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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7章 初夏飛蝗起 上位當自覺

第617章 初夏飛蝗起 上位當自覺

水、旱、蝗,一直是三大農業自然災害。

蝗災又分夏蝗、秋蝗。

夏蝗以五月中至七月上旬最盛,其次,就是四月。

單就隴州地區來說,出現蝗災的頻率不算很大,自前代秦朝至今,有史記錄的,大概是平均每十年一次。十年一次,或許尚嫌多也,然較之易發、頻發地區的每兩三年就一次蝗災的頻率,實在已是少之又少了。

金城縣,城外田邊。

莘迩蹲在地上,捉了一隻伏在麥稈上的蝗蟲,略微瞅了眼,随手把之掐死丢掉。

站起身來,随着他的目光擡起、放開,眼前廣闊的農田間,原本青綠如波的麥子上,現如今趴滿了斑斑黑點,又有更多的黑點就像無邊無際的烏雲,從西邊飛來,幾乎遮蔽了日光,無數蝗蟲拍打翅膀的聲音,彙在一起,在人耳邊嗡嗡如雷。

“這還不算是大的蝗災呢!”金城縣令田佃夫,彎着腰,陣在莘迩的身後,說道。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這都是莘迩頭次見到蝗災。

簡直觸目驚心。

莘迩說道:“這還不算大?”

田佃夫是河州本地人,說道:“下官小時候,有一年,不是四月,大概是六月間,也是起了蝗災。那一年的蝗災才叫大呀。”陷入了回憶之中,一邊回憶,他一邊接着說道,“督公,何止田間盡是蝗蟲,路上都是啊,蝗蟲堆了半尺多高,人都無落腳之處;凡是蝗蟲成群的飛過之處,尿如雨落。那一年,整個的河州八郡,顆粒無收!餓死的百姓不知凡幾。”

或許是因爲田佃夫此話的提醒,莘迩的腦海中隐隐浮出了幾幅圖像。

莘迩也是河州人,田佃夫說的這場蝗災也是他親身經曆過的。

幾幅圖像,一幅是蝗蟲啃光了田間的麥子;一幅是連地上的草,樹的枝葉樹皮,都被蝗蟲啃了個幹幹淨淨;再一幅是餓死的百姓被一車一車的拉出城去,不知運往何處。

這種情況,莫說親曆,腦子裏的過一遍圖像,就令莘迩毛骨悚然。

田佃夫偷偷瞧了眼莘迩,說道:“督公,這件事你不記得了麽?”

莘迩說道:“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是有那麽一年,蝗災尤其嚴重。那年我還年幼,不太記得那場蝗災最後是怎麽滅掉的?”

莘迩比田佃夫年輕,不太記得那年的事,也在情理中。

田佃夫回答說道:“下官的父親當時是興唐郡的郡丞,下官從父在郡。那一年的滅蝗用的是撲打之法,但是蝗蟲實在太多了,一直到最終,也到底是沒能把之盡滅啊。”

“撲打之法?”

“是的。”

莘迩沒經曆過蝗災,自是不知滅蝗之法,不過前日聞報說起了蝗災之後,莘迩就立刻召集屬吏,并詢問鄉裏長者,集思廣益,商量滅蝗,現下對該怎麽滅蝗,倒是已經心中有數。

滅蝗之法,主要有三個。

一個是人工撲打;一個是挖深溝,由人哄趕蝗蟲,使之落入溝中;一個是用篝火誘殺,此法早在西周時就用了。三個方法,第一個方法效果最差,最後一個方法效果最好,第二個辦法針對的主要是尚不能飛的幼蝗。

現下河州使用的滅蝗之法按莘迩的意見,采用的就是第三個,同時也用第二個作爲補充。

但因爲是剛剛開始做,所以田間、空中的蝗蟲還是密密麻麻,蔽空遮日。

“隻用撲打之法,如何能盡滅飛蝗?”

田佃夫賠笑說道:“督公,就這撲打之法,當年靠的還是強制下令,用的主要是郡兵、役夫,百姓多不爲之,家家祈禱而已。”

儒家講“天人合一”,由此而生“天人感應”。遠在上古,先民就已有萬物皆有神的思想和信仰,故而民間百姓對天人合一、天人感應這種理論很容易接受。

又由此,當起了蝗災,蝗蟲猖獗之際,便往往會出現上則官吏以“修德”爲驅蝗蟲出境之法,下則百姓祭祀蝗蟲以盼蝗災消弭的荒唐情況。

就拿這次河州滅蝗來說,盡管新到任不久的河州刺史羊馥再三嚴令督促各郡太守、縣令長組織百姓消滅蝗蟲,可實際上仍然還是有相當部分的百姓不肯參與其中。

莘迩知道這是客觀的背景,要想扭轉改變此個已經延續數百年,早就根深蒂固於民間的陋俗,非得下大功夫才行,眼下蝗災已起,當務之急是先滅掉蝗災,以保證今年的秋收不會損失太過慘重,所以對部分百姓們的消極、不配合,他暫時也隻能随之任之。

倒是因了田佃夫的此話,莘迩想起了一樁事。

他吩咐田佃夫,說道:“你要日夜守在鄉中,督促滅蝗。蝗蟲一日不消,你一日不許還城。撲打下來的蝗蟲,你組織人手,将之曬幹了,儲存下來。鄉裏百姓如有私祭八臘神者,你要阻止。我明天再來,到時你把今日的滅蝗成果給我看,成果如好,有獎,如差,将罰!”

田佃夫恭恭敬敬地下揖應道:“諾。”

——八臘神,指的是周代祭祀的八種神,即先啬、司啬、農、郵表畷、貓虎、坊、水庸、昆蟲。先啬、司啬是豐收之神;農是作物神;郵表畷是田神;貓除田鼠,虎除野豬,因貓虎名列此祭之中;坊是河堤神;水庸是溝的意思;昆蟲專指害莊稼的害蟲。後來,先啬、司啬轉爲神農、後稷,從八臘中分離出去,單獨祭祀;貓虎因爲捕食對象減少也慢慢淡出;八臘神就濃縮演變爲驅除害蟲之神,特别是爲害最厲害的蝗蟲,被稱之爲蟲王,所以祭祀八臘神或蟲王,現如今實際就是祭祀蝗神。

百姓不願消滅蝗蟲,可姑且随之,但能夠料見,即便滅蝗得力,今年秋天也一定會歉收,那到時候,就需要用儲存下來的蝗蟲來做備用的百姓口糧,如果對祭祀蝗神的行爲不加提前阻止,等到蝗滅之後,也許百姓就會誤以爲,蝗蟲之消滅是因爲祭祀八臘神之功,那麽便可能導緻餓着肚子的百姓不肯吃分發給他們的蝗蟲口糧,故而,祭祀八臘神卻是必須阻止。

隻留下田佃夫監督滅蝗,莘迩究竟不太放心,又留下了唐菊等幾個得力的府吏,叫他們分别去到各鄉,監督兵士、吏卒滅蝗和禁止百姓私祭八臘神的工作。

翻身上馬,在餘下府吏和魏述等的護從下,莘迩還金城縣去。

一路之上,道路兩邊田中的情形,都與他剛才所在地方的情況一樣。

觸目所及,到處都是蝗蟲。

不時有飛過的蝗蟲撲打到莘迩等人的身上,魏述和兩個從騎打起團扇,護住莘迩的前後周邊。

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堆積如小山高的雜草等易燃物。

這會兒還沒入夜,所以這些雜草堆大多尚未被點燃。

雜草堆的邊上各掘出有溝。這些溝是預備着用來埋被火燒死的蝗蟲的。

又在田中、田邊,有兵卒、郡府吏卒們,或者在他們上級的嚴厲監視和督促下,揮汗如雨,挖掘深溝;或者深溝已成,兵卒、吏卒們散於溝之周圍遠近,每五十人組成一陣,一人鳴鑼於後,時敲時停,令幼蝗因爲受到驚吓而向前跳躍,等到幼蝗群快到溝邊的時候,鑼聲大作,迫使幼蝗躍入溝内,溝的邊上亦有兵士、吏卒,等幼蝗入到溝中以後,以土埋之。

每個溝深二尺,寬二尺,長者一兩裏,短者亦裏許。

那被驅趕掉入溝中的幼蝗,就好像瀑布傾洩,如注水也似。

也不但是兵卒、郡府吏卒們在做這些事,其中亦不乏百姓。

畢竟人人皆知,麥子若是被蝗蟲吃完,那人就隻能餓死,所以固然有不敢得罪八臘神,不敢滅蝗的百姓,聽從州郡号召,服從州郡組織的百姓卻是也有。

莘迩行了一路,看了一路。

心情沉重地回到軍府,入到堂中,莘迩說道:“請長齡過來。”

張龜腿腳不便,莘迩此次出縣,沒有帶他。

不多時,張龜一瘸一拐地來到。

“明公!”張龜行禮過後,坐入榻上,問道,“縣外蝗災形勢何如?”

“就是縣中,已飛蝗蔽日,縣外形勢,可想而知矣!”

張龜憂心忡忡,說道:“明公,襄武之戰才罷,正要休養民力之時,卻忽起蝗災!唉,這場蝗蟲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異真的回信剛才到了,經過清點,河州州府庫存的糧食,如果大舉赈濟的話,隻夠八郡百姓一個多月的吃食而已!谷陰的回書還沒有到,但這次蝗災是從西而起的,盡管确鑿的消息還沒有來,但沙州的蝗災估計不會比河州輕,加上沙州的壓力,谷陰對河州的支援力度,想來不會很大。如此一來,今秋歉收若是嚴重,今年秋冬、明年春,百姓可就不好過了啊!”

“異真”,是羊馥的字。

莘迩說道:“田佃夫今天對我說,蝗蟲不食豆苗,可以讓百姓在飛蝗坐落處,廣種豌豆。我當時就寫書一道,已經遣吏急往唐興,将此補救之法送去給異真。”

——黃榮、羊髦辦事很麻利,已分别向朝中上書,把他倆各自向莘迩提出的那三條建議,奏請朝中施行。遷河州州治到金城此條,是最先得到通過的幾條之一,但是州府的遷徙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又羊馥才到任就碰上了這次蝗災,是以河州的州治現還在唐興。

張龜說道:“這樣的話,那等到明年春,豌豆成熟,倒是能大有幫助。”

莘迩點了點頭,沉吟稍頃,說道:“長齡,我找你來,不是說這事兒的。”

張龜問道:“敢問明公,那召龜來,是爲何事也?”

莘迩說道:“士道前時上書朝中,提議明年秋開文舉。朝中的阻力很大。現在又起了蝗災,我擔心,朝中、州郡會不會有人借此做文章?”

張龜皺起了眉頭,拈着稀疏的胡須,說道:“明公是擔心,會有人把此次蝗災之起,推罪到明年開文舉此議?”

莘迩問道:“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性?”

張龜思之再三,擡起頭來,神色嚴肅地說道:“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舉一反三,又說道,“明公,均田制在隴州、沙州推行以今,雖然大體已經落實,可是郡縣豪強、士紳,到現在爲止,龜聞之,非議、不滿者仍舊爲數不少,……。”話到此處,頓了一頓。

莘迩說道:“長齡,你是說,他們不但會把蝗災的以前推到開文舉此議上,而且還會把均田制給牽涉進來?”

張龜點頭說道:“明公,不可不慮啊!”

莘迩思索了多時,面色越來越深沉。

他心中想道:“我本欲借此次擊退秦虜之勝,推行我諸項改革政中最難推行的文舉此制,然長齡所言不錯,蝗災一起,的确不但文舉此制,可能會被某些人抨擊成是此次起蝗災的原因,并且還會把均田制、乃至我這些年來推行的所有新政,都牽涉進來!……一旦出現這種狀況,我這個諸項新政的推行者,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此次蝗災而起的罪魁禍首!”

如果出現這種狀況,莘迩怕當然是不怕,可輿論若是太大的話,卻也不免會影響到文舉的正式創立和他其餘已經展開的諸項新政的施行,并且或許還會影響到莘迩在隴地民間的聲望。

想到這裏,莘迩腦筋急轉,尋思對策,很快,想到了一個。

他問張龜,說道:“如此,長齡,你可有什麽對策沒有?”

在莘迩思索的時候,張龜也在思索。

他想到了應對的辦法,說道:“龜有兩策,敢獻與明公。”

“哎喲,好久不聞你的上下兩策了。我且先聽你下策。”

張龜說道:“究竟會不會存在别有用心之人,把蝗災推到此兩樁明公改革的政事頭上,現下還不确定,龜之下策即是:權且不變而應萬變,等真有人跳出來後,再作駁斥。”

“上策爲何?”

張龜說道:“上策就是先發制人!”

“怎生個先發制人?”

張龜說道:“定西之主,定西王也。今定西境内起蝗,此是王德政不修之故。可以示意景桓、士道上書朝中,請定西王下罪己書。”

張龜的這個上策,卻正是與莘迩想到的對策相同。

可謂一舉兩得。

既先發制人,堵住了一些人的口,又可以借此降低令狐樂在隴地的威望。

莘迩歎了口氣。

張龜問道:“怎麽了?明公?是龜此策不妥麽?”

“大王才剛親政,就鬧起蝗災,你我皆知此場蝗災絕非是大王不修德仁之故,可卻要大王來把責任攬於其身,我於心不忍矣。”

張龜勸道:“明公,既爲國主,國中生起災患,那國主就不能逃避責任。”

“你此話有理。這大概就是身爲上位者應當要有的自覺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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