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
雨水淅淅瀝瀝,宛若輕霧,籠罩遠近青山。
遙聞猿嘯,時傳鳥鳴,那聲音好像也被雨淋濕,與林野之氣混在一起,使人心曠神怡。吳山山巅,松樹掩映中,一個挽髻布衣的道士立在茅屋檐下觀雨。
忽然心血來潮,他取出蓍草,便於屋邊的石台上,蔔了一卦。
卦象顯出,這道士拿起拂塵,細看沉吟。
不遠處,逗欄中兩鶴玩耍的道童飛奔過來,翹起腳,将手中的淡白油紙傘給這道士遮在頭上,說道:“師傅,下着雨呢,你怎麽不避避呀!”
道士沒有說話。
道童瞧見了石台上的卦象,說道:“你在蔔卦啊!師傅。這是……”
他認出了是坤卦,正在找卦中變爻。
道士已說出了此卦的卦象,說道:“這是坤卦之上六。”
道童剛背會了六十四卦的爻辭,脫口而出,說出了此卦象的爻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道士點了點頭,見他打傘吃力,就把傘接住,自打起來,另一手上的拂塵朝道童的垂髫上拂了一拂,誇贊他說道:“好!記得不錯!今晚給你加碗飯!”
那道童歡喜不已,說道:“謝謝師傅!”仰頭問道士,說道,“師傅,這一卦算的是什麽?”
道士沉默了會兒,視線離開蓍草,轉望遠處群峰,繼而看向腳下這塊約數十丈方圓平台前頭的懸崖,懸崖間浮雲缥缈,透過浮雲,隐約可見對面下邊的層巒疊嶂,溝壑泉林。
這塊位置選得極好,卻是如在天上,俯仰之間,仿佛星辰可捉,人間盡在足下。
這道士說道:“爲師此卦,算的是天命。”
“天命?師傅,天命爲何會蔔得此卦?”
道士問道:“此卦是何意也?你還記得麽?”
“當然記得啦,師傅!”這道童搖頭晃腦,學道士教他時的模樣和語氣,說道,“坤者,陰也,從初六,到上六,坤演至此,已是陰極,陰極而陽來與戰,故龍戰於野;玄黃者,天爲玄、地爲黃,陰陽混戰,於是導緻天地混雜,乾坤莫辨。”
“你既記得此卦象之意,怎麽還問爲師爲何會蔔得此卦?”
道童說道:“師傅,你算的不是天命麽?天命不該是明明确确,清清楚楚的麽?卻爲何蔔得此卦?乾坤莫辨,不就是君臣不分,天命無主麽?這怎麽可能!師傅此前也是算過天命的,那幾卦雖彼此矛盾,或在秦,或在唐,可至少都是挺明白的啊!”
“人事在變,天命自然也在變。”
道童聽不懂,說道:“師傅,這話是什麽意思?”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道士這次沒有回答道童的問題,又轉向雲下的溝壑泉林,極目眺之,而雨落無涯,層巒疊嶂亦不見盡頭,他目光深邃,如似穿過雲朵、穿過山林、落到了廣闊的關中大地上,又展開來,更加遼闊的萬裏江山、現今唐胡諸族混合雜居的百餘州郡盡入其眼,揮拂塵於肩,他喃喃說道,“看來天下要起大戰,生大變了,隻不知這場龍蛇混戰中,誰是真龍?又不知海内蒼生,因此而亡者又将幾何?”
……
那吳山上蔔卦得出坤卦之六之像者,便是已爲賀渾豹子所殺的程遠,曾與之有過一面緣的關中天師道名道寇虛之。卻不必不說。
吳山腳下,東邊鹹陽。
細雨不停,沖刷得鹹陽城幹淨一新。
宮城中栉比的殿宇,五色土、青石闆等鋪成的寬敞宮道,繁盛的花樹,於陰沉的雲空下,沐於雨水中,亦是與常時不同,好像色彩尤其缤紛。
剛開完一場重要的議事會,仇畏等大秦的重臣絡繹出殿。
七八個盤辮的氐羌大臣後頭,季和、向赤斧也從殿中出了來。
蒲茂專門下了命令,叫宦官取傘,給仇畏遮雨。
仇畏立在廊中,尚未下階,正在等待。
先出殿的那幾個氐羌大臣和季和、向赤斧後頭出殿的氐羌大臣們,紛紛聚集到了仇畏的身邊。其中也有華士,但華士的數量很少,二三人罷了。
向赤斧惱怒地瞧着那華士中的一人,低聲說道:“阿谀拍馬,陷害忠良,奸賊小人!”
被他罵的那華士面白如玉,長相美貌,正是王道玄。
沒有不透風的牆,王道玄奉仇畏之令,哄崔瀚說蒲茂要治他的罪此事,於不久前開始在一些華士的圈子裏小範圍的流傳開,向赤斧聞之後,當時就想奏禀蒲茂,可一則崔瀚叛逃已是事實,二來王道玄哄騙崔瀚這件事也無實據,隻是“傳言”,因而隻能恨恨作休。
季和吓了一跳,急忙說道:“赤斧,不要亂說話!”
“若是孟公還在,豈有這等奸賊小人的活路?”向赤斧憤憤難平。
季和再次阻止他,說道:“不要亂說話!”
向赤斧強忍住怒氣,時不時地瞟王道玄一眼。
瞧見王道玄卑躬屈膝,奉承仇畏的樣子,他心中的怒火和鄙夷越發旺盛。
好在遵蒲茂之令的宦官很快撐着一杆大傘來到,王道玄和那數十個氐羌、華人大臣一起,前呼後擁地簇護着仇畏下得台階,總算是漸漸遠去,離開了向赤斧的視線。
向赤斧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罵道:“奸賊!小人!”
“咱們也走吧。”
冒雨出了宮城,向赤斧、季和共坐一個車,牛車啓動,慢慢行駛。
車中隻有他兩個,可以放心地說話了。
向赤斧說道:“方平,你不是對我講,疑心隴地那邊打探得知的什麽‘令狐樂、莘幼著兩人将要内鬥’,不排除也許會是莘幼著在用計詐我大秦的可能麽?”
“是啊。”
向赤斧說道:“那你剛才殿中,大王接受仇公‘諸營畢至,糧秣辎重皆已到位,伐代北今其時也’的建議,決定明天就傳旨晉公、苟将軍,命伐代北的時候,爲何不向大王進言,奏禀你的此個猜測?從而讓大王考慮一下,要不要現在就對拓跋倍斤開戰?”
“赤斧,我已經把我的這個猜測上書過大王了!”
向赤斧說道:“我知道你已經上書過了。”
“已然上書過,大王未聽,你還要我怎麽進奏大王?”
向赤斧樸實的臉上盡是不快之色,說道:“大王不聽,你就算了麽?方平,這是忠臣應該做的麽?你既然認爲那可能是莘幼著之計,那你就應當繼續進谏大王!……方平,那如真是莘幼著之計,則莘幼著爲何這麽幹?不言自明,他隻能是想趁大王伐代北之際,寇犯我境!他這次的備戰,我聽說動靜很大!一旦其來侵犯,聲勢定不會小。事關我大秦西境的安危,你怎能不力谏?你怎能因大王不聽你的上書就放棄?”
“赤斧,你可知大王爲何不聽我之言麽?”
向赤斧說道:“知道!不就是因爲仇公一力主張伐代北麽?”
“仇公說,令狐樂親政前,莘幼著就因反對他親政而他兩人鬧過一場,莘幼著後來乃至離了谷陰,南下到金城設他的兩府,由此足可見,他兩邊的矛盾已是不可外交;又兩個月前,莘幼著在長達年餘未還谷陰的情況下,終於回了一次谷陰,結果卻前腳才到,隻待了一天多,後腳就含怒返程,再由此,亦足可見,他倆現已是水火不容,由此揣測之,令狐樂、莘幼著将生内鬥,必非虛假。……赤斧,仇公的這個推測有沒有道理?”
向赤斧說道:“表面看來,是有點道理。”
“仇公又說,打探得知,莘幼著和令狐樂兩個月前的不歡而散,是因爲莘幼著欲趁我大秦徐、幽兩邊開戰的機會,犯我大秦,但令狐樂卻因爲擔心莘幼著的勢力會因此而越發不可制,威脅到他自己的權位,故而拒絕,兩人由是反目。仇公因問大王,若這一切都是莘幼著在用計,是在哄騙我大秦,那他又怎會對外宣揚他和令狐樂的反目是因爲‘寇我大秦’?此豈非掩耳盜鈴?是在提醒我大秦?……赤斧,仇公的此言有無道理?”
向赤斧說道:“掩耳盜鈴不是這麽用的。”
“你明白他的意思就好,你就說,他此言有無道理?”
向赤斧說道:“有點道理。”
“仇公說,隴州宋氏是莘幼著千辛萬苦才打掉的,可現在根據情報,令狐樂打算赦免宋氏,宋氏并和還回國中的龜茲王白純搞到了一塊兒。仇公問大王,如果隻是用計的話,莘幼著會肯冒‘宋氏或許會因此複起’的這個危險麽?……赤斧,他此話有無理?”
向赤斧說道:“有點道理。”
“仇公所言,俱皆有理,且有根據,而我所言,揣測而已,毫無根據。你說,我便是再谏大王,仇公反駁我時,我何以答也?”
向赤斧啞然。
“赤斧,孟公對我有知遇之恩,大王對我有拔擢之恩;孟公逝前,囑托你我,務要盡忠大王,孟公的話,我倏忽不敢忘也,大王的恩,我時刻銘記在心,無論是報答孟公,抑或報答大王,我都會盡心盡力,可我已盡力,大王不聽,你說我還能怎麽辦?”
從季和的話中,向赤斧聽出了痛苦。
向赤斧向前傾身,握住了季和的手,誠摯地說道:“方平,隻要你我同心,忠直事君,現雖仇公權傾朝野,然大王總歸是能看到你我,是會知道你我的!”
季和了解向赤斧,知他是個忠厚的性子,聽到他的這句話,沒有說什麽,輕輕地抽出手來,隻說了一句:“赤斧,卿厚道人也。”心中想道,“‘仇公權傾朝野’,赤斧此言卻是不錯。崔公奔隴,傷了大王的心,使我朝中華士,如今半被仇公逐走,未被逐者,多也如王道玄,阿附於仇公矣!若我與赤斧者,雖賴孟公餘蔭,仍蒙大王不棄,可在朝中,今已勢單力孤。值此形勢,‘你我同心,忠直事君’,同心有何用哉?忠直,自取禍也!”
“方平?”
“啊?”
向赤斧飽含熱誠、充滿期待地看着他,說道:“大王明天才會降旨,令晉公等伐代北,這件事還有争取的機會!我以爲,不如你我回去後,再寫上書,連夜呈奏大王,請大王再考慮一下,你看如何?”
“……,赤斧,七八萬的步騎已集於幽州,堆積如山的糧秣、軍械已運至在薊,晉公也已經到了薊縣,伐代北此戰,箭在弦上矣!你我再是上書,也定無用。”
向赤斧不甘心,說道:“可倘若真如你的猜料,莘幼著趁機犯我西境,怎麽辦?”
“大王盡管沒有因爲我的上書,就暫停進伐代北,但好歹也是接受了你我的建議,同意傳旨同蹄梁、田勘,令他兩人嚴守邊界,以防莘幼著來犯,這也算是可以的了。”
向赤斧正氣凜然,說道:“你不上書,那我就單獨上書!”
……
這天晚上,向赤斧果真單獨上書蒲茂。
明天就要下旨伐代北了,蒲茂自是不可能因爲向赤斧的再一次進谏就改變主意。
翌日,給蒲洛孤“接旨即日,便伐代北”的诏書和給同蹄梁“嚴守邊界,以防隴寇”的令旨,分别下達。傳旨的兩隊天使冒雨出城,分赴北邊的幽州薊縣、西邊的天水郡。
……
關中在下雨,代北也在下雨。
綠油油的草,得了滋潤,在風中舒展葉子。
一支支的胡騎,挾弓挎刀,分從北、西、東三面,如同一股股的河流,越過片片的草場,向盛樂彙聚。
盛樂,簡陋的宮城殿中。
拓跋倍斤陡然從胡坐上站起,問來報訊的信使,說道:“你說什麽?”
“單於!鹹陽細作急報,蒲茂已下旨,令蒲洛孤犯我代北!”
拓跋倍斤叉腰而立,濃須張揚,露出獰笑,大聲說道:“我代北百部,十萬鐵騎,悉已應我召而來!蒲茂敢來進犯,我就與他決一死戰!”
信使受其鼓舞,滿懷鬥志地退出殿去。
倍斤急令孫敏:“快,快!快去書征西!問他何時能夠出兵!”
……
長江北岸,江陵縣,桓蒙軍府。
數十府吏,十餘高級将領跟從桓蒙,魚貫出堂。
桓蒙稍立階上,望了望細如牛毛的漫天春雨,顧視諸将、諸吏,笑道:“這場雨好啊,河水漲滿,於吾軍之樓船艨艟溯流北上,大有利矣!”
諸将、諸吏皆道:“是!”
出了軍府,桓蒙等到入城外軍營。
軍營中靜悄悄的,不聞聲響。
穿過營間主幹道,來至營西的校場。
雨下的校場上,各色旗幟飄搖,萬餘将士持械肅立。
桓蒙登上将士們環繞的高台,抽劍舉起,昂然奮聲,說道:“北胡竊我中原,肆虐百年!我與君等,背井離鄉,流離江左!祖宗墳茔不得掃,故鄉舊土不得歸。今渡水北伐,不複洛陽,祭於宗廟,不與君等還於家鄉,誓不還師!”
這萬餘将士多與桓蒙一樣,都是北人。
他們齊齊舉起槊、刀,同聲大呼:“不還家鄉,誓不還師!”
桓蒙令道:“今日拔營!”
下了高台,邊往帥帳走,桓蒙邊吩咐主簿習山圖:“去書阿瓜,言我已北上,問他何日出兵!”
……
秦,天水郡。
雨從前天漸漸變大。
下午時候,郡西前線的一個塢堡,來了百餘騎士。
這百餘騎士多是高鼻綠眼的羯人,帶頭的乃是田勘。
卻是昨日同蹄梁剛接到了蒲茂的聖旨,叫他嚴加戒備,但他懶得冒着這麽大的雨出巡,便令田勘代他巡視一番前線陣地,田勘因是被迫,從舒服的縣中來到了這裏。
罵罵咧咧的罵了一路,進到塢堡,田勘心情仍不愉快。
堡丁主将請他到堂上歇歇。
田勘沒好氣地說道:“我是奉令來巡查你守備的,歇什麽歇?先幹了正事再說吧!”
叫主将在前引路,到了塢堡的牆上。
雖稱不上瓢潑,然也雨落如線,朝西邊遠處的敵境,望了幾望,模模糊糊的,什麽也沒瞧見,田勘心道:“大王又不是令立刻巡視邊境,卻這麽大的雨,一日兩令的催我!就不能雨停了再說麽?你他娘的向大王表現,吃苦受累的是老子!”
堡丁主将說道:“将軍,巡視好了麽?雨太大了,咱們下去進堂吧?”
田勘轉身待走,跟他一起來的郭黑忽於此時叫了聲。
“叫什麽!”田勘被他吓了一跳。
郭黑眼睛瞪大,指着西邊雨中,說道:“将軍,那是什麽?”
田勘順着他指的方向去看,見适才還模模糊糊的雨簾裏,影影綽綽地,冒出了不知多少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