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那蒲茂接到的仇泰軍報,說是先“小敗一場”,繼而“反敗爲勝”,而莘迩接到的張韶軍報,則說的是“大敗之”,戰果豐厚,“斬首千餘,繳獲山積”,兩個軍報,說的是同一場仗,内容看起來竟是截然相反,這是爲何?無他緣故,自是因仇泰、張韶兩人中,有一人說了假話。
那麽說假話之人是誰?
乃是仇泰。
這一場仗的确如張韶軍報所述,是定西這邊取得了勝利,仇泰其實并非“小敗”,也無“反敗爲勝”這回事兒,——不過,在戰果方面,張韶的軍報亦有不實之處,斬首實無“千餘”之多,在戰場上斬獲的首級總共不到千數,這八九百個首級倒貨真價實,俱是斬殺的仇泰部兵士,但餘下的則就都是捎帶砍來的戰場附近鄉裏、牧場中的唐、胡百姓之首了。
說到戰場附近鄉裏、牧場中的唐、胡百姓,兩軍交戰,軍紀再是嚴格,也會發生侵擾民間之事,戰前、戰中、戰後,都會有侵擾,就拿此次的這場膚施之戰來說,不僅張韶部,——主要是趙染幹帳下的鐵弗騎兵爲了邀功,殺了百餘百姓,充作戰果,那仇泰,爲了證明他“反敗爲勝”,於敗退後,更是縱兵掠殺沿途鄉裏、牧場,殺了數百之多的唐、胡百姓來做軍功。
這且不須多言。
隻說莘迩看完張韶、趙染幹的軍報,盡管亦頗歡喜,然此戰之勝是在他的預料中,因也就沒有就此多說什麽,放下軍報,他問堂中陪坐的高充,說道:“李基那邊可有回書來到?”
高充說道:“仍是無有回書。”遲疑了下,接着說道,“明公,李基雖有‘不爲胡奴’的家訓,觀其過往,他也确是曾經數次拒絕過慕容氏的招攬,可比起氐秦,畢竟氐秦現下得勢,咱們定西目前還是不如之的,以充揣測,他大概是爲自保計,所以現在存了觀望之意。”
莘迩早在數月前就開始遣人秘密送信去給李基,希望能把他拉到定西這一邊,前前後後,到最近,也就是月餘前的又一次給他去書爲止,總共給李基送去了三封信,但李基卻是一封信也沒有回。聽了高充的回答,莘迩沒有對李基的這種行爲做任何負面評價,反而以通情達理的語氣說道:“秦強我弱,李基存觀望之心,可以理解。說到底,他非是一人之身,在其帳下是還有數千衆的并州乞活及這些兵士的家眷的,他現在太原郡,離我定西甚遠,就算想來投我定西,他那麽多人,也是難以橫穿關中,來到我隴的,故此不回我信,無足爲怪。”
高充說道:“盡管明公已是三次去信,李基都沒有回複,但是一則,李基也沒有把明公的信呈給蒲茂,而都是私留了下來,二者,這回氐秦攻膚施此戰,李基所部行動遲緩,觀之并無積極進戰之态,亦無堅決阻擊我朔方援兵之勢,張将軍的援兵因是才得以從朔方郡及時趕到膚施,……明公,從這兩方面來做判斷,李基看來仍是心向我唐,絕非是與氐秦一心的。”
莘迩點了點頭,對高充的判斷表示贊同,說道:“既然如此,我就再去書一封給他。”
“明公要對他說什麽?”
莘迩沉吟稍頃,說道:“别的就不說了,隻感謝一下他這回在膚施此戰中的出工不出力吧。”
高充大概猜出了莘迩的話意,但他對話中最後的幾個字,卻是不懂其意,問道:“‘出工不出力’,明公,此何意也?”
莘迩笑道:“‘工’者,職事也,出工不出力,意即幹了這個職事,卻并不使力氣,應付了事。”
高充品咂了一下,贊佩說道:“明公此語,端得鮮活!”
莘迩一笑,算是接下了高充的贊譽,鋪紙提筆,便就給李基再又寫了一封去信。
寫成,把信交給高充,吩咐他安排人馬上給李基送去。膚施之戰你來我往的已經打了兩三次場戰鬥了,蒲秦還沒有撤兵的迹象,李基現仍統兵駐在在朔方境東,比起前三封信,信使還要穿過整個的關中,因朔方郡是定西的地盤,把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會較爲容易。
——半個多月後,李基接到了這封信,他悄悄地看完以後,與前幾次接到莘迩的信一樣,還是默不作聲,未有回複,也沒有給王石奴、馮宇等人吐露半個字,隻将信藏起收好。
李基是怎麽想的,且亦不必多提。
卻說把辦妥了給李基去信這事兒,莘迩從榻上起身,與堂中的高充等人說道:“卿等不用陪我了,……老宋、大力,你兩個跟我一塊兒就成,這就出發吧。”
宋翩慢吞吞地下榻到地,作揖行禮,說道:“明公,翩有個不情之請。”
“既是‘不情’,就不要說了。”
“……”
看宋翩張口結舌的模樣,莘迩哈哈大笑,說道:“老宋,我戲卿耳。你有何請?說吧。”
“……,翩這幾日時感腹中不适,敢請明公應允,今日出城,就别讓翩随從了。”
莘迩問宋翩,說道:“你知你爲何腹中不适麽?”
“許是感了風寒。”
莘迩搖了搖頭,說道:“非也,而是因你服石過度!老宋,你這五石散不能再服了。你沒有聽聞麽?就在三四日前,中台的一個禮部吏,叫張道德的,便是因服石成性,結果吃壞了身子,搞得渾身潰爛,流膿而死。老宋,你想要一個這樣的下場麽?”
五石散吃多了的話,後遺症很多,或舌頭萎縮,或聽力、視力出現問題,或癰疽,即體表、四肢出現毒瘡,或渾身潰爛,或七竅流血,或腦子吃出毛病,畢竟合成五石散的東西都是礦物質,含有汞之類的元素,吃多了豈會無害?
宋翩哪裏有莘迩消息靈通?聽了此話,駭了一跳,說道:“張道德死了?”
此個張道德是張渾的一個族子,與張道崇、張道嶽、張道将都是族兄弟的關系,於王城清談圈中,此人也算是一員幹将,并因好食五石散,此前宋翩還在谷陰時,他兩人的交情不錯,用後世的詞語組成方式說,乃可謂是“石友”。他倆經常一塊兒服石,服完石,再一起敞胸露懷的上街“行散”,接着,再進行服完五石散後的其它必經程序,大吃一頓,大喝一通,——這時喝酒需是熱酒,邊喝之同時,邊談玄,這可以說是宋翩這些時月來最快活的時候了。
“我知卿與他交情莫逆,他之死,卿尚不知麽?”
“尚未聞知!”
“老宋,你要還不停下服石,那張道德的下場就是你的未來!”莘迩已經幫助傅喬戒掉服用五石散了,卻也不介意再幫宋翩戒掉,便亦不等宋翩回話,就給乞大力下令,說道,“大力,你派幾個人現在就去老宋舍中,把他舍裏的五石散都給扔了!再派兩個人,從明天起,每天都跟着他,不管他幹什麽,都随他去,但是五石散,絕不能再讓他碰。”
乞大力爽快應令,飛快地奔出去,喚了兩個他昔日在豬野澤時的部民,把莘迩的命令告訴他們,隻是改了兩點,莘迩叫把宋翩的五石散悉數扔掉,及絕不能再讓宋翩捧五石散,他對這兩個豬野澤的雜胡說的則是:“搜出來後,你們晚上把那些五石散送到我的舍中!等我轉手賣掉,少不了你倆好處!你倆明天開始跟着宋司馬,宋司馬忍不住想要吃五石散的時候,你倆就問他要錢,去給他買,然買到以後,不要給宋司馬,給我拿來,一樣有你倆好處!”
兩個朱澤野雜胡心領神會,開心地應諾而去。
對於莘迩的命令,宋翩是無力反抗的,隻好由之。
莘迩說道:“老宋,你不想跟我出城,歇歇也好,給你幾天的假,你好生地先把五石散戒掉!”
定西民風質樸,比起江左來,五石散在士人中的流行程度還是有所不及的,除掉張道德不說,可也已是先有傅喬、又有宋翩這兩個“重度服石者”了,莘迩卻是由此勾起了一個早有的念頭,他心道:“五石散此物,當真是害人之物,於今我固是無法将之全面禁掉,可至少我也應該作些什麽,以最大程度地減輕它的危害,……并及最大程度地利用它。”
想定,他就與高充說道,“卿明天去見千裏,就對千裏講,是我說的,煩請他把張道德之死此事通告全州,将五石散的害處給州中官吏講說清楚,即日起,秦州州府和郡縣的吏員,統統不許再服石,有違者,初犯罰俸,再犯黜職!待到在秦州官寺全面根除掉了五石散後,叫千裏總結一下經驗,再上書谷陰朝中,請朝中斟酌是不是效仿秦州,在定西全國都推行此令。”
高充不服石,事實上,五石散本是治療傷寒的藥方,後來才被士人拿來日常服用的,但流行到今,已有許多人認識到了服用此物會對人身體産生危害,隴州的士人裏頭,因爲服用此物而身體出現各種問題,嚴重者如張道德那樣爲之喪命的,數十年間,也實是爲數衆多,因而,對莘迩的此道命令,高充是相當贊成的,他應諾說道:“明公此令英明。五石散者,服用之,百害而無一利,我隴數十年來,不乏俊秀之士因服此物而英年早逝,使人嗟歎,誠宜當禁絕。”
卻是五石散對人的身體有極大的危害性,這固是莘迩借着張道德、宋翩爲由頭,決心禁絕此物的一個原因,但此原因隻是他剛才所想的“以最大程度地減輕它的危害”,他剛才想的還有一個“并及最大程度的利用它”,如何利用?五石散造價不菲,能日常服用者無不是權貴家的子弟,諸如寒士、貧士,那就是想服用,他也沒錢去買的,因是,“再犯黜職”這條規定,便是“最大程度地利用它”的一個辦法。此令若能在定西全面推行,那若是有貴族子弟爲了表示自己的“風骨”而不肯戒掉五石散,他被罷免的職務,自便正可由寒士之類接任了。
“并及最大程度的利用它”,莘迩對此還有一個想法,他考慮了會兒,完善了下自己的這個念頭,對高充說道:“君長,凡收繳得來的五石散,不要毀掉,你告訴千裏,叫他先把之儲存起來。”
高充問道:“儲存起來?”
“等谷陰的商隊經過秦州時,再把這些儲存起來的五石散給他們,吩咐他們賣去蒲秦,或者代北。”
高充不解說道:“蒲秦境内是有些服用五石散的,可是明公,下吏并不曾聞代北有服用此物者啊?”
莘迩微微一笑,撚須說道:“代北的拓跋鮮卑、烏桓、丁零、高車等部種現無服用此物者,是因爲此物不曾流傳到他們那裏去,并草原上亦少合成此物的原料。……卿适才言,服此物‘百害而無一利’,此言不當也,我雖不服石,亦知服用此物後,人覺飄飄欲仙,神明開朗,此外,又能使人膚白,最重要的是,其有補腎壯陽之效也!……老宋,我說的對麽?”
宋翩撓了撓臉,略覺有些羞澀,回答說道:“好請明公知曉,翩服此物,隻是因此物服後,确然神明開朗,而絕非是爲了壯陽。”
莘迩笑道:“你老宋須發旺盛,足見腎水充盈,自是無須再壯。”繼續對高充說道,“五石散有這麽多的‘好處’,尤其是壯陽一條,現下代北雖無人服用,可隻要咱們送貨過去,慢慢的來,還怕他們無人服用麽?況且,五石散又名字‘寒食散’,服食過後,寒衣、寒飲、寒食、寒卧,極寒益善,代北寒冷之地,豈不正是适合服用五石散之所?”
——五石散服用後,飲水需涼,然唯酒需熱,且不能是劣質酒,非得是好酒不行。
高充若有所思,說道:“明公這麽一說,也有道理。”
莘迩歎了口氣,說道:“蒲秦現已得北地,三兩年後,其之國力必然大勝於今,我定西産出少,不僅在國勢上,在國力上,也如你所說,是‘不如之’的,倒騰些五石散,也算是權且爲我定西開條财源吧!”
高充佩服地說道:“明公良苦用心,下吏欽服。下吏明天就求見唐使君,轉告明公囑令。”
唐艾、莘迩都很忙,在莘迩回金城之前,兩人雖同在秦州州府,但不是每天都有時間見的,并且等一會兒莘迩還要去迎接一個從王城谷陰微服來到秦州的重要貴客,接下來幾天他都會陪此貴客,更無時間去找唐艾談論此事了,所以他把此任交給了高充去辦。
定下了此事,莘迩就帶着乞大力,在魏述等的護從下出了州府,去候迎從王城來的那位貴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