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問道:“何事?”
慕容瞻衣甲上盡是塵土,被他放到遠處的戰馬,本是紅馬,現也被塵土染得如似灰馬,連人帶馬,俱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他說道:“大王,今我王師東還,阿瓜必追,此不可不防。臣願領本部爲大王斷後!”
昨天下午,蒲茂決定撤兵的時候,給慕容瞻去的令旨,叫其也從狄道撤退。
慕容瞻昨晚做好了撤退的準備,今早開始的從狄道撤軍,因爲撤軍的同時,需要防備城中的麴爽部可能會有的出城追擊,故此撤退的速度不算很快。
現在他的部隊還沒出狄道縣界。
慕容瞻抛下部隊,單獨前來晉見蒲茂,卻就是爲了此事。
蒲茂說道:“孤已有備,斷後之任就不勞将軍了。你的部曲現在何處?”
“估算路程,臣部現下應是快到鳥鼠同穴山了。”
蒲茂說道:“孤已令同蹄梁、田勘兩部爲孤主力斷後,并孤也已經命令他兩人遣騎接應将軍部撤退。将軍快些回去,指揮你的部曲從孤主力之後,撤還鹹陽罷。”
慕容瞻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呈給蒲茂,說道:“大王,這是莘阿瓜前日送給臣的信,請大王過目。”
“孤不看了,無非離間之計。”慕容瞻帳下的氐羌将校,早把莘迩的這封信,密禀給了蒲茂,不需看信,蒲茂也知這信上寫的是什麽東西,頓了一下,叮囑慕容瞻,說道,“将軍部離我王師主力略遠,撤退路上可一定要萬加小心,不要中了莘阿瓜的埋伏。”
慕容瞻應道:“是!”
“将軍還有事麽?”
“大王下給臣的令旨,令臣從大王一起撤回鹹陽。大王,臣撤回鹹陽後,那這天水郡的駐防?”
蒲茂“哦”了一聲,說道:“今次雖沒攻克襄武,然而隴賊損失慘重,料莘阿瓜也無力犯我天水。當此情況下,留将軍於天水,實在大材小用,因孤便聽了摯申金、苟敬之等的進言,調将軍從孤還鹹陽。等到了鹹陽,孤意煩将軍往援仇泰,迎擊張韶、趙染幹等賊。”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張韶、趙染幹等賊”這話裏,蒲茂未提李基。
蒲茂接着說道:“至於天水的駐防,就由同蹄梁、田勘二人暫時負責。”
“是,臣遵旨。”
離開蒲茂的王駕,慕容瞻牽馬行出裏許,於從騎們的催促下,翻身上馬,将往西去,回其本部之時,他忍不住回頭,又望了一眼漸次出營的千軍萬馬衆中,官道上漸漸遠去的蒲茂一行。
“大王的精神不是太好,頗是憔悴啊。”他這樣想道。
與去年秦軍攻克邺縣,慕容瞻與蒲茂初見那時相比,蒲茂那時的意氣風發,今日确乎是不曾再見,取而代之的,是他盡管勉力振作,而依然顯得蒼白的面色和難掩的憂色。
面色蒼白,大概是因這幾天蒲茂沒睡好覺。
憂色難掩,慕容瞻想道:“或許是因擔心孟公的病情?”
遍觀蒲秦文武諸臣,唯有孟朗,最爲慕容瞻忌憚。
孟朗病重昏迷的事情,雖然蒲茂已令嚴格保密,可是慕容瞻也已有風聞。
當此之際,鹹陽頻頻告急,孟朗奄奄一息,慕容瞻思緒繁雜,一時難言。
……
“明公,還不追麽?再不追,蒲茂就要竄入天水了!”高延曹急不可耐地問莘迩。
玄甲突騎,這時已不在那處山谷中,從山谷中轉移出來,先是南下,繼而東行,迂回到了撤退的秦軍殿後部隊之西南十餘裏外的隐蔽位置。
莘迩說道:“我就是在等蒲茂過天水郡。”
高延曹愕然,說道:“明公,這是爲何?”
“蒲茂豈會無料我部追擊?‘擊其惰歸’,此兵法之教也。現在正是秦軍嚴陣以待,防備我部追擊的時候,我部若是現下追擊,不排除反而會中秦軍埋伏的可能,所以,得等到蒲茂及秦虜主力過了天水,我部才能進擊。”
高延曹摸了摸腦袋,說道:“明公的意思是,不追蒲茂?”
“其軍雖撤,猶數萬衆,便是咱們追蒲茂,難不成還能把他擒獲?”
高延曹說道:“那明公的意思是?”
“螭虎,做人不要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卿不聞乎?用兵打仗,亦是同理。此回追擊,我部隻要能把他殿後的部隊擊破,打個勝仗,就足夠了。”
高延曹說道:“那不追蒲茂,慕容瞻總是可以截擊一下的吧?”
“慕容瞻部,我也不打算截擊。”
高延曹連瞅了莘迩兩眼,欲言又止。
莘迩知其所想,笑道:“螭虎,你是不是認爲,我是真的懼怕慕容瞻,不敢和他打,所以不截擊他?”
高延曹幹笑說道:“區區慕容瞻,怎是明公之敵?明公一定不是怕了他,必是另有緣故!”
莘迩确實是另有緣故,他悠悠說道:“慕容瞻部多鮮卑兵,咱們就算截下他,進一步言之,又就算能把其全殲,於我隴何利?因而,與其打慕容瞻部,不如打秦虜斷後的氐羌兵!”
蒲秦内部“國人”與降胡之間的矛盾,是定西可以利用的,莘迩一再“推崇”慕容瞻,就正是爲了挑撥蒲秦那些氐羌貴酋與慕容瞻,或言之,慕容鮮卑降人的不和,既然如此,他自然就不肯與慕容瞻交戰。便像他說的,即便打赢了,對定西也無好處。還有他沒有說出來的,這麽做的話,隻會對蒲秦有好處,等於是他幫助蒲秦消弭、減輕了内部隐藏的禍患。
周邊諸将聞得莘迩此言,羅蕩、李亮、薛猛、朱延祖等俱皆恍然大悟,無不交口贊佩。
趙興眼皮一跳,心道:“奸詐!”
……
負責壓陣斷後的秦将同蹄梁、田勘兩人,先是擺陣戒備,防止襄武城内的唐艾遣兵出擊,繼而,接應住慕容瞻部,等慕容瞻部過了襄武縣後,他們乃才動身東撤。
兩天功夫,沿渭水東南而行約百裏,前邊新興縣城已然在望。
不見莘迩、唐艾部的蹤影。
同蹄梁、田勘都不是莽将,并未因此掉以輕心,依舊廣撒斥候,謹慎行軍。
過了新興縣城,又行兩日,接報聞說:蒲茂、慕容瞻和秦軍主力已經到了天水郡的郡治冀縣。
同時,傳來了蒲茂的聖旨。
蒲茂聖旨中說道:“孤即日統軍還鹹陽,卿二人至冀縣後,就地駐紮;隴賊倘使犯境,退之即可,切勿深追。候孤殲張韶等賊部,再攻襄武時,卿二人爲孤先發。”
同蹄梁、田勘兩部和秦軍主力之間的距離約五十裏。
這個時候,他兩人及其所部也已經進入到了天水境内。
得了蒲茂此道聖旨,二人略作商議,俱覺得莘迩、唐艾部應該是不會再來追擊他們了,便做出決定,加快行軍的速度。
就在這天下午,兩部斷後秦軍剛加快行軍速度不久,撒出去的斥候接連急報送至。
“西南十四五裏外,發現隴騎,約五千衆!”
“南十餘裏外,發現隴步騎一支,約千餘人。”
“隴騎直往我部馳來!距我部不足十裏了!”
“隴步騎北進甚速,距我部隻剩十一二裏!”
“隴騎将至,觀其将旗,是莘迩親率!”
同蹄梁、田勘相顧吃驚。
此地離襄武總路程已二百裏,莘迩竟能追到此時,忍到此時才進擊!
好在兩人都是宿将,臨危不亂。
當即在主将同蹄梁的命令下,兩部兵馬迅速地停下行軍隊形,以官道爲軸心,改列迎戰陣型。
同蹄梁部組陣於官道北邊;田勘部組陣於官道南邊。
……
西南方向的那支隴騎,當然就是莘迩親率的玄甲突騎。
卻是南邊那支千餘人的隴軍步騎是何人所部?是北宮越所部。
因爲北宮越部步騎混雜,沒辦法做到轉戰如風,所以莘迩沒帶之一起往援襄武,把他們留在了武都、天水兩郡的交界地帶。於前時,北宮越接到了莘迩的軍令,因趕來參戰。
在距離同蹄梁、田勘部還有四五裏,亦即同蹄梁、田勘兩部已經開始在官道南北列陣的時候,莘迩新的軍令送到北宮越部中。
北宮越看罷軍令,與帳下軍将說道:“明公令我部先擊道南的田勘陣,以掩護明公部随後進擊同蹄梁陣!諸君聽令,從我進戰!”
諸軍将齊聲應諾。
四五裏地,轉瞬即至。
北宮越兵馬到時,道南的田勘陣陣勢還沒有組列完畢,不過在其陣型的外圍,田勘部兵士已經用随軍的辎重車等建構成了一道臨時的防線。
北宮越略作觀察,策馬回呼:“虜陣未成,潰虜正在此時!”挾槊當先,引兵殺往。
其部千餘步騎,多是跟從他久戍西海,常年與柔然厮殺的老卒,俱皆精銳,盡管此時莘迩部的玄甲突騎還沒露面,面前之敵,兩部合計萬數之衆,他們卻毫不畏懼,呐喊着随之沖上。
……
同蹄梁眺看了片刻北宮越部以寡擊衆,進擊田勘部的雙方交戰狀況,令道:“趁賊先攻田勘,趕緊加快列陣!”說着,視線轉向西南。
沒有讓他失望,一點煙塵,落入他的眼簾。
這點煙塵迅速變大,從一點變成一團,又從一團變成一片,繼而,地面震動,煙塵已不能再用一片或一團形容,彌漫了整個西南的原野。
數百上千個披挂着玄黑色铠甲、皮甲的具裝甲騎在前,數千個穿着玄黑色褶袴戎裝的輕騎在後,幾乎是遍布了眼前可見的野地,初時離同蹄梁、田勘陣約還有三四裏,但同蹄梁感覺他僅僅是眨了兩眨眼的空當,這數千隴騎就已至秦軍兩陣咫尺之處。
具裝甲騎們持的丈八長槊,輕騎們同樣持的長槊,或挾舉的刀弓,以及迎風飒飒的各色大小軍旗,清晰地入其目中。
這支隴騎是從西南方向來的,但是沒有像同蹄梁預想的那樣,首先也去攻擊路南的田勘陣,看其勢頭,而是分明要攻擊道北的同蹄梁陣。
同蹄梁口幹舌燥,叫道:“豪平!豪平!”
同蹄豪平身披重甲,騎具裝戰馬馳至:“末将在!”
“擋住!”
同蹄豪平唿哨一聲,引甲騎百餘、輕騎五百,脫離本陣,朝來騎而往。
……
西南殺來的這支隴騎,正是莘迩親率的玄甲突騎。
看到同蹄平陣中出來了一支騎兵迎戰。
一邊馳馬行,莘迩一邊探手取來點将囊,随手掏出一張,其上繪青鷹攫兔圖,遂令道:“拿此卡與拔列!擊滅虜騎,還卡繳令!”
傳令兵至秃發勃野部中,将此卡與之,把莘迩的命令轉達。
秃發勃野呼弟勃耀、帳下将呼衍磐尼、宋金等各率精卒,從其出戰。
奔馳急進的玄甲突騎諸營将士的目注之下。
但見數百騎自秃發勃野部的沖鋒陣中奔出,迎向秦軍出陣的那數百騎。
雙方合計千餘騎兵接近,對射的弓矢如雨;随之雙方接近,對鬥的長槊如林。各有兵士墜馬。敵我交纏。一個沖在最前頭的隴軍騎士,亂戰中,彎腰斫下一敵之首,由着戰馬奔騰的慣性,從秦騎的陣後突出,兜馬轉回,舉起手中人頭,舉槊大叫:“同蹄豪平死了!”
秦騎聞聲,抽暇顧之,那被高舉的人頭,辮纏顱後,相貌粗犷,可不就是同蹄豪平!
卻是敵我方才接戰,同蹄豪平不知就中了哪個隴騎近距離射出的臂弩,铠甲雖堅,不能抵擋,因而落馬,遂被這個隴軍騎士将之殺死,割下了他的腦袋。
隴騎歡呼,叫道:“宋校尉!宋校尉!”
這割取了同蹄豪平人頭的,是宋金。
……
秦騎主将戰死,餘衆大亂,倉皇四逃。後頭陣中的同蹄梁大驚失色,眼看着玄甲突騎的主力即将殺到,趕忙下令,命步卒進戰,又急令道南的田勘部派兵來助。
田勘部的敵人隻有千餘隴兵,他是完全有能力分兵來助同蹄梁的。
卻就在此時,毫無預兆的,大風陡從西北起。
渭水的水氣随風而來,沙塵滿地,白晝如晦。
隴、秦兩軍當下的位置,隴騎在西,秦軍在東。風從西北來,同蹄梁、田勘兩部的将士是側迎風向的,頓時兩陣兵士多爲風沙迷眼。莫說馳援同蹄梁部了,田勘本陣都頓時陷入混亂。
……
“蒼天助陣了!蒼天助陣了!天命在我隴!”秃發勃野高聲呼喊,盡管已敗當面敵騎,趁風忽起,卻是不退,率秃發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将士,如離弦之箭,首先撞入同蹄梁陣。
風助騎勢,騎漲風威。
玄甲突騎全軍上下鬥志倍增,同蹄梁陣先潰,田勘陣繼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