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将常年身處前線,特别是這一年多來,與隴西郡唐艾部你來我往的小規模戰鬥幾乎是個把月就要打一次,最先反應過來,大叫道:“賊襲!”
田勘的第一個念頭是覺得真巧。
昨天才接到蒲茂的令旨,今天隴兵就來攻襲了?蒲茂居然這般未蔔先知!
田勘的第二個念頭還是覺得真巧。
天水郡與隴西郡接壤的地域,除掉新興縣城以外,自渭水而南,一字排開,布列了十餘個塢堡,怎麽隴兵剛好偷襲的就是他來到的這個塢堡!
堡将顧不上田勘了。
他一疊聲的下令,命擊鼓吹角,召集兵士登堡牆,準備守禦作戰。
——如前文所述,略陽郡大緻呈一個半圓形,把天水郡包在其中,天水郡的北邊、東邊,皆和略陽郡接壤;兩郡西邊的話,則是略陽在北,天水在南,近似呈一條南北直線,與南安、隴西二郡接壤。兩郡與南安、隴西接壤的地帶,分處渭水兩邊,計有三百裏長。
在此三百裏長的地段上,屬於天水、略陽的縣城共兩座,一是渭南的新興,一是渭北的平襄。一方面是爲增強此二城的守禦能力,一方面是爲加強對邊境的管控,蒲秦近幾年,在新興和平襄兩城的周邊,相繼修築起了十來座塢堡。
田勘巡視所到的這個塢堡,就是位處在渭水南邊的幾個塢堡中的一個。
這十來座塢堡全是純粹軍事性質的,因與郡縣豪強們的塢堡不同,堡中沒有百姓,也沒有開辟菜地什麽的,所以占地不大。每個堡内的兵士也不很多,視堡的大小不定,多則一屯,少則一隊,有那最小的,甚至一隊都不到。
這個堡算是大的,堡中守卒正好一屯,共有百人。
嘩嘩的雨聲中,鼓角之音盡顯沉悶。
守卒們以伍爲單位,順着坡道,橐橐地奔上堡牆,快速加入到守堡的行列中。
十餘張大弩從窩棚中擡出,主要放置到了堡牆的西面。
連日下雨,弓有些潮濕,進到射擊崗位的弓手試着彈拉弓弦。
蓦然聽到“撲通”一聲,緊跟着是幾個人的驚呼。
田勘和那堡丁主将扭頭瞧去,是一個兵士腳下打滑,摔倒在地,濺得泥水到處都是。
堡丁主将怒道:“慌什麽慌!隴賊襲擾咱們還襲擾得少麽?打一陣,他們不就退了!”
那兵士不敢說話,爬起來,拾起步槊,迎雨奔朝他的守禦位置而去。
郭黑犯疑說道:“将軍,我怎麽瞅着這不像慣常的襲擾?”
田勘也已看出不對。
隴兵的慣常襲擾他是了解的,通常隻有三二百人,而且這三二百人還多是新卒,或是府兵,一般來講,倒是和那堡丁主将說的相同,打上一陣就會自己撤退。
可眼前所見,盡管敵尚稍遠,并有雨水模糊視線,但怎麽看,卻也不像三二百人的規模,以及雨下前進的速度,也怎麽看都不像新卒。
沖在最前頭的幾個隴卒,好像是沖出了濃霧也似,躍入到了田勘的眼中。
田勘分明看到:這幾個持環首刀的隴卒盡皆披甲,披挂的還是較好的明光铠,铠甲被雨水沖刷得黝黑泛光,雖無日照,也好像熠熠生輝。
緊随這數個甲卒之後,更多的隴卒沖出了雨簾,有持步槊的,有挽弓的,有推着雲梯和撞車的,放眼望去,不僅塢堡的正面盡是敵蹤,南北兩面也有許多敵人。
粗略估算,隻怕不下四五百人!
田勘做出了判斷,說道:“是隴賊精銳!”
一杆大旗适時地出現。
身高體壯的掌旗将舉着丈餘高的紅色大旗,行到距離塢堡一箭之地處,把大旗插入地面。
旗早被雨水打濕,又被風卷起,露出了旗上的鬥大黑字。
上寫着:“襄武護軍蘭。”
“他娘的,蘭寶掌!這不是慣常的襲擾,這是要攻下此堡!”郭黑叫道。
襄武護軍,五品軍職;蘭寶掌,郭黑等人知道,是莘迩的愛将。
就不說圍堡的隴兵多達四五百人,也不說其間有明顯是精卒的甲士、各類攻城器械齊全,隻憑蘭寶掌的身份,若僅是慣常的襲擾,亦斷然不會由他帶隊。
郭黑轉看田勘,說道:“将軍?”
最先的吃驚過去,田勘穩住心神,說道:“也隻能說聲抱歉了!”
“什麽意思,将軍?”郭黑說道。
田勘說道:“要沒你我及時趕到,這塢堡可能還真就會被蘭寶掌打下,卻他雖氣勢洶洶,帶了四五百賊衆趁雨來襲,奈何現下塢堡中多了你我,也隻能向他說聲抱歉!勞他白跑一趟了!”哈哈笑道,“老子給他來個迎頭痛擊!”令道,“叫你我的親兵上陣!”
郭黑應諾,下到堡中,将他兩人帶來的那百餘騎士集合起來,旋即帶到牆上。
“加上你我親兵,守卒已然兩百餘,他隻四五百人,累死他,他也打不下此堡!”
郭黑說道:“是,是。”田勘所言極有道理,郭黑的不安情緒漸漸也得平息,他眼珠一轉,獻策說道,“将軍,若能擒下蘭寶掌,功勞一樁啊!要不末将引些騎兵,候於堡門,等他們沖近,便先馳出殺上一場?說不得,能順手爲将軍擒獲蘭寶掌!”
“雨大地滑,不利馬馳,咱們先打着看看。”田勘卻是謹慎,沒有同意郭黑的建議。
……
堡外,大旗下。
蘭寶掌馳馬到至,沒有下馬,橫槊鞍上,下令說道:“先登者賞,退怯者斬!”問左右,說道,“鼓角手呢?”
從吏答道:“就快到了,護軍!”
“擊鼓、吹角!進攻!”
塢堡上箭矢射來。
一支勁弩破空而至,射到了蘭寶掌馬前近處,斜斜地深插入地,小兒臂膀粗的弩杆晃動不停。
蘭寶掌視若無睹。
從吏注意到了堡牆上箭矢的密度,蹙額說道:“護軍,守卒好像不止百人啊。”
“管它是不是百人!咱們不能落在了魏、朱、趙諸君的後頭!傍晚前,必要攻下此堡!”
——前此襄武保衛戰,蘭寶掌多從於唐艾左右,軍功已比魏鹹等人爲小,這回全線進攻渭水以南的天水郡諸個塢堡據點,蘭寶掌下定決心,務必要搶下首克的戰功!
從吏凜然應諾。
堡外的溝渠不寬,粗闆橫上,蘭寶掌部的隴卒踩踏湧過,雲梯、撞車也被推着經過。
鼓聲、角聲響起,穿透雨幕,聲聲促促。
攻堡兵士們的呐喊壓住了雨聲,戰鬥開始。
……
蘭寶掌攻打的這個塢堡西北方向,二十餘裏外,新興縣城。
這個時候,新興城外和那個塢堡外頭的情形差不多,西、北、南三面都出現了敵人。
守将的驚惶自不待言,且也不必多說。
隻說城西,三四裏處。
高大的将旗旁邊,一面大傘下頭。
莘迩負手而立,唐艾捉扇,坐於胡坐上。
其餘高充、張龜等吏員侍吏於後。
一隊隊絡繹前進,於雨中奔向各自被指定攻城方位的将士,從莘迩的身邊路過,将校們下馬行禮,然後繼續帶隊急行,兵士們也不斷地舉起步槊、環刀等兵械,向他行軍中行進禮。
“千裏,你估計同蹄梁、田勘會中咱們的計麽?”
唐艾搖扇笑道:“同蹄梁、田勘都不是莽撞之徒,然皆無大智,我料之,他倆定會中計。”
“就這麽确定?”
唐艾笑道:“明公,他倆若不中計,我自此不再用兵!”
莘迩不禁也笑了起來,眺望南邊和東南邊,說道:“也不知蘭寶掌等現在是否已到進攻地點?”
“他們比咱們主力先發,估算路程,已是大多都該已到。這一年多,我沒少派兵打那些塢堡,各堡的虛實我盡皆已知,知己知彼,兼之他們又是奔襲,明公撥給他們的又俱精銳,快的話,也許再有一兩個時辰,便有捷報送來了。”
莘迩眯起眼,仔細地辨别了片刻,擡臂指向東南遠處,說道:“那是烽煙麽?”
雨的簾幕中,遙遙能夠看見東南邊略遠處,似乎是有一股黑煙滾滾升騰。
唐艾才把視線轉過去,那一股黑煙,已經變成兩三股,分從不同的遠近升起。
“看來是蘭寶掌、魏鹹、朱延祖、趙勉等部皆已對虜塢堡發起進攻。”
……
天上下雨,敵我箭矢如雨。
鮮血迸濺,染紅了堡牆上的積水。
越過了溝渠的隴軍戰士,架起雲梯,往上攀援;撞車到了堡門前,猛力撞擊。
塢堡小,沒有大型的城防設備,又下着雨,沒法火攻,隻好勉力防守。
原本滿是信心,要打個勝仗,立個軍功的田勘,這時的面色越來越難看。
郭黑的情緒也重新慌亂起來,他避開牆下射來的數支箭矢,貓腰跑到田勘身邊,倉急地說道:“将軍,不對勁啊!怎麽渭南各堡都升起了烽煙?隴賊不是隻在攻這個塢堡,是全都在攻啊!那新興城,會不會也遭敵襲了?這次會不會壓根不是襲擾,而是隴賊的全面進攻?”
田勘說道:“你問我?”
“是啊,将軍!”
田勘沒好氣說道:“我問誰?”
郭黑張了張嘴,白挨句罵,卻也無話可說,他問出了他最擔心的問題:“将軍,唐艾會不會還有援兵派來?若再有援兵,這塢堡怕是守不住啊!”
敵人的喊殺聲響徹耳邊,雨中遠近,烽煙道道。
田勘當機立斷,做出決定,說道:“也隻能說聲抱歉了!”
郭黑愕然,不解其意,不明白他爲何又說一遍這話,遂便亦再問一遍:“将軍,什麽意思?”
“如果真是隴賊發起了全面突襲,那可就事關重大,關系到我天水整郡,乃至我秦州全州的安危!我得立刻把此緊急敵情,禀報同蹄将軍!不能因爲這一個塢堡,竟把這件緊急的敵情耽誤住!所以也隻能向此堡的堡将說聲抱歉!”
郭黑說道:“将軍是說?”
“趁隴賊還沒有圍住塢堡東面,即刻突圍!你趕緊把你我親兵召回,現在就突圍出堡!”
郭黑痛快接令,大聲應道:“諾!”
堡将聞知田勘、郭黑帶着他們的親兵,逼迫門卒打開堡門,東逃而走的時候,正浴血守戰於垛口前,他登時目瞪口呆。
田勘的逃走,不止是減少了守衛塢堡的兵力,更要命的是,他身爲天水秦軍的副将,卻不戰而逃的此個舉動,會使堡丁的士氣受到多大的打擊可想而知!
正如堡将的預料。
當田勘逃走的消息傳開後,原在鼓勇殺敵的守卒,士氣差不多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下墜。
堡丁軍心大亂,攻城的隴卒在蘭寶掌的督戰下,愈戰愈勇。
……
新興城外,将旗下。
一騎自東南方向馳奔而來。
到至莘迩、唐艾不遠,騎士勒馬,翻身跳下,一邊飛跑,一邊叫道:“報!懷德塢已破!”
渭水南北的這十餘蒲秦塢堡,都是以“德”爲名。
懷德塢,乃魏鹹負責攻打之塢。
路經的兵士們聽到了這道捷報,歡呼雷動。
“秦虜諸塢皆可稱堅,而不到兩個時辰,我主力圍城尚未完成,魏校尉已破一塢,可謂善於攻堅者也!”從侍莘迩身後的高充撫須笑道。
莘迩笑道:“頭功當賞!”摘下随身所帶短匕,給那騎士,令道,“賞魏鹹!叫他燒了那塢堡後,去助蘭寶掌、朱延祖、趙勉諸将。”
騎士接住,捧在手中,高聲應道:“是!”退出數步,轉身到馬邊,轉馬向來路馳回。
一騎與這個騎士錯馬。
馳到近處,馬上騎士跳下,踩着積雨,奔來叫道:“報!昌德塢已破!”
此塢是趙勉所攻之塢。
路經的戰士們聽到,又是一陣歡呼。
莘迩如前下令:“命趙勉助蘭寶掌、朱延祖等将!”
騎士接令,馳馬而回。
……
蘭寶掌所攻之塢,前鋒甲士已經突上堡牆。
堡将絕望,破口大罵:“狗日的降将!沒一個可靠的!”
……
新興城外,軍報次第。
接連又到兩道軍報,但卻都不是攻塢堡諸将送呈過來的了。
一道是郭道慶送來的:“兵馬已至平襄,将圍。”
一道是北宮越送來的:“末将部已至略陽郡南,随時可渡渭攻臨渭。”
莘迩顧令張龜,說道:“郭道慶、北宮越兩路兵已就位,大王、麴爽部現至何處了?怎麽還無軍報送來?遣吏速去打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