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次虧,怎能同樣的事上再吃第二次虧?
桓蒙雖是最初沒有想到,好歹後知後覺,猜到了莘迩可能會趁機占些便宜,也算是及時地把令陳如海“盯住陰洛所部之漢中兵”的檄令傳到了陳如海軍中,陳如海也算是及時地擋住了陰洛所部。
卻兩邊在秦昌縣外相見。
陰洛先到的秦昌縣,聞報陳如海兵到,他帶了十餘從騎,驅馬出營,西行三四裏,蔚藍無雲的天空之下,色彩斑斓的群山之間,遙遙看見了一支兵馬,順着一條東西流向,蜿蜒叮咚的宕渠水支流,正往這邊行來。等這支兵馬到了近處,一面白底黑字的丈餘長寬大旗映入陰洛眼簾。那旗上豎寫三字:“滿身膽”。可不就是陳如海及其所部了!
陰洛駐馬原地,未再前行,叫了一騎趕去通傳。
那騎去後,與對面來軍相會,陰洛未等多時,見其帶了數騎轉回。
數騎裏邊,當先之人一騎絕塵,數裏地須臾即到,待之馳近,見此人朗目疏眉,體格強健,然未着铠甲,裹葛巾,服鶴氅,俨然文士打扮。陰洛認得,這人即是陳如海。
卻這陳如海,家本士族,後來沒落,因是他才走了以勇武出仕這條路,進了桓蒙的軍府,做了個武吏,但如今雖然從軍,領受軍職,被桓蒙視爲鷹犬武人之流,畢竟不能忘記其家士族的身份,所以平時不打仗時,他從來都是儒士的衣着。
陰洛下馬來,抓住袍角,雙手并攏,下揖相迎。
陳如海勒騎停住,矯健地從馬上跳下,趕忙回了一禮,爽朗笑道:“怎敢勞府君候迎?”
陰洛是太守,他是撫蠻校尉,就官品來講,兩人相差不大,然太守是一方長吏,撫蠻校尉既近類軍職,且如官職名稱,管的還都是蠻夷之屬,論以“清貴”,則是略遜;再則,這一趟又還是桓蒙這方請莘迩這方幫忙,故是陳如海有此一話道出。
見禮畢了。
陰洛直起身子,肅容說道:“前鄙郡遇危,多賴校尉仗義援助,危乃才得解,校尉情義,在下沒齒難忘。”
陳如海笑道:“遠親不如近鄰,鄰裏間且守望互助,況乎你我兩郡?氐虜已竊關中,膻腥北地,猶嫌不足,複寇貴郡,我等同爲唐臣,正該合力滅之!府君這話,太客氣了。”朝陰洛身後的從騎中看了一看,問陰洛,說道,“聞張君景威也來了,怎麽不見?”
“就在昨日,唐壽縣送來急報一道,當地山中的賨人趁張護軍領兵外出之際,搶掠縣中,唐壽者,葭萌關之所在也,張護軍聞報,已於昨日下午率其本部北上,急赴唐壽去了。”
陳如海說道:“張君回去了?”
“是啊,我軍既入巴西,已是完成了桓公的所托,張君以爲,他便是再留下來,也是沒甚用處了,加上擔憂葭萌有失,於是就率部而返了。……臨行前,他特地囑我,叫我見到足下後,替他向足下賠個不是,又請我今晚宴時,務必要代他多給足下端幾杯酒。”
陳如海惋惜說道:“自漢中與張君一别,雖有書信相通,而一直未曾得以再見。當日漢中一戰,張君面上中箭,換三醫而方得拔之出,豪烈之氣,使我心服!我還想着,今天見到了張君,定要與他多親熱親熱,奈何緣悭一面,竟是不得見也。”
陰洛笑道:“昔笮橋一戰,足下功勞顯著,桓公親賜‘滿身膽’旗,張護軍對足下,那也是敬仰得很!君與護軍,可謂惺惺相惜矣。”側身伸手,邀請陳如海,說道,“我已在帳中備下酒宴,陳君,就請賞個臉吧?”
陳如海推辭說道:“我是地主,府君是客,酒宴怎好府君來備?”
“君與我,這些月來也是書信不斷,咱倆盡管隻見過一面,而君在我心中,已是故交好友!朋友之間,何須分得這般清楚?陳君,也沒什麽好酒好菜,無非是兵士們就近打到的些許野味,買來的本地土酒,隻望陳君别嫌不恭!”
陳如海還要推辭,陰洛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笑道:“君莫要推辭了!怎麽,是瞧不起我這個西北偏地的鄙陋之士麽?”
陰洛家在敦煌,要說“西北”,整個而今之華夏,還真是沒有比這個地方更西北的了。
話話到這個程度,陳如海不好再推辭,便說道:“好吧,請府君稍待,我給從吏們吩咐一聲,叫他們尋地,使兵士築營。”
陰洛放開了手。
陳如海轉回到從騎中,他和陰洛的對話從騎們都聽到了。
半路碰見他,跟着他來的那吏說道:“校尉放心,有下吏等在,這營壘明日即可築成。”
陳如海背對十餘步外的陰洛,目落這吏身上,放低聲音,說道:“陰府君說張君率部返回駐地了,你等會兒派幾個斥候,北上去找找。”
“……找着了,再把他請回來麽?”這吏搖頭晃腦,啧啧稱贊,說道,“校尉對朋友真是沒的說!爲解相思之渴,走了也要找回來,非與他喝上幾杯不可!”
“你是不是傻?”
“啊?”
陳如海沒好氣說道:“他若治内果然生亂,我如何能再把他強行拽回?我叫你派人北上去找,不是爲拽他回來喝酒,爲的是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率部北還了!”
這吏恍然,說道:“原來校尉是怕陰府君、張君哄你!”
陳如海确是有此擔心。
已從桓蒙的二道檄文,“命他擋住陰洛,不要令其部繼續南下,深入巴西”中,陳如海領會到了桓蒙對“漢中兵也許會借機占據巴西郡的縣邑”之擔憂,又知陰洛頗有智謀,他當然難免就會起疑,那張景威到底是真的回了駐地,還隻是虛晃一槍,由陰洛把他穩在這裏,而張景威實則實是帶兵搶占别縣去了。故是,他就有了對此吏的這道命令。
陳如海說道:“你探查清楚後,立即報我知道。”
這吏領了陳如海的軍令,自去落實。
陳如海回到陰洛這邊,沒再多做叙話,兩人就各自上馬,并騎而前,去往陰洛軍營。
到了營中,入進帳内,寬敞的百子帳中,已然擺上了酒菜。
分賓主落座,陰洛帳下的一幹文武大吏俱皆作陪。
酒宴開了,幾個從縣中找來的歌舞女,還有兩個百戲伎,在帳下或歌或舞,或雜耍起來,以助酒興。
不管張景威是不是真的返回駐地了,至少“沒什麽好酒好菜”這話,陰洛說的是實話。
菜确然多是野味,酒也都是從數裏外的秦昌縣城臨時買來的土酒,——實際上,僚人較爲粗蠻,但賨人是頗善釀酒的,賨人所釀的清酒,早在周時就很有名氣了,被《周禮》列爲是“三酒上品”,不過一則那樣的上等好酒不是随便就能釀出的,二來倉促買來的酒,自也難以稱好,是以,陰洛用來招待陳如海,給他接風洗塵的此所用酒,隻能稱是尋常。
酒水舀入黑色的木勺中,不很清澈,雜質沉澱。
服侍的小吏們先把雜質瀝出,再給陰洛、陳如海等斟上。
就着香氣撲鼻的胡炮肉、生魚片等菜肴,陰洛頻頻舉杯,諸多作陪的吏員們紛紛敬酒,陳如海次次都是一飲而盡。酒過三巡,旋舞兩周,陳如海略酣。
這時,帳外有人求見陳如海。
陳如海出去見到,正便是派人去探查張景威部行蹤的那吏。
那吏報道:“校尉,張護軍部的确是北還了。”
“查清楚了?”
“下吏所遣之騎,雖是沒有能追上張護軍部,然詢問沿途的賨人、僚人,确實有支兵馬北上而去。”
陳如海聞言,放下心來,打發走了這吏,回入帳中。
擔憂已去,陳如海放開了身段,他不耐煩等小吏有闆有眼地先瀝再斟,搶過酒壺來,叫換大碗,解開裹帻的葛巾,捂住酒壺的口,倒過來酒壺,朝大碗裏倒,卻是用葛巾漉酒。
雜質都被葛巾隔住,酒滿一碗,陳如海反客爲主,端碗起身,與陰洛說道:“府君盛情,在下感念,借府君之酒,在下敬府君一碗。”
陰洛酒量還可以,但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他喝酒倒不上臉,越喝臉越白,酒意下頭,他瞥眼看到,陪酒的吏員中竟是已有酒力不支,歪倒榻上的了,而面前的陳如海仍然生龍活虎,心中叫苦,想道:“這老陳怎生如此善飲!”
騎虎難下,他隻好晃晃悠悠的也起身,端小碗,說道,“我不是已經說了麽?我與君雖隻一見,如似故交,君若再這般見外,我這碗酒就不、不喝了!”
陳如海箭步上前,奪下陰洛手中的酒碗,呼侍吏,說道:“給府君換大碗來!”
陰洛駭然,叫道:“不可!”
“府君是瞧不起我這販橘之賈麽?”
陳如海年少家貧時,他曾經販橘於市,於今雖是貴爲撫蠻校尉,然對他過往窮寒時的那些經曆,他并不忌諱。
這話正與陰洛之前那句“西北鄙陋之士”對應,陰洛無法再辭,隻能任侍吏換碗。
一碗下去,陰洛再也站不穩當,踉跄坐下,險些吐出。
然而盡管腹内翻湧,陰洛咬住舌尖,掙紮着不失去清醒,又因生恐失禮,把那湧出之物,生生咽下,以目示意,招呼陪酒的吏員們趕緊上來。
陪酒諸吏出來兩個能喝的,再給陳如海敬酒。
一個說道:“咱們現在軍中,隻喝酒也沒趣味,要不投壺何如?輸者,罰以三碗。”
陳如海興趣盎然,便就允了。
被這一分神,忘了陰洛。
投壺和箭拿來,尚且能喝的四五吏員,和陳如海圍成一堆,遂投壺而飲。
一夜酒宴,到天亮才散。
半夜的時候,陰洛實在撐不住,就已提前先悄悄地回去本帳。
睡也沒睡好,他連着吐了三四次。朦朦胧胧睡着,一睜眼,已快中午。陰洛吓了一跳,翻身而起,披衣赤足,奔到帳門口,打開帳門,急聲問門外吏:“陳校尉呢?”
門外吏應道:“宴到天亮才止,陳校尉剛走,說是回他軍中了。”
“回去了?”
“是。”
陰洛色變,猛拍大腿,催促說道:“快,快,趕緊去把他請回來!就說我打着了一頭鹿,中午請他喝酒!”
那門外吏看着陰洛臉色刷白、站不穩的樣子,鼻中聞着他噴出的濃重酒味,遲疑說道:“府君,你……”想問“你還能喝麽”,不好直問,換了個說辭,體貼地勸道,“府君,下吏知府君與陳校尉意氣相投,可縱是知交故友,也不能這麽喝啊。府君宜以身體爲重。”
“你懂個甚麽!快點去請他來!”
那吏無法,便應令而去。
陳如海應邀而至。
中午又是酒宴。喝到傍晚,接着晚上酒宴。
連着喝了三天。
第四天,接連兩道軍報送到了陳如海處。
一道是:周安部、戴實部各遣小隊兵馬,以漢中兵入掠,助程勳守土爲名,分從巴郡東、西入其界;蕭尊儒部經廣漢郡,到了巴郡西北邊部,也遣了小隊兵馬,入了巴郡界。
一道是:秦昌縣南,宕渠水與不曹水彙聚處的宕渠縣和宕渠縣東北百十裏外,不曹水北岸的宣秦縣,被張景威部入占。
頭道軍報也就罷了。
看完第二道軍報,陳如海楞了片刻,面色大變,跺腳說道:“啊呀,還是中了陰洛計!”
他哪裏還能不知,那張景威率部北上,於今而觀,必是假的了!而連着這幾天的飲宴,也非是陰洛對他的熱情招待,卻竟是麻痹糊弄於他!
丢下軍報,陳如海怒不可遏,令全軍備戰,自帶從騎數人,出營去陰洛營。
入到陰洛營,陳如海不下馬,催騎穿營,到陰洛大帳,下馬闖入。
陰洛端坐帳中案後。
帳中無有别人,隻陰洛一個。
陳如海抽劍而出,大步至陰洛案前,逼視着他,質問說道:“陰府君,我且問君,你漢中告急,我率兵往援,對不對得住你?”
“何止對得住!我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陳如海問道:“漢中戰後,你我書信不絕,凡我所得之好物,我無不送君一份。我再且問君,我對不對得住你?”
“君之饋贈不斷,是視我爲友,我感動之情,發自肺腑。”
陳如海怒道:“你既感激,又感動,卻就是這麽回報我的麽?騙我張君北還,騙我在你這裏飲酒,張君卻帶部去占了我宕渠、宣秦兩縣!”
“不敢瞞君,便在昨夜,我以君之名義,遣兵入進秦昌,現下秦昌也已爲我軍所占了。”
陳如海一呆,回過神來,怒氣越發不可抑制,晃動手中劍,指向陰洛,怒道:“陰府君!你這等欺我,不能忍也!我已令軍備戰,今日下午,我願與君一決勝負!”
陰洛撩衣而起,從帳側蘭锜上拿下己劍,将劍抽出,屈指彈之,歎道:“大好此劍,正可斫頭!”
陳如海不知其意,凝神戒備。
陰洛徐徐步至陳如海前,倒轉寶劍,遞給了他,從容說道:“我深知對不住君,然各爲其主也。前我哄君,非是誠心哄騙,無它,隻是我怕君爲難而已。
“今主事已畢,忠,已經盡,到了我盡義之時了。君對鄙郡有恩,對我有情,我是絕不會與君刀兵相見的。我之此頭,易斫也,無須君之利刃,此劍足矣。請君取我頭去,報桓公,以免桓公責君,此我之爲君盡義是也。”
陳如海瞠目結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