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在變的。
今日之桓蒙,不複當日之那個青年,不再僅僅是滿懷豪情,收複失土的壯志固然猶存,但同時不可否認的,個人野心的主動滋生也好、江左政治環境的被迫造成也好,又抑或此兩者兼而有之,結果就把年已五旬的他變成了如今敵我諸國各方君臣眼中心懷叵測的“奸雄”一流。
而今日之莘迩,又何嘗還是多年前初到貴地的那個莘迩?
令狐奉如果泉下有知,必定也會後悔看走了眼。
蒲茂數稱莘迩“小戆”,桓蒙評價莘迩“狡詐”;好聽一點的話,這兩個詞大概可以換成“堅毅”、“多謀”。無論貶詞、褒譽,擁有這兩個特性的人,都當之無愧的可稱“英雄”,莘迩又哪裏還有半點當年蟄伏於令狐奉手下時,表現出來的“忠心耿耿”、“任勞任怨”?
且無需多說。
隻說看罷桓蒙的來書,莘迩示意從吏将之拿給唐艾、張龜等觀瞧,說道:“桓荊州兵已至南陽。此道書是他五日前送來的,現下他應當是已經開始攻城了。”
唐艾略略掃過一眼,傳給張龜。
莘迩沉吟了下,接着說道:“千裏、長齡,你倆覺得桓荊州今攻南陽,勝算幾成?”
唐艾搖扇答道:“這次打南陽,桓荊州不但親爲主将,而且他自言精銳盡出,号稱兵馬十萬,……十萬自然是不會有的,但三四萬總歸還是有的。
“荊州的西府兵,主要由北地流民組成,素來能征善戰,幾年前,桓荊州統引步騎萬人伐蜀,竟滅李氏,《尉缭子》雲‘覆軍殺将,則萬人齊刃。天下莫能當其戰矣’,荊州兵差可類此稱!是江左一等一的勁旅。單論戰力,有七八分打下南陽的可能。”
“覆軍殺将,則萬人齊刃。天下莫能當其戰矣”,是兵法書《尉缭子》中的一句話,這句話前邊還有幾句,整段是:“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則士不亂,士不亂則形乃明。金鼓所指,則百人盡鬥。陷行亂陣,則千人盡鬥。覆軍殺将,則萬人齊刃。天下莫能當其戰矣”。意思即:凡是統率軍隊,必須預先建立各種制度。各種制度建立了,士卒就不會混亂。士卒不混亂,紀律就嚴明了。這樣,命令一經發出,成百的人都盡力戰鬥。沖鋒陷陣時,成千的人都盡力戰鬥。殲滅敵軍時,成萬的人都協力作戰。這樣,天下就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與它抗衡了。
“單論戰力?”
唐艾點了點頭,說道:“明公當然是清楚的,臨敵作戰,勝或者敗,并非全靠将士的戰力,還有别的很多因素,天時、地利、人和是也。“
“自滅僞魏、賀渾氏,蒲茂日漸驕傲,連年興戰,西犯我境,東北追逐慕容炎,於今不顧徐州才剛戰罷,複大舉寇代北,天時肯定是在桓荊州這邊。至於地利,南陽秦虜是守軍,則可算是在秦虜那邊。天時、地利,桓荊州與蒲茂各占其一,千裏。按卿所言,桓荊州此戰之勝敗,就在‘人和’二字?”
唐艾侃侃而談,說道:“艾正是此意。‘人和’也者,包括了好幾個方面,君臣相和與否、出戰的諸将相和與否、出戰諸将和出戰的兵士們相和與否,以及出戰的各營兵士們之間相和與否,等等皆在其中。”
“千裏,我聽你這意思,你是在說‘人和’這塊兒,荊州兵不如秦虜?”
桓蒙親自統兵,諸将間、諸将和兵士、兵士間的相和不成問題。
但他與建康朝廷不和。就像他說的,江左豫州的那個西府兵現今屯於荊州東界,擺出了虎視眈眈的姿态,這必然會對他攻打南陽造成一定的不利影響。
唐艾搖了搖頭,說道:“也不能說荊州兵不如秦虜。明公,這得看蒲茂會遣派誰人爲将,往援南陽。”
莘迩立刻明白了唐艾的意思,說道:“不錯!南陽告急,蒲茂一定會遣兵往援,而他遣派的若是德高望重之氐酋,便就罷了;可如果他遣的是慕容瞻、姚桃之流,那麽‘諸将相和’、‘各營兵士相和’這兩點,隻怕就會出問題。”
張龜已經看完了桓蒙的來書,在聽莘迩和唐艾說話。
他聽到此處,撚須說道:“慕容瞻、姚桃降将,蒲茂待之雖厚,然包括已故的孟朗在内,僞秦朝野上下、軍中将士,忌憚或輕視他倆及他倆所部的爲數衆多。蒲茂要是遣了慕容瞻或者姚桃率部往援南陽,他兩人不一定會盡全力是其一,南陽守将亦不見得會肯與他倆密切配合是其二,‘人和’,就将爲桓荊州有矣!”
卻是說了,江左君臣不和,於諸多的“人和構成”中已占一條,則即便慕容瞻或姚桃與南陽守将不和,那麽他們也隻是占了一條,亦即,彼此各占一條,這豈不應當是打了個平手?爲何張龜說“人和”将爲桓蒙所有?
原因很簡單。
君臣之不相和,是政治因素;諸将之不相和,是軍事因素。
短期來講,決定勝敗的關鍵,不是政治因素,而是軍事因素,又而桓蒙此攻南陽,明顯将會是一場短期的戰争,不會是曠日持久的僵持戰。
所以,張龜乃出此言。
唐艾颔首,說道:“正是!”
莘迩尋思了會兒,說道:“卿二人所言有理。這麽說,桓荊州能否打下南陽,勝算乃是在蒲茂,要看蒲茂會遣何人爲将,往援南陽了。”
唐艾搖着灰白色的羽扇,說道:“蒲茂若遣慕容瞻或姚桃爲将,桓荊州之勝算,就有七八成;蒲茂若遣氐酋爲将,桓荊州之勝算,便不到五成,——畢竟,豫州兵現在正逼臨於荊州的東界,并且一戰功成、已然證明了其戰力的北府兵随時可以西赴豫州,與豫州兵合攏,荊州方面的壓力很大,故桓荊州是不可能長期地引率主力在外,久圍南陽的,至多一個月,若仍不能克城,艾料之,桓荊州極有可能就會不得不撤圍還荊。”
蒲茂會遣何人爲将,往援南陽?
這是莘迩、唐艾、張龜,都無法預料到的。
盡管通過滅蜀此戰,桓蒙威震海内,可他此前也有過争南陽不利的過往。
又他究竟能否打下南陽,這也是莘迩、唐艾、張龜無法預料到的。
既然預料不到,莘迩也就不再多議。
唐艾開玩笑似地說道:“希望蒲茂會遣慕容瞻或姚桃往援南陽罷!桓荊州若能攻下南陽,不管怎麽說,對我軍在秦虜西線的作戰總歸是會能有大幫助的。”
莘迩、張龜俱是一笑。
稍微議了下因桓蒙來書而引出的此個話題,莘迩把話頭重新帶回到了北宮越的捷報上。
“北宮越幹得不錯!我本來估算,他打下臨渭,少說也得四五天,沒準兒時間會更長。卻隻用了短短三天,他就把臨渭城攻克下來。果然不愧我隴之上将也!”莘迩笑吟吟說道。
張龜說道:“北宮将軍昔戍西海,常年與柔然交戰,柔然酋率溫石蘭号爲名将,但北宮将軍與之相抗,絲毫不落下風,自遷任陰平以今,近些年,在屢次迎擊秦虜來犯的大戰中,北宮将軍更是常立功勳。其本人知兵,他帳下的将士都是久從於他,轉戰南北的敢死精卒,這回他進攻臨渭,臨渭城的守将又毫無戒備,以我之有備敢戰,攻敵之懈怠無防,三日而克其城,亦在情理之中。”
北宮越是羌人,他帳下的将士中,來自其家鄉的羌人占了多半。
比起北胡,羌人和氐人的風俗相近,不僅僅放牧,受華人的影響,同時也進行農耕,并且再同時,他們放牧,很多養的還都是羊,不是馬,——從“羌”這個字就能看出來,其形是一個帶羊角頭飾的人,是以羌、氐的戰士,也就不以騎兵爲主,反近同華人,以步卒居多。
因是,北宮越其部,雖是多羌胡,然而就适合其部作戰場合的方面說,卻是不像輕騎兵爲主的北胡各部,如拓跋鮮卑、烏桓、鐵弗匈奴那樣,大多不長於攻城。
但盡管如此,北宮越隻用三天,便打下了臨渭,也的确是着實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莘迩語氣頗爲振奮,說道:“臨渭既下,隴山山隘處,郭道慶現也各已派兵設阻,蒲茂的援兵暫時是進不到天水、南安兩郡了,冀縣已成孤城。田勘又兵敗,爲我軍所擒,這對冀縣守卒的士氣肯定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決定,明天全軍再休整一日,後天上午,即開始攻冀縣!”問唐艾、張龜,“卿二人以爲何如?”
唐艾、張龜對視一眼。
兩人把目光迎向莘迩,齊聲答道:“謹從明公之令!”
……
事實上,講論“人和”,蒲秦、江左各有問題,隴地又何嘗不是?
與桓蒙和江左朝廷的關系近似,莘迩與令狐樂的關系現下也是相當微妙。
就在接到桓蒙來書的前一天,令狐樂、曹斐率虎贲郎、太馬營、王城戍衛兵諸營,共約兩萬衆,繼於麴爽及其部之後,已到南安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