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積枕上的黑發如雲,發香缭繞。
莘迩重重地出了口氣。
左氏側身,蔥蔥玉指拈起絹巾,擦拭他額頭的汗水。
兩人竊竊地說了會兒體己話。
“阿瓜,靈寶近日對你好像生了些芥蒂。這趟來金城的路上,隻要聽人提到你的名字,他就強顔歡笑,憂心忡忡的樣子。他以爲他僞裝得夠像,但他一個小孩子,有什麽城府?都被我看出來了。”在莘迩抓住她的皓腕,把她擁入懷中後,左氏這樣輕聲地呢喃說道。
紅潤的檀口中,呼出的氣息,弄得莘迩耳朵癢癢的。
莘迩直率地說道:“大王爲何對臣會有芥蒂,臣心中有數。想來大王的憂慮,應是他在擔心,襄武此戰勝後,臣在定西民間、軍中的聲望會因之而水漲船高。”
左氏語含憂意,說道:“阿瓜,靈寶已經親政了,你……”
“太後,臣曾經數次與太後說過,臣之志不在定西,臣之志在驅逐胡虜,恢複中華。臣對太後說過的這些話,悉爲臣的肺腑之言,絕非哄騙太後的虛辭!”
左氏說道:“阿瓜,你的志向我當然知道,你說的話我當然都信。可是現如今,蒲茂已經侵據冀、徐等州,江北諸地盡歸其有,秦虜的聲勢一時無二。這回襄武之戰,我定西雖勝,然可以預見,蒲茂一定不會就此罷休,他早晚還是會再來進犯我土,若是靈寶一直對你心存芥蒂,則我擔心,或會不利於日後我定西外禦氐寇啊!”
“太後明睿洞見,不愧是定西的聖母王太後!”
左氏嬌嗔地錘了下莘迩,說道:“阿瓜!我給你說正經的!”
莘迩收起笑容,默然了會兒,開口說道:“太後,大王對臣的芥蒂,臣愚見,其實不見得是件壞事。”
左氏不解莘迩之意,迷茫說道:“不見得是件壞事?阿瓜,你此話何意?”
莘迩的眼中露出深謀遠慮的光芒,他說道:“太後,蒲茂這回匆匆撤兵,臣想來想去,難有其它緣故,最大的可能,隻能是孟朗的病情加重,甚至垂危了!”
“孟朗病情加重,甚至垂危?”
“早在兩個月前,秦虜犯境之初,就有情報言稱,孟朗患病。太後,孟朗是蒲茂的謀主,是他的主心骨,要不是因爲孟朗病情加重,那蒲茂怎會在将克襄武之際,突然撤兵?”
左氏歪頭想了想,說道:“……你這麽說的話,倒是有這個可能。”
“所以臣說,大王對臣心存芥蒂,不見得是件壞事。”
左氏眨着眼,說道:“哦?”
莘迩說道:“如太後所言,蒲秦現今盡管的确是已盡竊北地,可察蒲秦内部,卻是隐患重重。
“最大的憂患有三個,氐羌貴種與因孟朗而得到蒲茂重用的華士新貴間的矛盾,是其一;氐羌貴種與慕容瞻等降胡貴酋間的矛盾,是其二;氐羌部民和慕容鮮卑等降胡部民間的矛盾,及氐羌、降胡部民與華民間的矛盾,是其三。
“之所以這三個隐患至今未有爆發,靠的全是孟朗之力。
“孟朗深得蒲茂信任,故此有他在,蒲秦内部的這三大隐患就能被勉強壓住,但是太後,……一旦孟朗不在了?那蒲秦内部的這些隐患,還能被壓住麽?”
左氏微蹙柳眉,說道:“阿瓜,你的意思是說孟朗一旦不在,秦虜内部也許就會生亂?”
“不是也許,太後,是一定。”
左氏又認真地想了想,覺得莘迩分析得很對,可仍是不能理解這與令狐樂對莘迩心生芥蒂有何幹系,便問道:“就算秦虜内部必會生亂,阿瓜,這與靈寶對你生起芥蒂有什麽關系?”
“太後,蒲茂是個什麽樣的人?”
左氏把聽來的傳言道出,說道:“聞聽他假仁假義,處處以曆代明君爲楷模,自诩今之雄主。”
“不錯,他自诩今世雄主。太後,既然是雄主,那他難道能忍下親征我襄武不克的恥辱麽?”
左氏都已經考慮到蒲茂會再次進犯定西的可能性,那蒲茂自是肯定不能忍下這個恥辱的。
左氏聰穎,聽到這裏,約略猜出了莘迩的意思,說道:“阿瓜,你是說如果蒲茂再犯我定西,那你就可趁機,故意叫他知道靈寶對你有芥蒂,誘他貿然進戰?從而再次敗他?”
“加上蒲秦内部隐患重重的背景,臣要是能再次敗他,太後,就不單單隻是‘敗他’而已了。”
“不錯!一而再的連次大敗,必定會把蒲秦内部的矛盾激起!”
莘迩笑了笑,說道:“正是!”頓了下,補充說道,“當然,話說回來,太後,臣所言的這一切有個基礎,就是孟朗的确如臣所猜,現下病重,且不久於人世。如果臣猜錯了,或者孟朗的病竟是好了,那臣适才說的這些,便隻能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
左氏安靜了稍頃,說道:“阿瓜,按你如此說,明寶對你的芥蒂,卻是不作彌合爲好了?”
今晚,左氏本來是想和莘迩商量出個辦法,來消弭令狐樂對他的芥蒂的。
莘迩垂目,看了看懷中如小鳥依人一般,伏在他胸膛上的左氏,酌量了下措辭,說道:“太後,今晚宴上,大王對我說起了當年豬野澤時的日子。太後,你知臣是怎麽回答大王的麽?”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豬野澤時,偷偷往莘迩的床鋪下藏紅果的舊事,左氏的面頰飛起紅暈。
她目若秋波,面帶羞澀,問道:“怎麽回答的?”
“臣說,當年那段日子,苦歸苦,險歸險,卻亦快活!”
左氏悠悠說道:“是呀,是快樂。”
莘迩抱緊了左氏,莊重地說道:“太後,臣若能得償志向,願泛舟五湖,與太後共遊山水;若志願不能得成,臣亦誓死必爲太後守住隴地,不令失之於胡!”
此話入耳,左氏已知他想要表達的是什麽。
壯志如成,不負左氏;志向不成,不負定西。
相比莘迩的宏圖大志,令狐樂一個少年的心思,此時此際,真的就不是那麽重要了。
這回與莘迩相見,較之上次相見,左氏覺得他像有不同。
可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同。
這會兒聽到莘迩的這句話,左氏恍然,找到了莘迩的變化所在。
她心中想道:“阿瓜越來越有英雄氣度了呢!”
落於莘迩臉上的妙目,不由自主,露出崇拜之色。
“那孟朗到底是不是病重垂危了?”
“臣已令關中細作探查此事,不日就會有确鑿的消息傳回。”
……
次日令狐樂撫巡軍營,營中将士對待他的态度雖然尊敬,可明眼人皆能看出,将士們對待莘迩的态度顯然更加恭敬,并且恭敬中還有心甘情願的服氣。
特别是高延曹、羅蕩這些将校。
莘迩的一個眼神過去,他們就大氣不敢出;可當着令狐樂的面,他們卻敢交頭接耳。
當令狐樂說出要賞賜此戰中的有功将士後,不出意外,所有被他“親切接見”的将士,俱皆以“此戰,征西之功也”爲回答。
曹斐個沒眼色,還在旁邊不住地誇贊淋雨而立、俱皆筆直的營中将士的軍容,伸着大拇指,不斷地說:“好極了!好極了!”
這些所見所聞,把令狐樂的心情搞得愈發不快。
他很想訓斥曹斐幾句,可又知他自己是無名火,隻好把氣忍下。
連帶秋雨,也惱人得很了。
且不必多提。
隻說有關孟朗的消息,於數日後從關中傳到了金城。
果如莘迩所料,孟朗确實是病重不起,已到垂危地步。
随着這道消息同來的,還有王益富偷偷摸摸跑來,報上的一條消息:“氾丹、麴爽於昨夜私下晉見大王。”
對這後一道消息,莘迩看似沒有十分在意,隻是簡單地吩咐王益富:“好好地伺候大王!”
也不知王益富從這幾個字中聽出了什麽東西,擺出心領神會的模樣,連聲應諾。
打發走王益富,莘迩看了看彙報孟朗病重的前道情報,獨坐室内,忖思良久,下令說道:“請長齡、君長來。”
外頭的乞大力接令,冒雨疾奔,踩着泥水,很快就把張龜、高充找了來。
張龜、高充入内就坐。
莘迩把這道情報給他倆觀看,待他兩個看完,說道:“我準備把此道情報告訴大王,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聽聽你倆的意見,我隴是否能就此在蒲秦作些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