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河州,金城縣,都督隴、沙、河、秦四州及朔方、漢中等地軍事府。
春二月初,一道情報從幽州送至。
報雲:“魏主慕容炎獻表稱臣,引步騎數千,裹挾六夷萬餘落,唐民千餘戶,棄薊東竄。苟雄親率兵追之,與慕容武台戰於無終。武台以龍、棘精兵阻鬥,對戰三日,苟雄不得進。适秦主許慕容炎降之令到,授慕容炎燕王,苟雄遂還。
“薊縣守将侯莫陳馱潛遁,城中無主,蒲洛孤乃拔城得克。”
十餘日後,又一道情報,從鹹陽來。
報雲:“秦主蒲茂傳檄拓跋倍斤,令其止於下洛,命倍斤還代北,令苟雄分兵入守代郡。”
二月下旬,幽州的第二道情報送至。
報雲:“拓跋倍斤從下洛撤兵,而駐於代縣。苟雄兵至,倍斤據城守禦,言與苟雄,稱‘吾冒大雪,爲大王進戰,前後數戰,兵卒死傷者,不知凡幾!又因我部落丁壯,悉數從軍來征,代北所留多婦孺,去冬大雪,羊馬凍死者,亦不知凡幾!今慕容炎已竄龍城,幽土大王盡得之矣,吾無别望,隻望大王能暫許我諸部牧於代郡,既慰戰士爲大王征戰之苦,複也是爲撫慰代北各部,免彼等生亂!’苟雄部攻代縣不下,飛報鹹陽,蒲茂令其還,遂撤歸薊縣。”
二月底,鹹陽的第二道情報送至。
報雲:“秦主蒲茂檄令蒲洛孤鎮守邺城,檄令苟雄鎮戍薊縣,檄令賞羊十萬頭、馬千匹與拓跋倍斤,檄令慕容炎獻羊五十萬頭、馬萬匹。”
與鹹陽的這第二道情報接踵送至的還有一道軍報。
這道軍報講說的不是外事,而是定西内部的事。
便是金城縣與唐興縣之間的信道,以及金城縣與谷陰縣之間的信道建設完成此事。
——谷陰是定西的王城,金城與谷陰間本是有驿站的,但莘迩嫌現有驿站的傳信速度太慢,故此就在前時於建金城、唐興信道的同時,請得了谷陰朝中的同意,順帶把金城、谷陰間的信道也給再建了一個。
這兩個信道建成,金城和唐興、谷陰間的通信速度得到了大爲的提升。
於接到此條軍報的次日,莘迩進行了一次試驗。
金城、唐興兩縣間距二百裏,按“六百裏加急”的标準,隻用了半天,信就從金城送到了唐興。金城、谷陰兩縣間距四百來裏,依舊按“六百裏加急”的标準,不到一天半,信便至谷陰。這也就是說,若是特别緊急的軍情的話,就算去檄谷陰,最多也就是三天,莘迩就能得到谷陰朝中的回文。
對這個速度,莘迩較爲滿意了。
……
三月初三,上巳節,這是個傳統的節日,每到每年的這天,縣裏、縣外的士民通常都會到鄰近的河水邊洗沐、飲宴,渡過歡快的一天。
於這日,莘迩召集了自己督府、軍府的所有大吏,并及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張道嶽、城外營中駐兵的将校們,還邀請了一些金城縣的本地士紳,一起出城,去到城北不遠的湟水岸邊,就在草地上,置下酒宴,用莘迩的話說:“群賢畢集,今日不醉不歸”,聲勢不小地搞了一場臨河高會。
金城太守王道憐、金城縣令田佃夫聞訊,忙不疊地乘坐牛車,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也參與進去。
放眼湟水兩岸,聚於河邊的人群如似星落棋布,點點簇簇,望不到頭。非但隻有士、民男子,穿着各色衣裙的婦人於其間也常常可見,——依按時俗,婦人亦是可以參加這個節日的。
士人們相聚撫琴、對弈,邊有歌舞助興。尋常百姓載歌載舞,遊戲嬉鬧。又在一群群的人堆中,時而可見立起來的寬大錦帳。這帷幕中的,或是那講究的士人,或則便是士人的家眷們。
令狐妍喜好遊戲,當然不會錯過這個節日。就在莘迩等人聚飲之所的不遠處,有個青色的大帳篷,令狐妍等便在此個帳中,隐隐能夠聽到,琴聲、喝酒聲等熱鬧的聲響從帳中傳出。
莘迩酒到半酣,他站起身來。
席上的張龜等吏、張道嶽等官、得邀參會的本地士紳和高延曹、秃發勃野、於去年冬時已從沙州率部來到金城的向逵等軍将,俱皆停杯,目光齊齊投向莘迩。
莘迩面帶酒意,端着酒杯,顧盼衆人,笑道:“去冬,大雪下了幾場,最冷的時候,這湟水都要結冰了!大雪掩蓋,萬物凋殘,卻唯有一花,迎寒而開!諸君,這花,是什麽花?”
高延曹大聲答道:“明公說的可是梅花?”
“正是!田縣令送了我兩樹梅,其中一樹我就栽在了我軍府院中,另一樹我送給了鎮東。諸君,我是真愛此花!想那嚴寒之冬,冰刀雪劍,就連這滔滔河水都爲之冰凍,卻那梅花淩寒傲然,花開幽香。若比之於人,此花,可比忠臣義士,可比於艱難之中而猶壯心不已的英雄豪傑!是以,諸君,我心有所感,情有所生,寫了一首詩詠梅之詩。”
田佃夫得了莘迩的點名,受寵若驚,說道:“下官亦是極愛此花,所以才冒昧地獻給督公了兩樹此花,不意竟得督公這般的喜愛,這誠然是那兩樹梅的造化,也是下官的福氣。督公之詩,定然是一流之作,下官鬥膽,敢請督公将此佳作示下,也好讓下官等飽飽耳福!”
莘迩正有此意,要不然他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
就順水推舟,莘迩笑道:“那我就把我的這首拙詩,誦來給君等聽聽?寫的不好,隻能說馬馬虎虎,請君等多多批評。”一手端杯,一手負於背後,曼聲吟道,“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隻把春來報。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讀完,席上諸人面面相觑。
一聲叫好,傳入衆人耳中。
衆人看去,是高延曹。
高延曹說道:“明公此詩,真是好詩!”他滿臉贊佩之色,口中這樣說,心中暗道,“明公此詩甚佳。啊呀,以往未嘗見明公寫過詩,殊未料到,明公亦有詩才!與我足可旗鼓相當!”
莘迩笑吟吟問道:“螭虎,你是作詩的大行家,我這詩好在哪裏?”
高延曹撓頭,回答說道:“明公這詩,……就是好!至於好在哪裏,末将一時說不上來。”
卻時下之詩,大多古樸,而莘迩這首化用而來的《詠梅》之詩,意境固是上佳,但用詞如似白話,則在張龜、高充、宋翩、王道憐、田佃夫等士聽來,就不免會覺得失之於淺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淺顯易懂的詩風,隻從用詞上講,倒正是高延曹的詩風相近,也就因此無怪整席之人,獨有他稱贊不已了。
莘迩笑道:“知其好,而不知何以好,此是可謂‘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者也。”目光看向張道嶽、張龜、高充等士。
張龜拈着稀疏胡須,陷入思索,把莘迩這首詩的意境和莘迩剛才說的那些話聯系一起,他漸漸地有了所悟,開口說道:“明公此詩,看似是詠梅,而龜之愚見,其實是在詠時事。”
“哦?”
張龜說道:“明公詠的這樹梅,與其說是‘梅’,不如說是我隴地;風雨、飛雪、懸崖百丈冰,此指秦虜也。明公此詩欲表之意,應是秦虜雖強,若冰刀雪劍,然我定西如梅,淩寒盛開,卻是非僅不懼其寒酷,而且隻要我定西士民堅守忠義,就一定能等到山花爛漫的時候!”
聽了張龜的這一番解釋,席上諸人這才俱皆恍然。
張道嶽、高充等人細細思之,莘迩這詩想要表達的意思,應當還真就是張龜分析的這些。
有了時事做背景,再想此詩,觀感便不大一樣了。
張道嶽推開酒杯,要來大碗,倒酒入碗,大聲說道:“督公此詩,若英雄笑它冰霜,居虎狼環伺間,昂揚之氣,直沖霄漢!當浮一大白!”舉碗而飲,一口喝幹。
莘迩喟然歎道:“知我者,長齡也、叔仁也!”問衆人,說道,“以蒲秦今日之強,比之於寒冬之酷,不爲過也,我敢問君等,君等卻可有爲梅之志,可卻敢淩寒履霜,而傲然盛開麽?”
高充等人既已知了莘迩此詩的主旨,《詠梅》此篇充滿了鬥志和樂觀主義的精神,諸人頓時受此感染,無不激奮滿懷。
高充當先,慨然應道:“秦寇雖強,其若果敢來犯,充願從明公禦之,懷忠義之心,願以梅爲志,淩寒盛開!”
餘下齊聲應道:“願從明公禦之,懷忠義之心,願以梅爲志,淩寒盛開!”
莘迩挺立,英氣畢露,舉杯說道:“請與君等共飲此杯!”
衆人齊齊舉杯。
莘迩與他們都是一飲而盡。
一首《詠梅》之詩,當日就傳遍了湟水兩岸的士民群中。
人口相傳,很快傳遍河、秦兩州,又傳入谷陰。
月餘之後,甚至連已然安家龜茲的宋闳都聽說到了這首詩。宋家子弟或有不屑,嘲笑莘迩無有文采者,宋闳沒有說什麽,但心中卻是想道:“強寇壓境,而此詩蓬勃,讀罷之後,吾雖衰矣,猶尚振奮。莘阿瓜這是欲以此詩造輿論,以激勵定西士民守土禦寇的決心啊!我家敗給他不虧,此子誠然雄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