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更時候,宋無暇才見莘迩從院中出來。
夜色中,離得較遠,她瞧不清楚莘迩的神色,然從其行路的姿勢來看,卻是白天見時無異。她看到莘迩在院門口停了一停,适才那個趾高氣昂對她的胡人,對莘迩則是畢恭畢敬,深深地彎腰低頭,大概是在與莘迩說話。宋無暇心中想道:“也不怕折了你這胡虜的肥腰!”
莘迩聽乞大力說道:“明公,宋後來了,就在那邊牆根站着。”
順着乞大力的指向,莘迩轉目去看,正看到牆根樹下陰影裏的宋無暇。
宋無暇穿着一身白色的襦裙,於那陰影中頗是顯眼。
卻宋無暇的身材與左氏不同,左氏成熟豐腴,宋無暇較爲苗條,——實際上也隻是看着苗條,用後世的話說,她爲衣服遮掩的身材乃亦是相當有料的,否則乞大力剛也不會偷摸摸地瞄她,不過因了這份苗條,月中樹影裏,從莘迩這個位置觀之,其之身姿就仿如一朵秀麗的水仙花。
莘迩将這突入腦中的比喻驅走,緩步到宋無暇身前,從容行禮,說道:“宋後來了。”
“是啊,我擔心中宮飲酒稍多,或會不适,故此過來看一看。”
莘迩點點頭,說道:“我已經看過了,中宮的确略微喝多,但在飲了我獻上的醒酒湯後,已經好多了,我出來時,中宮已經睡下。”頓了一頓,接着說道,“院裏有滿願、梵境兩個宮婢伺候中宮,想來便是中宮夜半睡醒,也不打緊。宋後,時辰不早,不如就請你也回去安歇吧。”
宋無暇應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回去了。”
兩人對行一禮,莘迩側身讓開路,請宋無暇先走。
由莘迩身邊經過,一縷香味飄入宋無暇的瓊鼻中。這香味極是熟悉,分明是左氏的熏衣之香,來自西域的一種名貴香料。宋無暇腳下不禁一慢,驚奇心道:“征西身上怎會有中宮衣香?”害怕引起莘迩的懷疑,慌忙又邁步前行,借錯身而過的機會,悄觑莘迩,見莘迩形色如常。
且不說宋無暇滿懷疑窦回到自住的院中,當晚睡下。
隻說次日一早,莘迩早早就起了來,安排下人們爲左氏、宋無暇做早膳,因左氏昨晚飲醉,他專門吩咐,早膳一定要清淡,還要有粥、湯。等到左氏、宋無暇相繼梳洗罷了,帶着宮女從她們的所住院中出來,到了堂上,莘迩仍如昨天,親自作陪,陪她倆吃飯。
左氏問道:“神愛到哪裏了?”
莘迩答道:“計算路程,臣昨天遣去南郡,叫她馬上回來的家奴,現在應該是剛到南安郡,還沒有見到她。總得再有個兩天的功夫,神愛才能到襄武觐見太後。”
左氏輕輕颔首,說道:“昨晚不覺飲醉,多虧了将軍的醒酒湯,我這才能睡了一夜好覺。将軍不知,我昨晚做夢,竟是夢見了神愛。今早醒來,想起她還沒到襄武,卻是不覺怅然。”
莘迩恭謹地答道:“往日在谷陰時,神愛常得太後召見,臣雖然與她一起入宮的次數不多,然亦知太後對神愛的寵愛之情。說來也是,自神愛從我離谷陰以後,至今已是許多時日沒有能再向太後請安了,經久不見,不但太後想念神愛,神愛也時時說起太後。”
兩人幾句對答,聽來沒甚出奇之處,然而落入宋無暇耳中,她卻覺得好像有些異常。
但到底哪裏異常?宋無暇也說不上來。
又一次悄觑莘迩,她接着再悄觑左氏,然後裝作埋首吃飯,心中想道:“中宮的臉色今天可真是紅潤!是因爲她所說的昨晚睡了個好覺的緣故麽?”正想着,聽到莘迩說道,“宋後?”
宋無暇趕緊收住思緒,擡起水汪汪的眼睛,應道:“啊?”
“你碗中已無粥了。”
宋無暇這才發現,她的小碗裏頭,已是空空蕩蕩,那半碗粥不知何時被她給吃完了,一時不免尴尬,她放下碗、著,沒話找說,說道:“将軍府中的膳夫當真是廚藝高明,别的不說,隻這一碗粥,做得比宮中還要好吃!……将軍,可有什麽秘方?”
莘迩若有所思地往宋無暇看似無辜的臉上瞧了幾眼,答道:“那膳夫是秦州的官奴,他有無秘方,我也不知。這樣吧,我回頭叫他把此粥的方子寫下,交給宋後的随身宮婢收住。”
“那可真是太好了!謝謝将軍啦。”
莘迩不再與宋無暇多說。
待吃完了飯,他恭敬地對左氏說道:“太後,是再休息一下,還是這就出縣巡視?”
要說起來,莘迩的這句問話是尋常不過的,可左氏不知爲何,嬌顔上卻忽然一紅,許是因了“再休息一下”五字的緣由?但見她眼波流轉,落到莘迩臉上,如似埋怨,又如羞喜,與莘迩目光相碰,她沒有當即把視線收回,二人目光相融交彙稍頃,蓦地記起了堂中還有個宋無暇在,左氏乃轉走目光,離榻起身,說道:“不必休息了,現在咱們就巡視去罷。”
莘迩應道:“是。”就恭請左氏、宋無暇出堂。
随在左氏、宋無暇身後,莘迩也出到堂外。車駕等等都已經備好,左氏、宋無暇上車,莘迩罩上羃籬,牽馬前行,乞大力等随於其後。先出宅院,沿着“裏”中路行,再出“裏”門,上到街中。
複行了會兒,車隊停了下來。左氏聽到車窗外傳來的行人說話之音,知道此時還在縣中,不知車子爲何會突然停下,納悶地低聲問随坐車内的滿願、梵境兩女,說道:“怎麽停下了?”
滿願出去看了一看,回到車中,答道:“前頭有人在等征西将軍,征西将軍在和他說話。”
“什麽人?”
滿願答道:“小婢不知,然征西将軍沒有下馬,是坐在馬上在與他說話,想來應是個小吏。”
沒多久,車子啓動,繼續前行。
行約一刻多鍾,出了縣城。
已有護衛的步騎在城外等候,隊伍合攏一處,接着啓行。
縣外田間麥子的清香和泥土的香味混雜撲來,時或遙遙可聞鳥的清脆啼鳴,細風吹拂車簾,複帶來遠處河流中的淡淡水氣,雖坐於車中,左氏亦頓覺心曠神怡。
自然的環境下,左氏的身心都放松下來。
昨晚她醉後,莘迩送醒酒湯與她等等的事,不禁浮入腦海。
人飲酒一多,沒了意識,即使瘦弱之人,通常也很難扶起,所謂“爛醉如泥”者是也,梵境、滿願力氣小,扶不起她,是莘迩把她從床上扶坐起來,親手喂的醒酒湯給她喝下。喝過醒酒湯,又吐了一陣,她的意識漸漸清醒,感到了莘迩溫暖有力的臂膀,當時她的下意識反應是想逃開,可那溫暖的滋味是她久違的了,終究還是和上次一樣,不舍得脫離。左氏記得,随後,莘迩拿起了絲巾,幫她擦拭嘴邊吐過的痕迹,又接住梵境遞來的清水,體貼地叫她漱口。便就假借醉意未去,左氏閉着美目,僅着絲衣,斜依在莘迩的懷中,由他伺候自己這一切。
這會兒回想起來那番場景,左氏熟美的臉不由再度飛紅。
“那醒酒湯好甜啊。”她咬住櫻桃也似的紅唇,這樣偷偷地想道。
回憶到此而至,再下邊的事情,左氏不敢再去回想了。盡管這已非是第一次,然她仍有強大的負罪感。畢竟左家雖非隴地高門,亦是定西士族,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她,這是不被允許的。但還是那句話,自小而大,她何嘗感受到過如莘迩給她的這種溫暖和安心?她能夠察覺得到,莘迩對她,不止是真心的喜歡,并且更重要的,對她是真心的尊重。
底下發生的事,左氏不敢,也羞於去想,不過莘迩在那事後對她說的一句話,她卻是記憶猶新。莘迩說道:“大王親政以前,臣原本想的是,先尋個妥善的法子,保障住太後在宮中、在朝中的安穩,之後再請大王親政,可一則,這個法子實在是難以找到,二來,正好宋鑒等串聯鬧事,給了臣把他們一網打盡的機會,宋鑒等被流去龜茲以後,定西國中也就算是能暫時穩定下來了,所以,臣最後也就且把此念先放下了,并大王親政後,提出到金城開軍府,……但是太後,這個法子臣雖一時沒有能夠想出,然隻要有臣在,就絕不會容任何人欺負太後!”
車中的左氏回想莘迩的這段話,心頭甜蜜,想道:“我是定西的王太後,誰敢欺負我?但阿瓜爲什麽說這些話?他的心,我卻自是知曉的。阿瓜,沒人敢欺負我的!倒是現在大王親了政,我不能再臨朝,你往後再作什麽事,或許會遇到些阻力了。你放心,我會全力幫你!”
馬蹄聲在車邊響起。
左氏竟是能從這馬蹄聲就聽了出來,是莘迩的坐騎。
果不其然,莘迩的聲音很快響起,左氏聽他說道:“太後,這隴西郡連年曆戰,民力既少,路上行軍又多,縣外的路已是多年未做修補,難免崎岖坎坷,不知可有無颠簸過太後?”
左氏定住心神,說道:“将軍,我沒那麽嬌貴。你忘了麽,當年你我流落豬野澤時,那裏是漠中澤畔,路可是比隴西郡這路還要差,我不亦是安之如素麽?”
“是,太後女中巾帼,是臣多慮了。”
左氏輕笑說道:“若說女中巾帼,我怕是比不上神愛,……将軍納的那個鮮卑妾叫什麽?”
“秃發摩利,是臣帳下騎将秃發勃野的妹妹,北山鮮卑秃發部的酋長之女。”
左氏說道:“更比不上秃發摩利吧?”
令狐妍喜好騎射,秃發摩利更是馬背上長大的,論到巾帼英雄,她倆的确都比左氏更符合。
伴随的的馬蹄之聲,莘迩的回答傳入車内,他說道:“神愛、摩利好騎射,要比騎馬射箭的話,或許會比太後強些,然要比之心性,比之智謀,她倆卻是萬萬不及太後之一二的。”
左氏失笑,說道:“我有什麽心性、智謀?将軍莫要說笑。”
莘迩說道:“若非堅韌之性,豈能在豬野澤安貧而居?若非智謀傑出,豈能臨朝數年之後,我定西國泰民安,疆土大增?”
左氏柔聲說道:“我臨朝這些年都做過什麽,我自家知道,國泰民安、疆土大增都是将軍的功勞。”
莘迩語聲中充滿了正經的意味,他說道:“要無太後明辨是非,臣亦做不到這些。臣聞之,将者,将兵,君者,将将,像臣此樣的,将兵之将而已,如太後者,将将之君也!”
——卻昨晚之時,情濃之際,莘迩說過類似“将兵、将将”的話,隻是那時的那句話,與現下他說的這句話,意思差不多是反過來的。那會兒滿願、梵境助興在側,二人也是聽到了那句話的,這時兩人聽了莘迩此言,皆是想起了昨晚之語,都羞紅了臉。
左氏也是羞意一片,心知莘迩這是在調笑於她,想道:“這個阿瓜!膽子越來越大了!”但并無惱怒之意,不過也不想順着此個話題繼續再說,就轉開話題,說道,“将軍,說到國泰民安,我聞在秦州試行的均田此制,近月已基本在秦州推行開來,卻未知效果何如?”
“太後請掀開車簾。”
左氏聽話的吩咐滿願把車簾掀開。
莘迩昂首挺胸,騎於馬上的英姿落入左氏揚起的眼簾。
左氏妩媚含俏的嬌容被莘迩居高臨下,盡收眼底。
“太後請看,這路兩邊的田地,現如今四成左右,都是均田制下,新由郡府分給襄武縣原無田、少田之貧民的。……太後看到那些田埂邊的界碑了麽?每四塊界碑之間,就是一家之田。”
左氏問道:“新由郡府分給……,那這些田地原先的主人是誰?”
莘迩答道:“這些分給無田、少田貧民的田地,來源有三。一個是原先襄武縣中氐羌豪酋所有的田地,隴西爲我定西收複後,這些氐羌豪酋逃去了鹹陽,田地就空了下來,這部分田地占了總數的五成左右;一個是其原先的主人或死於了戰中,或也是逃亡去了别地,這部分田地占了總數的兩成多;一個是其主人原先是本地的豪強,按照均田制的規定,此類豪強家中所占的田地超出了限額,遂被收爲官有,這部分田地也是占了總數的兩成多。”
左氏說道:“前兩類田地也就罷了,将軍,那最後一類田地的主人本是當地的豪族,如今被收爲官有,他們沒有怨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