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月亮灑下清冷的光輝,早不複白天時的熱,風裏帶着涼氣,吹在人的身上,文士或會覺到傷感,而剛經過一日鏖戰的虎狼之士們對此卻隻會覺得惬意。
趙興、高延曹、羅蕩、秃發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等步騎諸将騎着馬,絡繹來到。
他們都是遠遠的就下馬,徒步行至莘迩的将旗下。
薛猛到得較晚,他來時别的諸将皆已到了。
正瞧見高延曹眉飛色舞地在與羅蕩等人講說他今日戰中的收獲。
聽那高延曹拍着大腿,說道:“冉賊雖然被他逃掉,咱沒能追上,可你們猜怎麽着?他爲了逃命,把铠甲丢了,卻被咱繳獲到手。哎呀,他那铠甲,外邊刷銀,嵌了數十個珍珠、寶石,當真是瞅上一眼,就叫人眼花缭亂!”
羅蕩斜眼看他,問道:“既是這般華貴,你怎麽不穿?”
高延曹爆了句粗口,罵了一句“他娘的”,接着說道:“這冉賊個頭低,低而且肥胖,他那铠甲,老子穿不上!”
“又矮又胖?”
“可不是麽!”
羅蕩煞有介事,說道:“按你這形容,那冉僧奴是個烏龜啊。烏龜的甲就是烏龜殼,你是螭虎,螭虎當然是穿不上烏龜殼的,倒是可惜了。”
這話聽來不是味道,可要說羅蕩罵人吧?又不能說他罵人。
高延曹别别扭扭,連着瞧了羅蕩兩三眼,問道:“羅虎!你這話什麽意思?”
羅蕩說道:“沒别的意思,就我話裏的意思。”
高延曹哼了聲,說道:“我知你是羨慕我,懶得理你!”轉開臉,重新露出開心神色,繼續與秃發勃野等人說道,“一套铠甲也就罷了,無甚值得多說!今個兒一仗,冉賊固是沒能拿住,冉賊、姚賊帳下的小校,前前後後,連帶殺了的算在一起,我親手擒、斬的便有七八人!差可也算是軍功一樁了。……你們呢?君等戰果何如?”
朱延祖在諸将中軍職最低,資曆也最淺,對待高延曹最是恭敬,見秃發勃野等暫無人接聲,他就回答說道:“末将與末将所部,今日一戰,隻斬到了敵首不到百數,曲軍侯以上者,其中無有,萬是不能與骁騎今日的戰果相比。”
攻姚桃陣時,朱延祖數沖火線,須發皆被燎燒,特别胡須,被燒了個精光,臉上亦有燒傷的痕迹尚存,這會兒看之,他原本堪稱魁壯的長相,竟是憑添了幾分近似醜陋的滑稽。
高延曹搖了搖頭,說道:“朱都尉,你到底還是經戰太少,經驗不足。你瞅瞅你自己,一場小仗而已,你就把你自己搞成了什麽樣子?”
朱延祖應道:“是,骁騎身經百戰,末将亦不如之。”
趙興、羅蕩、李亮等人你一言,我一語,繼高延曹後,皆自誇今日戰果。
薛猛免不了俗,聽了稍頃後,忍不住也加入了其間,挺起胸脯,說道:“攻姚賊北陣時,隻差一點,我就能把王資擒住!他娘的,老子追了他半個陣,這狗東西跑得卻快,老子到頭來,硬是最終沒能把他追上!不過卻也斬獲了姚賊帳下的軍将三兩人。”
今日白天對姚桃陣的進攻,薛猛、朱延祖兩部是主攻,他兩人進攻的勇猛和他兩人帳下兵士的敢戰,諸将多是親眼所見到了的,此時聞薛猛開口,便是高延曹也暫且住聲,聽他說話。
待他說完,羅蕩等對他各是稱贊。
得了稱贊,薛猛越發意氣昂然。
卻唯秃發勃野、朱延祖兩人,一個帶笑,一個恭謹,不肯插嘴,隻靜聽諸将吹牛。
諸将一邊吹牛,一邊都不時地把目光投向稍遠地方的一堆篝火旁。
莘迩、張道嶽兩人就坐在這堆火邊。
他兩人在商議着什麽東西。
約過了兩刻多鍾,莘迩、張道嶽應是商量已畢,諸将見莘迩擡起頭,往他們這邊看來。
不約而同的,諸将頓時俱皆收聲。
莘迩向他們召了召手,聲音傳出:“君等請過來。”
趙興的爵位、軍職最高,當先帶頭,高延曹、羅蕩等随後,衆人快步過去。
到至坐在胡坐上的莘迩和張道嶽身前,諸将行軍禮。
“都坐下吧。”
已在莘迩坐前擺了相對的兩排胡坐,趙興等各自落座。
莘迩拿着一張紙,與諸将說道:“這是千裏送來給我的信,我剛收到不久。給你們說一下襄武那頭的最近戰況。中陶失陷,慕容瞻留了部分鮮卑兵圍獂道,他自則率其部主力沿渭西上,往攻首陽,——千裏的這封信是五日前寫的,計算路程,現下慕容瞻部的主力應該是已經在攻打首陽了。首陽在襄武的西邊,此城如失,襄武縣城就要陷入四面被圍的險境。”
李亮家在隴西郡,朋黨遍布郡内,故是對隴西的戰事,於諸将之中,他是最爲關心的一個,首陽縣也有好些他的朋友、其族的姻親,當下他蹙眉說道:“明公,首陽縣東鄰河州,麴将軍、田刺史和張郎将部,已經在金城、唐興等郡集結,明公率我等南下之前,麴将軍、田刺史和張郎将不是都飛書報與明公說,他們随時可以馳援秦州麽?有麴将軍等部的馳援,首陽應該不會失守的吧?”
莘迩說道:“慕容瞻善用兵者,鮮卑諸部,呼他‘戰神’,此其一;這回秦虜犯境,是秦主蒲茂親爲主将,可以料見得到,慕容瞻等秦将必是個個勠力拼命,此其二,以舒望之能戰,中陶也隻守了兩天而已,由此足可見,慕容瞻部的攻勢有多猛烈,因我以爲,雖有麴将軍等部可以爲援,首陽的形勢,大約也不容樂觀。”
李亮問道:“明公,那該怎麽辦?”
莘迩說道:“要想救助襄武、首陽,作爲我軍來說,唯有一策,便是盡快地解決掉姚桃部,然後北攻天水,擾秦軍之後。”
這支玄甲突騎自南下以來,軍中諸将皆隻知他們的作戰任務是“迂回”,但至於具體怎麽“迂回”?莘迩從來沒有與他們講過自己整體的計劃。
換言之,打完姚桃這支偏師後,玄甲突騎下一步幹什麽?趙興等人其實到剛才爲止都還是不清楚的。
這會兒聽到“北攻天水,擾秦軍之後”此句話,趙興等人才知了莘迩的下步計劃。
趙興聞得此言,心道:“果如我料!莘公接下來要佯攻天水!”問道,“擾秦軍之後?”
莘迩虎踞坐上,目觀炯炯,顧視諸将,說道:“天水是秦軍糧秣、後勤輸運的必經之地,我軍如果去打天水,蒲茂一定會分兵還天水,以守其糧道,并看其部隊後路的。這樣,我軍就能從中尋找戰機,争取再把他的分兵殲滅或者重創,一則進一步地消滅秦軍的有生力量,再者,也能借此分蒲茂的神,使他不能全力攻襄武、首陽。”
卻是莘迩的這個方略,與趙興猜料得一模一樣。
趙興心中想道:“莘公真不愧善戰之名!”
李亮問道:“明公,那打下天水之後呢?”
莘迩糾正李亮的用詞,說道:“不是‘打下’,是‘騷擾秦軍糧道’和‘吸引蒲茂分兵’。”再次看向諸将,說道,“今次迂回此戰,有一個總的作戰方針,我之前沒有對你們講過,現在可以給你說一說了。這個方針就是,‘不以城邑爲要,而以殺敵爲主’。”
趙興神色微動,想道:“莘公的這個想法,與我不謀而合!城邑有什麽好占的,重點是敵軍的人!隻要能把敵軍的精銳、敵軍的人給消滅掉,城邑自然而然地不就爲我所有了麽?”
他依舊記得莘迩不許他回朔方這件事,事實上,也正是因爲此事,他對莘迩一直都是表面服從,内心實頗不滿,故而這番念頭,他隻是想想,卻當然是不會說出口來的。
莘迩頓了下,補充笑道:“所謂‘不以城邑爲要’,不是說我軍就不攻城了,北入天水後,如有機會,城也是要攻的,隻不過這個‘攻’,是‘佯攻’。”
李亮領會到了莘迩的意思,眼前一亮,說道:“明公的意思是,如有機會,便佯攻攻城,但其實目的不在城邑之得,而在‘圍城打援’!”
莘迩欣慰撫髭,說道:“苟子,卿可教也!”
李亮佩服地說道:“但凡用兵征戰,無不以城池之得失爲重,明公卻反其道而行之,真高明至極也。”又說道,“比之城池,也的确敵軍的人才是‘主要矛盾’!”
莘迩将話題帶回,與諸将說道:“攻天水,是下一步的事了,現在需要做的,是先把姚桃部殲滅。适才我與張太守已經商量好了,時間緊急,不等北宮太守等部到了,咱們明天一早就進攻姚營!”
北宮越等部,之所以到現在都還沒有來援武都,是因爲兩個緣故。
一個緣故是:早在月前,北宮越等所部的陰平兵就分出了部分精銳,潛行到了襄武,暫直接歸唐艾直接統帶,——現在,這部分的精銳就正在襄武城中守城。
再一個緣故是:亦是爲避免打草驚蛇,爲免得姚桃一見北宮越等部來援武都,搞得他不敢“大膽進兵”。
是以,北宮越等部現下尚未援到。
不過,援雖尚未到,其實北宮越等部,最起碼北宮越部,是早已經在陰平、武都的郡界處等候了。今日戰後,便於入夜前,莘迩已遣人去召北宮越等部來武都縣參戰。
本來的計劃是,等北宮越等部到後,再合力進攻姚桃營。
——畢竟首先,野戰和攻堅是不同的,其次,莘迩部的步卒總共也就兩千多,加上張道崇的武都步卒,亦不過三四千人罷了,而姚桃部則尚有少說六七千步騎逃還到了營中,以此攻之,肯定會比較吃力,所以上策莫過於等北宮越等部的生力軍到來,再作總攻。
但是形勢出現了變化,臨戰的策略也隻好作出相應的調整。
高延曹、羅蕩、秃發勃野、李亮、薛猛、朱延祖諸将,聽到莘迩的這個決定,俱皆精神在振奮,衆人轟然應諾。
莘迩沉吟稍頃,說道:“姚桃的營壘我看過了。盡管不算十分堅固,并因其築營時間較短之故,他沒有挖掘溝塹,然亦外有營牆,及鹿砦、陷坑;那營牆高有丈餘。我軍的步卒不是很多,單靠步卒,就是與張太守部合兵,姚營估計也是難以速克的。
“故是,明早之戰,輕騎兵亦需上陣。”
諸将應諾。
玄甲突騎的輕騎兵共有左右兩部,趙興、秃發勃野分是這兩部的主将。
秃發勃野從胡坐上站起,又行軍禮,向莘迩說道:“明公,今日之戰,攻冉陣、姚陣的主力俱是軍中步卒,苦戰一天,想來李校尉、薛校尉、朱都尉部的兵士都已疲累了,明日早攻姚營,末将敢請率本部爲主攻!”
秃發勃野是北山鮮卑種人,趙興是鐵弗匈奴種人,爲便於他兩人指揮部曲,他二人帳下的輕騎兵,便也分别多是他們的同部之人。
這也就是說,秃發勃野帳下之騎,多是出自北山鮮卑的各部,包括他們秃發部的勇士在内;趙興帳下之騎,則多是鐵弗匈奴人,亦即跟随趙興投附定西的那些趙興手下的部民。
鐵弗匈奴部這些年,也是經曆苦難。
失去了朔方郡這片故土以後,相繼跟着趙宴荔、趙染幹、趙興父子輾轉於蒲秦、定西,連換主人,并多次參入到了蒲秦、定西之間的大戰中,到現如今,其部中的青壯凋落,滿打滿算,不帶趙染幹帳下的那些部民,趙興帳下的本部青壯隻剩下了數千口而已。
就本心而論,趙興是實在不想用其本部輕騎兵來做明早之戰的主攻部隊的。
但秃發勃野已經開口,他不能沉默無言。
沒有辦法,趙興隻好也說道:“末将亦敢請明公,用末将本部騎爲明早主攻!”
莘迩大爲歡喜,說道:“好,好啊!卿二人踴躍求戰,我心甚快。就許了卿二人的請戰!”
他先與秃發勃野說道,“拔列,今日破冉陣之時,你部曾截擊姚桃的援騎,後破姚陣,你部又從我進鬥,你部兵士也有些疲累,明早攻姚營,你部可先觀戰。”
再與趙興說道,“勃勃,明早攻營,你部可爲先發。”
趙興滿是不願,違心應道:“謹從明公之令!”
是夜,莘迩令下,玄甲突騎和張道崇部,加緊休整、備戰。
……
姚營,姚桃帳中。
約三更前後,歪在榻上小憩養神的姚桃睜開了眼,翻身而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