當已過四轉,好好幹,再幹上幾年,把你的勳官再轉上三四轉,……太高的不說,轉到上輕車都尉,視同正四品之時,國家授給你家的田,也就足夠你家幾口人美美地過日子了!到那時候,你要還想從軍,就接着幹;要不想幹了,我就許你歸家!”
“是!”
莘迩似帶憧憬,目眺天空,望了稍頃藍天白雲,收回視線,笑道:“待至那時,說不定也已經天下太平了!我也能馬放南山,不再受此戎馬倥偬之累矣!我說,到那時,我抽個閑暇,要是去你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招待我,把你的寶貝千金領出來,給我看看!”
不同的勳官等級,按照莘迩所定勳官制的規定,會得到國家授給的不同畝數的田地。上輕車都尉是十二級勳官中的第八級,已經是較高的級别了,政治待遇上,視同正四品;分田上,亦即經濟待遇上,授田十頃,也就是一千畝地。
政治待遇不說,隻這一千畝地,莫說幾口人,就是十幾口人,也足夠過上富足的地主生活了,——要知,按照仍是莘迩所定的《均田制》此制之規定,尋常百姓,每丁授田才不過數十畝,兩下相比,就可知這十頃地是多麽豐厚的賞賜了。
那人受莘迩話語的影響,亦不禁幻想那時的生活,滿臉傻笑,嘿嘿應道:“是!”
……
巡營多半日,薄暮時分,莘迩回到帳中。
唐艾、張龜相繼來見。
他倆是來向莘迩彙報冀縣城中和冀縣城外營中的具體守禦情況的。
正談說間,一人帳外求見。
莘迩叫他進來。
卻是田勘。
田勘喜形於色,伏拜在地,說道:“明公,小人有一個好消息禀報明公!”
莘迩說道:“什麽好消息?可是你和郭黑取得聯系了?”
田勘大吃一驚,說道:“明公當真是料事如神!”
“哦?”
田勘說道:“正如明公所料,末将與郭黑剛剛取得聯系。”
“你不是說,你派的人沒法混進城中去麽?怎麽取得的聯系?”
田勘說道:“嚴格說來,不是小人和他取得的聯系,是他派了個人,偷摸出城,與小人取得了聯系。郭黑說,他願意做明公的内應!”說着,高舉起一份問卷,奉給莘迩,說道,“這是郭黑獻給明公的城中守備圖。”
張龜拿住此圖,呈給莘迩。
莘迩打開觀看,見圖上畫了個冀縣的城池形狀,城頭、城内各處都有多少守卒,守卒皆是何人所部,俱标注得清清楚楚。
看完,莘迩給張龜、唐艾瞧看。
張龜、唐艾看罷。
張龜細心,蹙眉問道:“田将軍,那與将軍聯系之人,可果是郭黑所遣麽?”
田勘明白張龜擔憂的是什麽,不外乎擔憂這會不會是同蹄梁派人送出來的假消息,以欺騙莘迩。田勘恭恭敬敬地說道:“張公請放心。與小人聯系那人,确是郭黑所遣無疑!”指了指張龜手中的圖紙,說道,“這份城防圖,小人也敢拿腦袋擔保,半點不假!”
張龜與莘迩說道:“明公,如果是真的,那的确是個好消息,這對我軍明日的攻城大有利處。”
莘迩想了一想,說道:“城内現下同蹄梁、郭黑彼此猜疑,他倆肯定不會聯手施計,此其一;連日來,於城外土山上監視城内,亦沒有發現城内出現火拼,這亦就是說,那個潛出城外,來與田将軍相見的郭黑之使,也不可能是郭黑被同蹄梁擒下後被迫派出的,此其二。……這個消息,應當不假。好啊,田将軍,攻城還沒開始,你就已立下大功一樁。”喚帳外乞大力,令道,“取金餅兩斤,賞給田将軍,以酬田将軍此功!”
田勘伏拜說道:“明公,末将敢有一請!”
“什麽請?你說。”
田勘說道:“明公大恩,末将無以爲報,唯效死力!明日攻城,末将敢請明公,用末将部爲明公前驅!”
莘迩沉吟了下,說道:“将軍,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唯将軍所部的士氣,現下可能用麽?”
卻那田勘所部,已經是投降蒲秦的敗軍,現又被莘迩打敗,降了莘迩,堪稱是三姓家奴了,那麽如此一支連敗,在不長的時日裏,接連轉換主人的軍隊,如果用來先發的話,士氣方面的确也許會有問題。莘迩的此問,不無道理。
田勘很有信心,說道:“士氣方面,請明公勿憂!今天上午,小人巡營時,問過呼衍寶等諸奴了,諸奴輩皆與末将一個心思,都願爲明公效死,以報明公厚恩!明日攻城,明公就請在望樓上觀戰,看小人等如何奮勇拼殺,爲明公先登冀縣城頭!”
話說回來,田勘所部的将士,無論羯人、抑或唐人,又或鮮卑等别族,他們的家鄉都在徐州,於今他們身處關中,距離徐州十萬八千裏遠,從某種程度來講,他們這支部隊,實際上已是無根之萍,近似等於“雇傭兵”,或言之,“聽天由命”的性質了,那麽反正不管給誰都是賣命,則換個主人的确又似乎亦無所謂。田勘的信心,也有來由。
明天的攻城,是攻冀縣城的第一天,通常來講,起初幾天的攻城,都是試探性的進攻,目的是爲尋找城防的漏洞,而非真正的攻城,出於這個原因,莘迩稍作思忖,便就同意了田勘的請求。
這天晚上,莘迩、令狐樂等等營中各棰牛殺羊,犒勞将士。
将士們飽餐一頓,酣睡一夜。
翌日一早,各部出營,圍攻冀縣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