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功不傲也好,爲了表現謙虛也好,總之都是“拒絕”。
并且異口同聲地把襄武解圍、秦軍撤退之功都歸之於了莘迩。
入到金城縣,住下來的令狐樂對此悶悶不樂。
忠心耿耿的陳不才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令狐樂的身邊,再三探窺他的表情,終於問道:“大王,是不是有心事?”
令狐樂負手廊上,望着庭院中潇潇秋雨下的花草,沒有回答陳不才。
這裏是莘迩家的住宅。
本來給令狐樂提供了三個住處的選擇,一個是郡府,一個是金城縣内最大的士紳之家,一個是城外的軍營。令狐樂皆未選用,主動提出到莘家來住。莘迩家實在不大,哪裏夠堂堂的定西王住?莘迩隻好臨時把幾戶鄰居的住宅給買了下來,打通院牆,略作裝修,又把此“裏”中的住戶給緊急地暫遷了出去,忙乎了小半個月,總算是滿足了令狐樂的要求。
後邊堂中、眼前院裏,皆無外人。
隻有三四個令狐樂親信的宦官、侍從遠遠地陪從一旁。
院門外是披甲持槊、淋於雨中的禁衛軍卒。
由令狐樂、陳不才的位置,瞧不到兵卒的身影,但可以瞧見高出牆頭的槊尖。
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閃過令狐樂腦海:“阿瓜家也太儉樸了點。庭院窄小,無甚名花異草,室内陳設盡是老古董,牆亦低矮。他到金城不少時日了,竟是絲毫未做擴建、修飾麽?”
陳不才的聲音再度響起。
令狐樂聽他說道:“大王?”
“嗯?”
陳不才說道:“臣觀大王似乎不快,是不是有心事?”
“小寶,到金城後,撫慰唐艾、張道崇、縣中士民,這些都是你的提議,對不對?”
陳不才答道:“是,都是臣的愚見。”
“孤按你的提議做了,可是結果你看到了,他們都說不敢受孤的封賞。”
陳不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大王,哪裏有尊上許下封賞,臣下就趕緊領受的呢?唐艾、張道崇和縣中士民的言語,不過是在向大王表現他們對大王的忠心,他們不圖賞賜罷了。”
“你給孤說老實話。”
陳不才說道:“大王知道臣的,臣一向老老實實。”
“這場仗打完,征西在我定西的威望是不是更高了?”
陳不才猶豫片刻,回答說道:“威望再高,定西的王,還是大王啊。”
“孤真是不懂!母後、張渾他們爲何阻止孤親率兵馬援助隴西!”令狐樂抱怨地說道。
陳不才幫左氏、張渾解釋,說道:“大王,此次乃是蒲茂親自統兵侵犯我境,氣勢洶洶,大王是我定西的一國之主,萬金之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聖人之所教也,是以太後不舍得大王犯險,張公等極力谏阻大王親征,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令狐樂怒道:“孤是萬金之軀,蒲茂雖然僞主,亦氐秦之主也,他難道就是蒲柳之軀麽?”
陳不才無話可說,但生怕令狐樂的語調過高,會驚動院外的人,便慌忙勸道:“大王息怒!”
“隻會叫孤息怒!你倒是想個法子,讓孤不怒啊!”
陳不才日日從於令狐樂左右,對他的心思極是了解,深知令狐樂的擔心。
令狐樂如今是越來越擔憂莘迩在定西民間的聲望和在定西軍中的威望。
莘迩最初從谷陰到金城時,令狐樂還是比較開心的,以爲莘迩一離開朝中,他就能真正親政,卻現實給了他一個迎頭痛擊,莘迩雖走,朝中的張渾、孫衍、羊髦、黃榮等人卻還是處處“掣肘”於他,還有左氏,名義上已經不臨朝了,然而凡有軍國要事,孫衍、黃榮仍往往都會說上一句“請太後斟酌”,這已是使令狐樂很不痛快了。
釋營戶爲編戶齊民等政推行以後,令狐樂從陳不才等處聞知,沾到利益、分到好處的那些百姓無不對莘迩交口稱頌,反對他這個定西的大王幾乎無人感恩,讓令狐樂更不痛快。
屋漏偏逢連夜雨,蒲秦偏於這個時候又來侵犯定西!
想兩個多月,剛得知此訊之時,整個谷陰的朝中都爲之震動,人心惶惶,而莘迩最終竟把這場仗給打赢了!對定西來講,這當然是好事,可通過此勝,卻也可以預料得到,莘迩在定西民間、軍中的聲望勢必會愈發高漲,這對令狐樂來說,就不是什麽好事了。
所以令狐樂接受了陳不才的建議,前來金城勞軍,但唐艾、張道崇、金城士民一個個都說此戰之勝,皆賴莘迩,不肯領受他的封賞。思及此,令狐樂此時此刻,不痛快到了極點,甚至已不是不痛快,他的心中就像被塞進去了一捆捆的亂柴,堵得慌。
陳不才嗫嚅半晌,說道:“大王,唐艾、張道崇等雖推頌征西,然麴爽、曹斐、氾丹等,於此戰中亦有功也,麴爽且是大王妹婿之父,大王不妨召他們見上一見。”
令狐樂心道:“統兵萬餘,被遏於狄道,寸步不得進,好歹是麴氏子弟,麴爽卻實是無用!曹斐現在簡直成了阿瓜的跟屁蟲!一提起阿瓜,他就翹大拇指,毫無主見。至於氾丹,忠心固然是有的,可亦無用兵之才。我召他三個來見,能有何用?”
秋雨綿綿,風寒透衣,院中花草無精打采,土黃色的牆壁被雨水浸濕,顯出斑駁。
不知爲何,令狐樂突然想起了在豬野澤時的日子。
那,好像已經是許多年、許多年前的事了。
記得有一天深秋的下午,也是下着雨,跟令狐奉出去打獵歸來的莘迩,渾身都被雨淋透了,看見眼巴巴等在帳門口的令狐樂兄妹,他露出溫暖的微笑,提起手中的野雞,朝他倆晃了一晃。令狐樂兄妹高興地大叫起來。那天晚上,他們圍着篝火,令狐樂吃了頓難得的飽飯。令狐奉抹了把須上的湯水,拍着莘迩的肩膀說:“阿瓜!待殺回王城,老子終不負你!”
“小寶……。”
陳不才應道:“大王,臣在。”
“爲什麽孤覺得,當年豬野澤時的日子,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呢?”
令狐樂喃喃的此話入耳,陳不才微微擡頭,見到他年輕臉上的惆怅,不知爲何,心頭一酸,險些淚水下來。陳不才說道:“大王,快活的日子在往後呢!”
“你傳孤的旨,請征西,再把曹斐、傅喬召來,孤請他倆喝酒!”
傅喬亦在陪同勞軍的諸臣之中。
陳不才應諾。
這場酒,今晚肯定是喝不成的,因爲令狐樂今天才到,今晚莘迩要給他洗塵接風。
臨暮時分,莘迩親自過來相請。
……
酒宴安排在了郡府。
麴爽、曹斐、唐艾、氾丹、張道崇等等,俱皆出席。
左氏、宋無暇沒有出席,令狐妍亦置了酒宴,由她專門陪左氏、宋無暇。
卻說郡府今夜此宴,參宴衆人,大多各懷心思,看似融洽的氣氛下頭,暗流湧動。
麴爽面呆眼直,如個泥菩薩也似,從頭到尾,幾乎都無笑容。
氾丹巍峨高坐,當諸人旋舞助興,莘迩旋舞到他案前時,他托辭腳疾,不肯接舞。
曹斐咧着嘴,一杯接一杯,酒過三巡,拍着案幾,叫嚷說“征西在,秦虜何足憚”!
唐艾依舊白衣捉扇,戲谑不忌,便是麴爽、氾丹,他也任意地與之開玩笑。
張道崇性格豪氣,酒酣之際,請得令狐樂同意,要了柄劍,劍舞席間。
飲至二更前後,令狐樂命把莘迩的案、榻移到他的案邊。
他舉起酒來,與莘迩說道:“今日在征西家中,孤賞秋雨,忽想起了當年豬野澤時!孤記得有一天,亦是秋季,征西與先王外出打獵,獵得了雉雞數頭;那一天晚上,咱們如今夜一般,亦是暢飲痛餐,直到夜半才休,……那天晚上,征西是不是也舞劍了?”
莘迩沒有喝多,僅是微醺,他笑着回答說道:“大王,你記錯了。那天晚上,舞劍的不是我,是老曹。我這劍術,怎能和老曹相比?射術亦不能與老曹比矣!那幾頭野雉,實多是老曹射到的。我射到的少,所以提雉雞的活兒,就由我來做啦!”
舉起杯來,和令狐樂一起飲下。
莘迩放下杯子,轉往堂上,又看堂外夜中雨落,盡管微醺,到底是有酒意,因了令狐樂突然提到豬野澤,不禁也陷入回憶,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情由内發,說道:“大王,說起來,那段在豬野澤的日子,苦是苦了些,險也是險了些,可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卻也算快活!”
當時大家爲了求活這個同一目标,團結一緻,從此個方面講,的确可稱快活。
“孤有些醉了。”
“明日大王還要去營中犒賞将士,大王若醉,酒宴就散了吧。”
……
酒宴散了,莘迩送令狐樂回到莘家。
打通的幾個宅子分成了三大塊。
原本莘家的宅院,給了令狐樂住;西邊一塊,給了左氏和宋無暇住;東邊一塊,莘迩一家住。
令狐妍款待左氏、宋無暇的酒席,設在右邊這塊。
這時,酒席尚未結束。
莘迩到了院外,聽到裏邊傳出來的絲竹樂音和令狐妍的大聲笑語,正在躊躇要不要進去,大概是院中聽到了動靜,院門口出來個女子。莘迩看去,是左氏的心腹宮女滿願。
滿願一溜小跑到莘迩身前,行禮說道:“将軍。”
“啊?”
滿願欲言又止。
莘迩知其意,令扈從的魏述、乞大力等站開。
滿願低聲說道:“太後醉了,在院北側室小憩。”
這塊院子分前後三進,飲宴的所在是在第二進。便由滿願帶路,繞過二進院,到後邊第三進院中。院中無人,朦胧月下,唯聞夜雨沙沙之響。至得室前,滿願輕輕敲了兩敲。室門打開,梵境露出頭來,見是莘迩,急忙請他入内,自則與滿願候於室外廊上。
室中紅燭搖影,暗香盈鼻,寒氣爲之登祛。
彩羅幕裏,鴛鴦被中,左氏熟美的容顔,躍入莘迩眼簾。
一雙明亮妩媚的眼睛,脈脈含情。
“将軍辛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