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收兵回營以後,召城東、城南兩塊戰場的主将苟敬之、摯申金,以及從戰的諸将呂明、同蹄梁、田勘、同蹄豪平等到其帳中來見。
苟敬之等來到,拜倒行禮。
蒲茂叫他們起來,細細詢問兩處戰場的進戰經過。
他說道:“孤於中軍,先見城東、城南皆有我軍銳士登城而上,氣勢如虹,尤其城南,原本幾乎已經打下了西段、中段,隻剩下東段一截城牆未克,卻緣何末了,竟被隴兵逐下?”
苟敬之先作回答,把沒能占住城東的原因,歸結到了唐艾援兵的頭上。
摯申金、同蹄梁、同蹄豪平等負責攻打城南的将校們随後相繼作答。
摯申金、同蹄梁所說的,都是他們在城外看到的,也就算了,卻同蹄豪平是城南此戰的親曆者,他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全部禀與了蒲茂。
說完,同蹄豪平心有餘悸似的,又說了一句,說道:“大王,你是沒瞧見,那魏鹹的臉快爛成兩半了,其身上的铠甲也是破爛不堪,他和那些隴卒沒了兵器,操拳頭上,拳頭打到白骨森森,可他和那些隴卒卻還是不退,乃至有重傷不能再戰的隴卒,抱住末将部下甲士的腿,張嘴去咬,……大王,那不是人,一個個簡直瘋了!”
同蹄豪平所描述的情狀震驚住了蒲茂。
蒲茂坐於主榻上,撫摸胡須,試着去想象當時的場景,但不能想象出來。
病恹恹坐在右邊上首的孟朗感歎說道:“昨日唐千裏城樓撫琴,大王問牙門将聽到了什麽樣的音律,牙門将答以若聞一将沖萬千敵之陣,大王說,唐千裏此哀兵之意。大王料之不差,唐千裏果是存了決死之念啊!而且不僅他,其部守卒如今看來,亦皆如是!”
有道是“哀兵必勝”,當全軍上下都抱定了必死之心,又《吳子》有雲“一人投命,足懼千夫”,那縱是敵強十倍,斷也難以勝之。
今日攻城,蒲茂盡起三軍,是下了決心要一戰克城的,可打了大半天,落個此等結果!
換個别的主君,可能會遷怒到部将身上,但蒲茂非是不講理之人,通過同蹄豪平的描述,他已然心知,此戰沒能打下襄武城,實非是麾下将士不用命之故。
——以同蹄豪平之勇悍,在其适才講述的時候,蒲茂都從他的臉上、語氣中,看出、聽出了些許的後怕,盡管蒲茂無法想象得出那城南牆上的戰場會是何種慘烈,然由此也可知一二了。
如果真的要怪,隻能怪守卒的頑強,完全出乎了他戰前的預料。
蒲茂努力把起伏的情緒平定下來,問孟朗,說道:“孟師,今天已是我軍的第三次大舉攻城了,仍沒能把襄武打下,底下來……,孟師可有良策,助孤破此城?”
“強攻打不下來,莘幼著部至今不見蹤影,又可能随時都會襲我軍營,大王,惟今之策,以臣愚見,似隻有一條了。”
蒲茂說道:“孟師計策,定然高明!”問孟朗,說道,“孟師,是何策也?”
“便是臣昨日獻給大王的那兩策之一,‘圍城打援’。”
蒲茂蹙眉說道:“圍城打援。”
“正是。”
圍城打援,如其字面意思,四個字,而包含了兩層含義。
一層是圍城,一層是打援。
“圍城”這一層,親統數萬精卒,攻襄武十餘日,猛攻三次,不能克城,到最後,不得不采取“圍困”這個笨辦法,說實話,蒲茂深覺臉面上過不去。
他心道:“慕容氏、賀渾氏,孤皆一戰而平!卻怎麽一個小小隴地,孤前前後後打了多少次了?這回且還是孤親率百戰精銳來攻,而居然止步於襄武城下,到現在爲止,連隴州的邊還尚未摸到!怎就這般難打?……怎就這般難打!”
“圍城”過不去,“打援”更過不去。
蒲茂又想道:“孟師建議我‘圍城打援’,莘阿瓜所率不過數千兵罷了,孤倘若因他這數千兵,就不敢再打襄武,而圍城以待,此事傳将出去,孤恐爲天下英雄笑!竟使阿瓜豎子成名矣。”
念頭至此,好像是已經看到了南北豪傑,特别是冀州、豫州、徐州等新得之地的英傑豪士們,在背後指指點點,對他不屑地議論紛紛,蒲茂的臉感到了火辣辣。
作爲蒲茂的老師,孟朗是看着蒲茂長大的,蒲茂的性格,他再了解不過。
見蒲茂默然,孟朗立刻就猜到了他此時的心思。
不好說破,孟朗委婉說道:“大王,襄武雖然表面看來隻是定西的外圍,但唐艾者,定西之頭等名将也,其城中守卒這麽堅韌,足見亦必悉爲定西的頭等精銳,是以臣之愚見,今打襄武,最好不要再把襄武此戰看成是我軍滅隴的初戰爲好了。”
“不看成初戰?”
“臣以爲,最好是把此戰看作是我軍滅隴的關鍵一戰,甚至決戰!”
“爲何?”
“大王,唐艾在襄武、定西的頭等精銳都在襄武,那臣敢請大王試想之,等到我天兵打下襄武城後,再西進攻打隴州腹地之時,定西還能再有招架之力麽?”
蒲茂若有所思,說道:“孟師的意思是說?”
“臣的意思是說,如今定西善戰的名将、敢戰的兵士都在襄武城中,那麽待我天兵打下襄武以後,便等於是定西國内軍中的精粹,就便會經此一戰而被我軍一網打盡了!大王,接下來再打定西腹地,不就自然而然地好打許多了麽?勢如破竹亦非不能!”
換言之,孟朗這一番話沒有明着道出的,也是在暗示蒲茂,不要把襄武僅僅當成是“定西的外圍”來對待了,最好是把它當成定西最大的一個“重鎮”來對待。
得了孟朗此話的勸說,蒲茂“臉面上的過不去”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但是,盡管“圍城”方面的“過不去”得到了緩解,“打援”這面的“過不去”,還像是一根刺,紮在心頭。
“難道就讓莘阿瓜借孤揚名?”蒲茂這般羞惱想着。
孟朗再又說道:“大王,臣建議大王‘圍城打援’,還有另外一個緣故。”
“孟師請說。”
“便是莘幼著。”
蒲茂擡眼問道:“莘阿瓜?”
孟朗說道:“就像臣昨天向大王分析的,莘幼著部的動向現在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騷擾天水等郡,亂我糧道;一個是來救援襄武,襲我大營。
“兩個可能中,臣實際上是希望莘幼著選擇後一個的。”
蒲茂問道:“爲何?”
“大王,這是因爲,用兵之道,首重在‘勢’。孫子雲‘善戰者,緻人而不緻於人’,此話之意無須臣言,大王自知,意思便是說,善於打仗的人,能夠調動敵人,而不被敵人調動。此即‘勢’也。方今莘幼著領遊騎於外,我軍難以掌握其行蹤,如果從‘勢’這方面來講的話,而今的情況,恕臣直言,其實是‘勢’在莘幼著,我軍則是處在被動狀态的。
“昨天臣進策大王,說可用‘護糧道’、‘圍城打援’此二法來對付莘幼著部的遊騎,‘護糧道’實則下策;重圍襄武,迫使莘幼著不得不來救,由此改變我軍被他調動的局面,反過來,我軍來調動他,這才是上策。是所謂‘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又及所謂之‘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
說完了這麽一大通,孟朗老态削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着蒲茂,最後說道,“大王熟讀兵法,這些東西不用臣講,大王當然也都是知道的。……大王,此即臣建言大王‘圍城打援’的兩個緣由!”
沉吟再三,思之又思,蒲茂到底是明君之姿,畢竟他深深信賴和依賴孟朗,終於做出了決定,暫時放下了個人的感情,不甘地說道:“罷了,就按孟師此策!”
當天定下,改變攻打襄武的策略,從強攻改成圍困。
一方面,通過圍困來消磨城中守卒的士氣。
另一方面,通過重圍襄武,逼迫莘迩不得不率部來救,從而達成“打援”的目的。
蒲茂卻倒是舉一反三,既然改變了攻打襄武的策略,結合新得的說“麴爽、田居、張道嶽率部将援首陽、襄武”的軍報,他順勢把打首陽的策略也作了改變。
於當天,傳檄正在圍攻首陽的慕容瞻,命其也停下強攻,改用“圍城打援”此策,等待麴爽等部到後,先殲滅麴爽等部,然後再攻首陽縣城。
……
議事畢了,孟朗回到自己帳中。
向赤斧、季和這兩個親近的大吏都在帳中陪他。
孟朗斜斜地靠在榻上,由向赤斧爲他捶腿,咳嗽了幾聲,說道:“真的是老了!”
向赤斧說道:“公春秋正盛,何來老言?”
孟朗搖了搖頭,說道:“大王剛登基的時候,我一天從早忙到晚,每天隻睡兩個時辰,而猶日日精神抖擻,不覺困乏,卻而下時不時的就精力不濟。别的不提了,就我這身子骨,現在是三天兩頭的鬧病,今回這場病,好好壞壞的,多少天了?老喽,老喽,不如以前了!”
蒲茂登基的時候,孟朗五十來歲,正是經驗、精力各方面都好的年齡,然而這麽些年過去,大秦所有的政務、軍事,蒲茂全都依仗於他,拿“旰食宵衣、事必躬親”用來形容孟朗的這些年都隻嫌輕,而毫不爲過。一天天的積累下來,成年累月的總是這般,再是精力旺盛的人,終也會有撐不住之時,此其一;他的年紀也歲歲增長,如今六旬之人了,此其二,卻因是不但大小病不斷,并且他自己亦已深切地體覺到他的身體不能和早年比了。
向赤斧仰臉,望孟朗瘦巴巴的臉,忽然發現孟朗額頭的皺紋似乎是又多了兩條,其被帻巾包裹的發髻,也似乎因爲頭發的日漸稀疏而顯得愈發單薄了,至於其颔下的胡須,更是不知不覺間,從黑多白少而變成了白多黑少。
“孟公……”向赤斧與孟朗的關系,既是下吏,又如子侄,見當年行坐如虎、意氣高揚的孟朗,不知何時,就在他每日的陪伴下,竟然已老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心痛了一下,脫口叫道。
叫過此聲,向赤斧下邊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孟朗将适才輕易不露出的垂暮之态收起,把精神重新振起,笑與向赤斧、季和說道:“吾體雖衰,吾志猶壯!方今天下尚未定也,我是一定要陪着大王,将這四海再統,使這亂世結束,令太平重臨人間!”愛憐地撫摸了下向赤斧的面頰,如似勉勵地說道,“赤斧,吾花甲之齡矣,志猶如許,況乎於卿?卿男兒丈夫也,莫要小兒女作态!”
一陣爽利的秋風從帳外吹來,卷人滿懷。
向赤斧大聲應道:“是!孟公,我也一定要陪着公,幫助大王再造寰宇!”
“大王,……大王是唐亂以來,百餘年間,僅見的一位聖主明君啊!赤斧、方平,大王仁厚,你倆好生做,大王必定是不會辜負你倆的。”孟朗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一事,吩咐季和,說道,“方平,大王令你把定西編纂的那套《通史》搜集齊全,你搜集全了麽?”
“回禀孟公,還差兩卷,下吏已經派人去襄武本地和南安的士人家裏去找了。”
“要是湊不齊,就派人潛入隴州去買,不要讓大王多等。”
季和應諾。
向赤斧不理解蒲茂爲何對定西編的這套《通史》這般上心,就問道:“孟公,定西偏瘠之地,素來少大儒、史家,那編此《通史》的陰某,盡管在定西很有名氣,可比之我大秦的諸多宿儒、名史之家,不如之也,卻緣何大王令方平搜集此書?”
《通史》此書,是季和在襄武縣外的一個士人家中得見到的,但非全套,隻有幾冊,看了之後,他便獻給了孟朗。孟朗把之轉獻蒲茂。蒲茂略作翻閱,當時就下了務必把此書全套搜集齊全的這道命令。
孟朗回答向赤斧的疑問,說道:“《通史》此書,文采一般、史料普通,單從這兩樣來說,的确如你所言,尋常之作罷了;但此書中有一點,卻是合了大王的心意。”
“孟公,哪一點?”
“便是今之六夷,此書皆有專門爲之作傳,并且傳中,把六夷之源,根據種種史料,都歸爲了炎黃之裔。這一點,極合大王之意。”
向赤斧明白了孟朗的意思,說道:“大王是想通由此書的六夷列傳,來宣揚天命不但可在唐,也可在我大秦!中國之天子,大王亦可做的!”
孟朗點了點頭,補充說道:“除此外,大王還想借此來宣揚六夷俱是本出炎黃,原爲一脈!”
向赤斧稱贊說道:“大王深謀遠慮,此長遠之良策也。”
在該如何對待降人、異族這方面上,孟朗和蒲茂的意見從來不一緻。
孟朗想的是,姚桃、慕容瞻這些,殺之最爲妥當;蒲茂絕不肯殺。
卻如今,向來對孟朗言聽計從的蒲茂,反倒在這方面上,成了莘迩的知己。
孟朗嘿然,過了會兒,悠悠說道:“此《通史》,雖然是定西陰某等士編寫,但料之,六夷列傳的此個論點,必是出自莘幼著的授意。嘿嘿,莘幼著、莘幼著,其人、其志非可小觑!”
聽孟朗提到莘迩,季和心中一動,欲言又止。
孟朗問道:“方平,你想說什麽?”
“下吏……”
孟朗笑道:“想說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是。孟公,下吏尋訪襄武士人的時候,不僅見到了《通史》此書,還聽到了一些事。”
孟朗問道:“什麽事?”
“不少隴士非議於公,說公……”
孟朗擡起了頭,落目季和,問道:“說我什麽?”
“說公與那白毛男無異。”
向赤斧聞言色變,怒道:“大膽!”
加更奉上(13/20)。
截止26号月票,共348票未算,加一更,剩餘148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