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洛孤、蒲獾孫接受了王敖的意見,點兵渡過睢水,重新殺奔彭城縣。
這道緊急的軍情,很快就傳到了郯縣。
賀渾豹子接報,卻不慌張,他輕蔑地笑道:“氐虜前圍彭城月餘,不能拔克,反而爲我所敗,今其敗而複還,料定是聞我稱王,以爲我徐州内亂,所以壯起狗膽,再來攻我,欲趁機撈些好處,卻也不想想,就是之前,他們還打不下彭城,況乎而下他們敗軍之餘?更非我之敵!
“傳檄賀渾勘,叫他安心守城,就說我最多十日即可親率援兵到。”
自統兵以今,賀渾豹子當真是如他之所自誇,逢戰,幾無敗績,因是,雖然聞報了蒲洛孤、蒲獾孫去而複來,他卻是絲毫不懼。别的不論,單隻這份膽色,誠然是非常人可比。
賀渾豹子的诏令於兩天後到了彭城縣中。
拜接過诏令,賀渾勘恭謹遵旨。
送走了傳诏的天使。
賀渾勘回到堂中,沒有坐榻,掂了個胡坐,大馬金刀地坐着,臉上陰晴不定。
一人從堂外進來,膚黑如鐵,謝頂秃頭,是賀渾勘帳下最爲得信的将校郭黑。
郭黑入到堂内,向賀渾勘行了個禮,随即轟堂中的從吏、奴婢出去,說道:“你們都先出去,我有要緊的軍紀禀報将軍。”
從吏、奴婢們見賀渾勘不言不語,沒有制止郭黑,就都倒退着出去了堂外,遠遠站住。
郭黑湊近賀渾勘,說道:“将軍,不能再猶疑了!”
“不能再猶疑了?”
郭黑說道:“大王诏令中說,至多十天,他就會親率援兵到達彭城。将軍,再不趕緊降秦,就沒有機會了!”
“你這不是廢話麽?”
郭黑愕然,說道:“将軍此話何意?”
“我難道不知,若是等到大王親率援兵到來,你我就沒了降秦的機會?可是怎麽降?”
郭黑恍然,說道:“是了,将軍一定是在擔憂城中的郭太、孫伏肱兩部!”
“不錯。先王薨後,你便勸我降秦,那時我之所以沒有聽從,就正是因了城中的高力禁衛和鮮卑等雜胡諸部,現而下,卻是城中不但還有高力禁衛,除此以外,更且多了郭太及其所部!咱們帳下的兵馬,隻占了城中守軍的半數,對比孫伏肱、郭太、鮮卑等雜胡各部,并不占優。若是貿然降秦,消息走漏出去,隻怕城門沒開,咱們就要與孫伏肱、郭太等先鬥上一場。高力禁衛的戰力,不用我給你說吧?我部少不了死傷慘重!沒了兵士,就是咱倆投了秦,又如何能保富貴不失?……你隻說降秦、降秦,你他娘的,總是給老子出個怎麽降秦的主意!”
卻是,早在日前得知了賀渾邪病死、賀渾豹子殺程遠和徐明等人之後,賀渾勘、郭黑兩人就起了降秦之意,隻是彭城縣的城中,另外還有數千的高力禁衛、數千的鮮卑等雜胡各部,賀渾勘的部曲數量與之相比,不占優勢,故他才不敢輕舉妄動,後來賀渾豹子率援到至,他爲了不引起賀渾豹子的疑心,遂在已起意叛變的同時,給賀渾豹子演了一出進勸賀渾豹子稱王、親手殺掉賀渾廣的忠心戲碼。
這賀渾勘被賀渾豹子視爲莽撞之徒,可隻從賀渾勘的這番作爲觀之,他又哪裏像個莽夫?其實想想,賀渾勘似莽而非莽,其實這才是合理的。畢竟在賀渾邪、賀渾豹子這樣的吃人魔王手下,如果僅是一味的莽撞,他賀渾勘又怎能會被賀渾邪收爲養子,得以重用?
郭黑挨了一句罵,撓了撓光頭,讪讪說道:“末将愚蠢,想不到該怎麽投秦才是的主意。”
“我知你是想不出的。”
郭黑嗅出賀渾勘的此話,好像是另有意思,試探問道:“敢問将軍,是不是想出主意了?”
“主意,我是想出來了,可要想用,還得靠一個人才成。”
郭黑問道:“靠誰?”
“呼衍寶。”
如前文所述,呼衍寶與郭黑一樣,也是賀渾勘帳下最爲得用的将校。隻不過呼衍寶與郭黑的族種不同,郭黑是唐人,呼衍寶是匈奴人,且有丁零人的血統。
郭黑說道:“要靠呼衍寶?”
賀渾勘沒有馬上回答他,坐於胡坐上,摸着胡須,想了一會兒,下了決心,說道:“我得向大王學學!”
賀渾勘這話來的莫名其妙,郭黑被他的思路給弄得越發迷茫,說道:“向大王學學?”
“先王才薨,大王當夜就殺了徐明、程遠,何等的果決!於此亂世,要想保全身家性命,就必得有這份果決不行!你說‘不能再猶疑’,這話倒是不錯。夜長夢多,事不宜遲,咱們今天就動手!”
郭黑說道:“怎麽動手?”
“你附耳過來。”
郭黑遲疑了下,心道:“堂中又無别人,幹嘛還叫我附耳過去?”卻知這是賀渾勘的習慣,沒法拒絕,隻得硬着頭皮,前行兩步,彎下腰,把耳朵湊去到賀渾勘的嘴邊。
賀渾勘與他小聲說了幾句話。其嘴中噴出的熱氣到郭黑的耳朵上,搞得郭黑癢癢的,強忍再忍,才沒有笑出聲來。好容易等賀渾勘說完,郭黑如釋重負,再又瘙了瘙秃頭,趕忙朝後退開,應道:“是!”
“你現在就去辦。”
郭黑領命,按賀渾勘的吩咐,自去辦事。
賀渾勘喚站到院中的從吏進來,令道:“去把呼衍寶給我叫來。”
從吏應諾,便出堂離府,去找呼衍寶。
約等了小半時辰,呼衍寶跟着那從吏來至。
賀渾勘仍是坐胡坐上,胡坐低矮,需要擡頭去看呼衍寶,他默不作聲,橫刀在膝,仰着臉,上下打量呼衍寶,直看得呼衍寶心頭發毛,身子越彎越低,乃才開口,說道:“我要降秦!你跟不跟我降?”
此話入耳,呼衍寶頓時面現喜色,他當即說道:“末将早已便有此心!隻是不知将軍心意,故此一直不敢對将軍說!将軍今要降秦,末将當然是樂意之至!願跟将軍共降!”
“你當真樂意?”
呼衍寶賭咒發誓,說道:“若有半字虛言,将軍取了末将的腦袋去!”
“我也不取你腦袋,我信你。卻這降秦,有個難處,就是郭太、孫伏肱兩人,不把他倆殺掉,這秦,咱們怕是降不了。我想到了個主意,可以除此二人,然卻需你幫忙。你肯麽?”
呼衍寶直起身子,慨然說道:“刀山火海,末将皆從将軍之令!”
“你今晚在家設宴,把郭太、孫伏肱都請了去。我伏刀斧手於你家中,等你們酒酣,便沖出去,将他倆斬於宴上。……我這主意,你覺得怎樣?”
呼衍寶伸出大拇指,贊道:“好主意!”略現爲難,說道,“隻是要末将請郭太、孫伏肱赴宴?”
“你不肯麽?”
呼衍寶急忙彎腰解釋,說道:“末将是怕他倆不應末将之邀。”
“若是我邀他倆,他倆也許會有不應邀的可能,但你不是我,而且你和孫伏肱的交情一向不錯,你去請他倆,肯定能把他倆請得到。”
這呼衍寶因有丁零人的血統,故是膚白須黃,與羯人長相近類,他和孫伏肱的關系的确是向來不錯。聽完賀渾勘這話,呼衍寶不再推辭,說道:“那末将現在就回家,請他倆今晚赴宴!”
“你回家後,可能會發現,你的妻、子不在家中。不要驚慌,是我叫郭黑把你的妻、子帶去他家了。畢竟今晚要在你家殺人,動靜不會小,我擔心會吓到你的妻、子,我這也是爲你妻、子計。”
——卻賀渾勘适才吩咐郭黑去辦的,即是此事。
呼衍寶呆了一呆,臉上沒有怒氣,而是顯出委屈之态,攥拳在胸,說道:“将軍,你不信末将?”
“我信你!打心底信你!不信你,怎會把這等大事交你去辦?”
呼衍寶無話可說,委屈十足地躬身禮罷,辭别賀渾勘,便就回家設宴,邀請郭太、孫伏肱晚上去他家喝酒。果如賀渾勘所料,孫伏肱首先應了邀,郭太亦沒拒絕。
是夜,郭太、孫伏肱在呼衍寶家,酒正酣時,郭黑帶着數十甲士掩殺而出,結果不言可知,郭太、孫伏肱這兩員羯人的悍将,未死在沙場上敵人的兵械下,卻被殺於此席間。
郭太、孫伏肱既死,城中四千餘的高力禁衛、六千多的鮮卑等雜胡各部群蛇無首,兼以無備,遂於次日,被賀渾勘部的兵士們裹挾着,據城而叛。這個時候,蒲洛孤、蒲獾孫部還沒到彭城郡界。賀渾勘遣人往去迎接。二蒲得悉,無不大喜,加緊催促兵馬,兩日後入占彭城縣城。
賀渾勘叛了以後,直到秦軍入城,這期間的兩天,他緊鎖城門,封閉消息,是以,直到秦軍入了城,消息才被賀渾豹子獲知。
賀渾豹子的兵馬尚未出郯縣。
聞得此信,賀渾豹子怒不可遏,揮刀砍了來報信的斥候,發怒說道:“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賀渾勘這狗崽子,居然膽敢叛我,……叛孤!”
刁犗憂心忡忡,說道:“大王,彭城乃我徐西之門戶,今彭城失陷,秦軍入徐,就再無阻礙了!郯縣不可守。惟今之計,隻有北上青州,屏障曆城、廣固,或尚可禦秦虜於外!”
賀渾豹子怒道:“狗才!爾要害死孤麽?你是不是想拿孤的人頭,換你在秦虜那裏的榮貴?”
刁犗膽戰心驚,伏拜地上,說道:“臣豈敢有此心?”
“那你叫孤北上青州?青州南北不過二百裏遠近,憑此何以能抵氐虜?”
刁犗聲音發抖,說道:“臣愚鈍。大王所言甚是,青州恐是不足以禦寇。”偷窺賀渾豹子神色,問道,“可彭城已失,郯縣恐怕也是不好據守的。臣鬥膽敢問大王,王意是何?”
賀渾豹子的決斷做得很迅速,他已經想好了下一步的生路是在哪裏,他重重地出了口氣,說道:“郯縣自是守不住的,而今僅有的出路,隻有投唐了!”
刁犗見賀渾豹子不願去青州固守,本以爲賀渾豹子是起了降秦之意,殊未料到他卻是要投唐,三番四複,最終還是道出了自己的憂慮,說道:“大王,早時先王數欲與唐盟,唐皆不許,今大王若要投唐,如是唐不肯納,可該如何是好?”
剛剛稱王,就要棄土奔逃,寄人籬下,賀渾豹子既是憤怒,又是不甘,他表情陰冷,說道:“現在能和先王與唐議盟的時候相比麽?”
刁犗問道:“敢問大王,此話何意?”
“那時先王占有徐、青,孤此時往投,孤軍罷了,此其一不同;孤這一走,徐、青爲氐虜所得,是江之以北,自此俱爲氐土,不僅荊州,揚州也要面臨氐虜南侵的壓力了,唐兒文懦,豈有抗氐之力?孤之此時往投,可助其抗氐,此其二不同!”
刁犗聽了這兩個不同,想了想,深以爲然,佩服地說道:“大王高明見識!”卻仍有狐疑,說道,“但是大王,如果投了唐後,唐不給大王以信任可該怎辦?”
“哼,孤别的也不讨要,隻一個廣陵太守,唐難不成也不肯給孤麽?”
刁犗不解,問道:“廣陵太守?”
“孤言投唐,然孤亦是王,豈會肯到建康,向唐主俯首稱臣?建康,孤是不會去的,孤下到淮南,便就會止步於廣陵,以淮水爲險,借唐國之助,憑此割地廣陵,抵擋氐虜。”賀渾豹子哼了兩聲,面目猙獰,牙縫裏擠出來了他的真實意圖,“候以時機,孤會再殺回來的!”
自古以今,守江必守淮,淮水南岸、長江北岸的廣陵郡,最先是在唐國控下的,然後來賀渾邪稱霸徐州,廣陵被賀渾豹子打了下來,因是廣陵現是賀渾豹子的地盤。青州是守不住的,郯縣也守不住,但若是下到廣陵,北邊以淮水爲禦,南邊借唐國的支援,廣陵郡,賀渾豹子自度,他卻是足能守住。守住以後,再尋時機,北進奪回徐州。——這就是他的盤算。
刁犗越發佩服,說道:“廣陵臨淮,足可堅守!大王遠見到此,真是英明!”
“傳孤令下,召聚郯縣周邊的部隊、國人,後天就南下廣陵!”
刁犗吃驚問道:“大王,這麽急?”
“彭城縣城到下邳縣城,隻有兩百裏,我料下邳最多能守四五日,下邳一旦失守,孤南下廣陵之路就要被氐虜斷絕,……不急能行麽?”
彭城郡的位置處於徐州中間最西,從彭城向東,二百裏是下邳郡的郡治下邳縣,再不到三百裏,即是海濱。亦即是說,下邳縣如果再一失守,那麽整個的徐州就會被秦軍攔腰截斷,到的那時,郯縣位處在下邳以北,廣陵在下邳南邊,賀渾豹子的南下廣陵之路,确實就會如他所言,被秦軍斷絕。
說走就走,視羯人占據了二三十年的徐州如敝履,何止賀渾勘服氣賀渾豹子的果決,刁犗亦是心服口服。他恭敬接旨。
兩天後,賀渾豹子帶着部曲兩萬餘人,羯人及鮮卑等雜胡男女數萬,出了郯縣,南下過下邳,對正在圍攻下邳縣、分兵掠東海郡内縣的秦軍置之不顧,自管自地趕在秦軍打下下邳之前,渡過了淮水,到了廣陵郡。
到郡當天,他就傳書建康,上表稱臣,表示願獻廣陵給唐,爲唐抵禦秦軍南犯。
表文傳到建康,今天子程晝等看到的同時,此訊也傳到了荊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