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樂想了幾天。
左氏的主張是一個原因。
左氏從秦州回來後,照搬莘迩的話,先前對他說的“均田乃府兵之本,均田行後,府兵甲械、戰馬皆可自備,國家既充兵力,又少軍支,非但以此禦敵足矣,開疆亦不爲難”此言也是一個原因,而且是主要原因。
令狐樂最後做出了選擇,決定支持推行均田制。
十月二十日,經過與張渾、陳荪、孫衍、黃榮等人的數次聚議,就如何具體地在各州施行均田制定下了可行的章程之後,羊髦上書朝中,在朝會中正式提請朝廷下令旨,落實此政。
朝臣反對者頗有,如陳荪一樣,默不作聲的也有,但在張渾、孫衍、黃榮等的贊同和令狐樂的支持下,此政順利地在此次朝會上得到了通過。
與此政一同得到通過的還有一政,便是“釋營戶爲編戶齊民,亦按《均田》授地”此政。
兩天後,兩道王旨下達尚書台。
旋即,尚書台這個政治中樞就開始了緊張地轉動和運作。
台中諸部的官吏悉數被調動起來,均田和釋營戶爲編戶齊民,此二新政都是大政,眼下一起施行,可以說是時間緊、任務重,便是禮部等這些與此二政無關的部門,其部中之吏也都被分派到了不同的任務。
秦州等地以外,谷陰所在的隴州、金城所在的河州、西北的沙州,每個州的每個郡,尚書台都派了吏員趕往,既是轉達朝廷的旨意,協助地方推行釋營戶爲編戶齊民和均田制,也是監督地方執行此兩政。
兩政之中,均田是重中之重。
出於莘迩的授意,羊髦的建議,定西朝廷專門任了黃榮做督查使,由他來全面督察均田此制在諸州的推行,因考慮到地方上也許會出現的阻力,朝廷還特許給了他“持節”的頭銜,——持節者,可殺無官位人。
黃榮慨然接旨,當日便從自己府中、尚書台中選出了二十餘個精明能幹的吏員,姬楚等人皆在其中,俱皆委任爲督查屬吏,令他們立即分赴各州、各郡,執行督辦的重任。
同時,他自己也於兩日後啓程,先巡查隴州的均田制落實之情況,繼巡沙州,後巡河州。
十月底的天氣,隴地已是天寒地凍,這兩天彤雲密布,看樣子又要下雪。均田一行,羊髦等人雖也忙碌,畢竟還是身在王城,卻是苦了黃榮等,尤其黃榮了,他要巡遍三州。大冷的天,再一下雪,隻路上的行程就可想而見的難走。然他意氣振奮,毫無半點的叫苦埋怨。
操辦、督查的吏員們絡繹出都,分頭奔赴目的地。
谷陰縣屬武威郡轄。
武威郡北、東爲沙漠,南與廣武郡接壤,西與武興郡接壤。
武威與廣武間地域廣闊,兩郡的郡治相距三百多裏,頗遠。
不過武威郡治,亦即谷陰,與武興郡的郡治相距卻是很近,隻有四五十裏。
這是因爲此郡也是個僑郡,此郡之地本就是從武威郡分出去的,但雖是僑郡,武興的轄縣并不像河州的那些僑郡,多隻一縣,歸它管的縣還是很有幾個的,共四個,分别是顯美、番禾、骊靬(qian),還有一個是僑縣,武興縣。武興縣是武興郡的郡治。
顯美,即是令狐妍的封邑。
“骊靬”,骊,純黑色的馬;靬,铠甲,這個縣的名字很尚武。於前代秦朝前期,這裏是秦朝新設於河西走廊上的養馬地之一,北爲漠北、西去爲西域,境内多胡夷,爲保證牧苑的安全,披甲士也必不可少,故此縣乃得此名。
卻不必多說。
隻說十一月初,在這第二場的隴雪将下未下時,王都谷陰派來傳兩道旨意和協辦、以及督辦新政施行的吏員聯袂到了武興郡的郡治武興縣。
武興郡太守陳矩是陳荪的從子,今年歲數不大,三十上下。
他之前就已經接到陳荪的私信了,陳荪於私信中交代他,“均田此制,雖令出朝廷,實征西之意也。張公等俱皆贊同,大王亦不反對,我雖有異議,不得發也。武興臨王城,郡中事,朝廷即日能聞,令旨到時,汝當遵旨恭行,盡心盡力,萬勿因怠慢拖延,緻征西責罪我家”。
既然是已經得了陳荪的囑咐,接到令旨以後,陳矩就雷厲風行地部署安排下去。
釋放營戶爲編戶齊民這塊兒。
武興郡是有駐兵的,盡管不多,也有三四百人。這三四百人,都是兵籍。依按慣例,營戶,或者說兵戶的家眷都是随軍而居,這三四百兵卒的家屬現跟着他們一起,住在軍營。
陳矩沒有将軍銜,雖然管不了軍事,可“釋放營戶爲編戶齊民”,事關戶籍的改變,卻是民政,則正歸其管,於是,他先派吏去軍營,通報了一下這支駐兵的長官,請他把帳下兵士的數額、名字、籍貫等列出來,遞給郡府;随後,他再具體操辦底下來的諸務。
均田制這塊兒。
陳矩的部署是:先令郡吏下到各縣,與各縣的縣吏一塊兒核實當地縣士民口數和田畝、桑田、公田、荒地等各種田地的數,及調查清楚當地縣士族也好、百姓也好的占田情況,等等。
——這些工作在做的時候,都有王城來的吏員随同協辦、督辦。
接着,等各縣各方面的情況彙總上來,陳矩将之報給尚書台,由尚書台做一個備案。
然後,他再進行均田的正式環節。
不得不說,陳矩盡管年輕,辦事還是很麻利的。
一番針對兩政前期工作的安排下去,武興郡的郡吏、縣吏,包括駐兵的軍營都動了起來。
用了不到一個月,各項前期工作俱皆完成。
陳矩上報給尚書台後,於十一月底的這天,正式開始了兩政在武興郡的推行、落實。
……
隴地的第二場雪已經下過,剛於前日停下,武興縣西數裏外,一塊廣大牧場邊上的駐兵營中,這日迎來了四五個武興郡的郡吏,領頭的是武興郡府的一個掾吏。
數人被營将迎入營中。
不多時,召集兵士的鼓聲響起。
大冷的天,兵士們正躲在帳篷裏避寒,聽到鼓聲,許多人發起了牢騷。
有聰明的說道:“半月前,都尉的主簿在核查我等姓名時,他不是說了一嘴,說是朝廷要放咱們爲編戶齊民麽?還說最晚這月底、下月初,郡裏就會來吏來辦此事。今天正好月底,而今天又非操練之日,鼓聲忽然集合我等,會不會是郡裏來吏了?”
聞得這話,兵士們不嫌冷了,就有人跑出帳去,探頭探腦地窺看,很快飛奔回來,喜色滿面,說道:“快、快,快些去校場集合!就是郡裏來吏了!”
“真的?”
“我都瞧見了,校場上拉開了一個帷帳,雖然未見郡吏身影,可要不是郡吏來了,都尉扯什麽帷帳?想來郡吏現下已是在帷帳中等着咱們了!可不敢勞郡吏們多等!”
帳中兵士七手八腳地穿好戎裝,請這一帳中年齡最大的那人,——即猜測是不是郡吏來了的那人先行,餘下的魚貫跟出。
年齡最大這卒,須發已然花白,長久的服兵役、不間斷地被郡縣驅使勞役,使得他老态龍鍾,身體佝偻,臉上仿似老樹盤根,皺紋如溝壑一般,布於額上、兩頰,雙眼渾濁。
此卒名叫黃懷,今年五十八了,他十四五時就從了軍,服兵役至今已有四十多年。
黃懷的帶領下,這一帳的兵士排好了隊列,邁步去往校場。
他們是較早到了校場的一隊。等了兩通鼓,其它各帳的兵士絡繹到來。按隊、屯、曲編制,總共三百七十八名兵士,在各級軍官的指揮、約束下,組成了陣列。
帷帳中,營将接報,說兵士集合已畢。
他笑問郡吏帶隊的那個掾吏,說道:“兵士集合已成,要不要我先令他們操練一番,供君觀看?”
“大冷的天,就别折騰兵士了。趕緊辦完差事,我也好回府禀報府君。”
營将略略失望,說道:“好吧。”
一令傳下,依照各隊序列,各隊的兵士們在隊率的帶領下,依次進入帷帳。
黃懷所屬的隊,其序列排在各隊的中間,等了大概一個多時辰,輪到了他們這個隊。校場上的雪雖是已經清掉,可下雪不冷化雪冷,校場周邊有無樹木、建築,四面風來,這一個多時辰,着實把黃懷凍了個夠嗆。卻身感寒冷,心中火熱。
他想道:“去年的時候,我就聽說莘公放了一批營戶爲編戶齊民,當時我還在想,什麽時候我能有這樣的好運氣?沒有想到啊,今年我就要被放爲編戶了!從此不再卑賤,我也是良民了。聽那都尉的主簿說,放了我等爲編戶後,莘公還要給我們分田。莘公一定是佛、菩薩降世,是來拯救我等這些可憐人的!得了田,有了地,有了營生,我要把錢攢下來,給莘公立個佛像!叫我的子子孫孫都記住,他們能不再做營戶,都是莘公的天大恩德!”
正想着,聽到隊率令他們入帳,黃懷回過神,慌忙邁步,跟上前邊的士兵。
寒風中站得太久,穿的又單薄,腳都不是凍疼,而是沒有知覺了,但黃懷此時,卻哪裏顧得上這個。還沒入帷帳,看着那離他越來越近的帳門,他的心跳就噗通、噗通地加快,手心居然出汗,雙腿發軟,是期待,也是生怕期待落空。
一隊五十兵,帷帳容不下,分成一伍、一伍的進。
像是等了漫長的四五個時辰,其實也不過隻過去了一兩刻鍾,終於輪到了黃懷這一伍。
踩着棉花也似的,黃懷帶頭,進到帳内。
他不敢擡頭去看帳中坐着的營将、營将的主簿等吏和那幾個郡吏,剛入帳中,就拜倒在地。
一個聲音響起:“起來。”
黃懷心跳得都快到嗓子眼了,他用盡全身力氣,撐住地面,這才勉強站起身。
“過來。”
黃懷垂首上前,到了說話那吏的案前。
“叫什麽名字?”
黃懷聲音顫抖,答道:“小人丙隊丁什黃懷。”
“擡頭。”
黃懷遲疑不敢。
那聲音不耐煩得很,又說了一遍:“擡頭。”
黃懷惶恐不安地把頭擡了些。
說話那吏直到這時,乃才看到黃懷的長相,吓了一跳,急忙低頭去看營将之前遞給郡府的本部兵卒之詳細記錄,在“黃懷”這一條上,再次看了一看,舉目問他:“你五十八?”
“是。”
“我怎麽看你跟六七十似的。”
“啓禀君,小人本隊之中,年歲最長的,今年是七十來歲了,但小人還沒到六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