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接住唐艾的文書,拆掉封泥,看罷,面現喜色。
一直在偷偷觀察莘迩表情的乞大力見了,趕忙湊趣說道:“不知唐使君是給明公報告了什麽好消息?小人鬥膽,敢請明公給小人說上一說,好讓小人也開心開心!”
“你怎知是個好消息?”
乞大力賠笑說道:“小人雖蠢笨些,眼還好使,要非是好消息,明公怎會這般歡喜?”
“倒确是個好消息。”
乞大力問道:“敢問明公,是何消息?”
“千裏得報,蒲茂遣了兩路兵,一出太原,一出鹹陽,将并攻我之膚施矣。”
乞大力呆了一呆,色變吃驚,說道:“啊?什麽?蒲茂要打上郡?……明、明公,這、這……”
“這怎麽了?”
乞大力心道:“明公莫不是還沒睡醒?”小心翼翼地窺視莘迩,說道,“明公,蒲茂将攻上郡,這怎麽會是個好消息?”
“這自是個好消息,……你現在就去府中,召諸掾在堂中等我,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說着,莘迩就要回去房中,準備洗漱一下,換上官袍,便去征西将軍府。
乞大力趕忙說道:“明公,小人鬥膽,請明公且慢!”
“作甚?”
如果遵從莘迩的命令,去把諸掾召齊,那這就相當於是莘迩這次新開府以後的第一次、正式的全體會議了,乞大力生怕此令是莘迩在頭腦不清的情況下,下達的“亂命”,如因此而他在府中諸吏面前鬧出笑話,那可就不妙了,便一咬牙,壯起膽子,說道:“小人大膽,敢請問明公,蒲茂兩路用兵,夾攻膚施,而我軍遠在千裏之外,援之不得,這怎會是個好消息?”
“你近前來。”
乞大力點頭哈腰,到莘迩身前。
莘迩說道:“你附耳過來。”
也是爲難了乞大力,一邊吸着肚子彎着腰,一邊還要把粗短的脖子揚起,盡量地把耳朵支棱開。卻他聽莘迩說道:“這爲何是個好消息,大力,非你所宜知也!”
莘迩說完,笑吟吟地歸入室内。
乞大力愕然站了片刻,心道:“明公戲弄於我,看來并非是沒有睡醒。罷了,既是明公之令,我就從之便是。”
於是不再耽擱,他一溜煙地出了莘家,徑到城南的征西将軍府,闖入位於府牆内西側位置的吏舍。這會兒時辰尚早,不少吏員尚未起床,他就挨個敲門,把之盡數叫起,傳下莘迩之令。
清淨的吏舍院裏,一時嘈雜熱鬧起來。
吏舍占地甚廣,分南北兩個大院落,被乞大力喊醒或者聽到聲音出來的吏員們,南北兩院,合計共有一二百人之多,——卻是說了,一個将軍府,就有這麽多的轄吏麽?原因有二,這并非全部是将軍府的吏員,還有都督府的吏員也在其内,莘迩現下的官職主要是兩個,一個是征西将軍,一個是都督四州軍事,此兩個官職都是可以開府的,莘迩把兩個府開做了一處,辦公地點都放在了将軍府裏頭,亦即此刻吏舍中的吏員實是兩個府的吏員,南院是将軍府吏員,北院是都督府吏員,此其一;将軍府的屬吏配置類公府,吏員主要有長史、司馬,主簿,功曹等,每個吏職通常隻任一人,數量有限,倒也罷了,都督府的屬吏配置則長史、司馬、谘議參軍這幾個大吏以下,主要是各曹參軍,共計十八曹,這十八曹的主吏按曹之重要性,或爲正參軍,或爲行參軍,而此十八曹的正參軍或行參軍卻都不一定隻任一人,是可以一個曹任命多個,乃至十來個的,參軍是曹之掾吏,參軍以下,各曹複有書佐等具體的辦事吏員若幹,這加在一起,吏員的數量就相當可觀了,此其二。
且不多說,隻說這些吏員多數是唐人,但其中亦有北山鮮卑、羌、雜胡及西域胡等各族之人,不過即便是胡人,也都是唐人發型,如那羌、雜胡等族之人,單從外貌基本是看不出與唐人的區别的,唯北山鮮卑人膚白鼻高,西域胡碧目濃髯,可以從外觀上瞧出與唐人的差别。此些也不必細說。
卻這些吏員有的是莘迩新辟除的本地河州及其他之士,多數則本莘迩征虜将軍府及此前督府、還有莘公府的故吏,或本是在定西朝中其它的官廨任職,如宋翩、高充等,這回莘迩來金城開府,爲充實自己幕府的力量及影響,把他們也都辟爲了屬吏,帶了來的,是以與乞大力相熟的爲數不少。
就有人上前問道:“乞君,不是說了後日才正式開府麽?明公緣何今日就召見我等?”
說話之人面白長須,斯斯文文的,可不正是高充!高充被莘迩辟爲了将軍府的長史,是場中将軍府加上都督府所有諸吏裏邊,眼下官職最高之人,——與将軍府地位相當的都督府長史之任職者是張龜,但張龜與高充等不同,他之前管的事兒很多,所以需得把他手頭上的一些工作做完交接,他才能再來金城就職,現在他還沒到,是以高充就主動出來代表諸吏,問乞大力,莘迩召見他們是爲何事。
乞大力環顧院中,叉腰昂首,說道:“明公有好消息告訴君等!”
高充問道:“是何好消息?”
乞大力不嫌臊,把莘迩告訴自己的話原封不動地轉述,說道:“明公說了,非我宜知,所以到底是什麽好消息,我卻是沒法告訴君等。請君等趕緊做準備吧,至多個把時辰,明公即至。”
莘迩要召見的是“諸掾”,掾者,某官廨之各部門的長吏也,院中的這數百吏員,大部分是将軍府、督府各部門的屬吏,議論紛紛了一陣,因沒有他們的事兒,便各散了,高充等掾吏則慌忙盥洗換衣,——自有他們的下吏絡繹給他們捧來早飯,高充等收拾停當以後,匆匆地吃了幾口,就忙不疊地趕去正院堂中。
征西将軍府剛建成不久,府牆也好,院中的青石地闆也好,及府中諸座高低不同、大小不一的建築也罷,處處透出一個“新”字。那正院大堂裏頭,高充等到了,乃至還能聞到未盡數散去的漆味。衆人按照年齒、尊卑、所屬部門在軍府中的上下位序,分别尋榻落座。
天光大亮,辰時前後,一人進到了堂前庭上。
等候多時的高充等人齊齊投目過去,有的已做好了起迎的架勢,卻定睛一看,那來人臉皮發白,颔下光潔,個頭中等,弱不禁風,卻哪裏是莘迩?乃是新被莘迩辟爲征西将軍府司馬的宋翩。
高充是莘迩在建康郡時的故吏,宋翩時任建康郡丞,算是他的半個上級。
高充就起身來,請了邊上幾人,乃是同爲莘迩建康郡時故吏的麴經和後被莘迩相繼辟除的數個建康士人,一起下到堂前廊中,揖迎宋翩。其餘諸吏雖未至堂前,不過多也下榻揖立,——無它,司馬之職甚高,僅次長史而已。
宋翩還了高充、麴經等人一禮,說道:“何敢勞長史相迎!”
高充的官職比宋翩高,迎他是看在昔日算其下級的份上,當下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宋翩眼往堂内瞅了一瞅,說道:“明公還沒來吧?”
“尚未到。”
宋翩如釋重負,松了口氣,說道:“還好,還好!”給高充等解釋他來晚的原因,“我這換了新地方,晚上睡不好,精神也不振,天亮時,我就服了副石,因是乞都督去吏舍通知咱們今日來堂議事的時候,我正好在府外街上散藥,散完藥,我回到吏舍,才知此事,故是來遲。”
——“乞都督”也者,乞大力現任官是将軍府的帳下都督。
高充沒有接他解釋的腔,說道:“宋公請登堂上座吧。”
宋翩扶着高充,脫去鞋履,着襪入堂,對迎他的諸吏還了個羅圈揖,客客氣氣地坐了上首。他大概真是精力不濟,坐下後便閉上了眼,一副閉目養神的樣子。高充諸人知宋闳、宋鑒等宋家的大宗嫡系衆人前被流放龜茲這件事,給宋翩必是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曉得他雖迫於無奈,接受了莘迩“征西司馬”的這個任職,但心情顯然難以愉悅,因也沒人去打擾他。
有那話多的,就與鄰座繼續猜測莘迩究竟是要告訴他們什麽好消息。
嗡嗡之聲,不斷於宋翩耳邊。
他心中煩悶,想道:“唉,萬沒想到宋後會指證二郎,緻我宋氏大宗,滿門被流,餘人也就罷了,宗長年邁,也不知吃不吃得了這等苦頭!莘阿瓜流放了我大宗滿門,卻辟用我爲征西司馬,其意不言自明,一則,是爲顯示他念舊重情,舉賢不避仇,二來,則是爲用我做旗号,爲他招攬我宋家原本的故舊、門生,以能爲他所用。可恨我是個無用的,不敢逆他的淫威,隻好認敵做主!悔也、悔也,我當初在建康之日,怎就沒看出他阿瓜是此等狠辣之徒!”下了決心,想道,“哼!我雖是個軟弱無用的,可你阿瓜要想利用我亦是萬不能也!我從今以後,就給你莘阿瓜來一個老宋入莘府,一言不發!”
正痛下決心,聽見堂中的嗡嗡聲響忽然消失,接着聽到一連串的下榻之音,宋翩知道,這肯定是莘迩到了,就忙把正在下的決心先放到一邊,急睜開眼,朝外看去,果然看見莘迩大步流星,穿過庭院,往堂中行來,不敢怠慢,便即刻跟從諸吏下榻,老老實實地下揖恭候。
在高充、宋翩的帶頭下,堂上三四十個掾吏齊聲說道:“下吏等恭迎明公。”
“卿等都快請起。”莘迩進到堂上,吩咐諸人回去落座,自到主位坐下,環顧了堂中一周,他笑道,“本說後日開府,今日召請卿等來,是因爲我今早獲知了一個好消息。”
高充能位在宋翩之上,得任将軍府長史,是因其幾次出使,俱立大功,前莘迩之“征虜将軍”,現莘迩之“都督四州軍事、征西将軍”都是他爲莘迩讨來的,同時他是莘迩故吏,資曆也夠老,便仍由他代表諸吏開口,問道:“敢問明公,是何好消息?”
莘迩把唐艾的來書取出,由從他同來的乞大力把之遞給高充,高充拿起,念了一遍。
聽到蒲茂兵分兩路,将要夾攻膚施,堂中諸吏俱皆大驚。
宋翩亦定不住神了,去瞧莘迩,心道:“這叫好消息?”
高充也是吃驚不已,說道:“明公,這怎麽會是好消息?”
“我正瞌睡,蒲茂送枕頭來,這不是好消息麽?”
高充不解莘迩之意,說道:“明公正瞌睡……,明公,此話怎講?”
莘迩顧視宋翩,笑道:“老宋,我看你若有所思的,你是不是已知我心意?”
既被莘迩點名問話,不好不作回答,宋翩心道:“府主問話,身爲屬吏,自當恭謹答複才是,此爲尊卑之禮也。”回答說道,“明公智深如海,下吏焉能猜知明公心意?下吏不知。不敢相瞞明公,下吏實如高長史,亦存迷疑,蒲茂兩路夾攻膚施,我軍或秦州軍與膚施間隔着天水、略陽等郡,都無法往援,而單憑張韶、趙染幹,隻怕不易抵擋,爲何明公會說這個好消息?”
莘迩笑道:“我方開軍府,正欲秉建康朝廷聖意,以攻伐關中爲務,而蒲茂於此際犯我膚施,這不恰是給了我攻其天水等郡、進圖關中的借口麽?是以我說他給我遞了個枕頭來!”
“原來如此。可是明公,雖然因此得了攻其天水等郡的借口,但其攻膚施,我軍該如何防禦?”
莘迩說道:“蒲茂盡管兩路用兵,看似氣勢洶洶,然以我料之,其軍必無功而返!”
“此爲何故?”
“适才君長爲卿等讀千裏來書,老宋,你沒有細聽麽?那蒲茂所遣之兩路兵馬,一爲太原李基所部,一從鹹陽而出,主将是其之僞甯朔将軍仇泰。李基偏師,無須多言,卻這仇泰,所以能爲甯朔将軍,貴於僞秦朝中者,系因其父仇畏乃是僞秦司徒,論仇泰之能,庸碌之輩,僅以殘虐逞兇也,之前他與冉僧奴從孟朗攻我秦州,引别部犯我武都郡,而爲李亮所敗。李亮其人,卿等應知,平平無奇是也,這仇泰連李亮的敵手都不是,如何又能勝我上将張韶?因此之故,我敢斷言,仇泰、李基此犯我膚施,勢必勞師疲卒,空耗糧饷,終是徒勞無功。”
這仇泰其實倒非庸碌之人,他犯武都郡時,把張道嶽、李亮圍困在武都山中,長達旬月之久,李亮三斫其營,前兩次俱皆失敗,直到最後一次才僥幸成功,於此足可見仇泰也可算知兵。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把他與張韶相比的話,他是蒲秦的貴酋子弟,上戰場的時候不多,确是不如張韶沙場老将,并且張韶之外,趙染幹亦骁悍能戰,其帳下周憲,最稱鬥将,莘迩給張韶配置的謀佐、部将,如楊賀之、邴播、安崇等,也都是各有其能,所以,莘迩有信心張韶、趙染幹能夠守住膚施。
——自然,莘迩的信心還有另一個來處,即李基了。且先不說。
宋翩心中不以爲然,嘴上說道:“是,是,明公高明卓見,翩不及也。”
莘迩不再與他多說,轉顧堂中諸吏,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笑問道:“我意已決,這回反擊蒲秦,進攻天水、略陽等郡,我要親自率兵指揮,卿可願爲我一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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