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使君,怎好勞你相迎!”
莘迩人未至,帶着笑意的清朗話音先到。
看莘迩馳馬奔近,見其雖衣着儉樸,頭裹白帻,身穿布衣褶袴而已,上下不見奢華,唯有腰上所束之蹀躞帶帶扣的左側,配了個虎頭金牌,熠熠生輝,大概算是他身上最值錢的配飾了,——這虎頭金牌,田居知道,且還是令狐樂贈給莘迩的臨别禮物,然而觀他揚鞭催騎,卻委實可謂英姿飒爽,尤其他颔下的短髭,更是給他增添了幾分英武之氣,不知怎的,田居心頭一酸,不禁想道:“當年我名動隴地之時,這莘幼著還隻是先王身邊的小吏,不過七八年功夫,今日卻是我來迎他!”下揖作禮,口中答道,“将軍駕臨鄙地,下官忝爲地主,自當候迎。”
莘迩馬到諸人之前,他熟練地勒住坐騎。
坐騎止蹄,揚脖而嘶。莘迩麻利地跳将下來,把馬鞭丢給後頭的魏述,朝田居、王道憐、田佃夫等人身看了一圈,又向秃發勃野等人點了點頭,旋即笑語殷殷,與田居說道:“小半個月沒見鎮東了,我好生想念!田使君,鎮東在哪裏?”
“鎮東”,說的是麴爽。
麴爽接受了裴遺的建議,果然辭掉了中台令此職,不顧令狐樂的挽留,堅持要還河州,遂於十餘日前,在莘迩來金城之前,得了朝廷新給其的升遷,“假節、督河州軍事、鎮東大将軍”之任命後,便就留下衛泰等依舊在中台爲官,自領着裴遺等先來了河州。
田居答道:“鎮東聞得将軍到我州中,也是十分歡喜,亦對下官言說,非常想念将軍,本要親自迎接,與将軍痛飲,奈何忽染微恙,故是不得親來,但鎮東特地交代下官了,令下官一定要熱情迎接将軍,必要爲将軍引路開道,把将軍送到金城,才許下官回唐興郡。”
麴爽豈會肯來迎接莘迩?他沒有來,這是莘迩能夠料到的,他剛才那一問也隻是一問罷了。聽了田居答複,莘迩一笑,說道:“鎮東病了?要緊麽?”
田居答道:“小病,不要緊的。”
兩人正在說話,田居身後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莘迩擡眼瞧去,看到一人從人堆後邊擠了過來。這人三十出頭年紀,面如冠玉,一身白色的官袍,腰金配玉,甚是珠光寶氣的達官貴人打扮,卻行走間步伐矯健,又給人以一種剛強有力之感,卻是河州郎将府的府主張道嶽。
“将軍,下官來晚了!”張道嶽從人群中擠出,到莘迩身前,行禮說道,“晚迎之罪,尚敢乞将軍恕免!”站起身來,不等莘迩問,主動解釋說道,“下官來晚,是因爲今天正好是府兵半月一操的演陣之日,下官本來昨日就已把操練的諸項事宜布置、安排下去了,今天本要及早來迎将軍,卻未料到那參訓的本郡府兵中,——将軍,現單隻金城郡,名列入府兵簿籍的就已有兩千餘人了,人這一多,不免就會魚龍混雜,便有幾個鄉間的惡少年仗着力氣欺負人,結果鬧起了争鬥,下官沒法,隻好先去處理了這事兒,然後才能來迎将軍,故是來得晚了!”
“打傷打死人了麽?”
“這倒沒有,既沒死人,也沒傷人,下官到得及時,趕在出事之前,就把争鬥給彈壓下去了!”
“如何處置的?”
“依照将軍定下的規制,其雖府兵,操練之日,宜行軍法,鬧事的那幾人,都按軍事處置了。”
莘迩點了點頭,說道:“你說今天是操練之日?走,我跟你去看看,瞧瞧你募的這些兵怎樣。”
田居說道:“将軍,操練何時都能看,何須急於一時?王太守已在郡府爲将軍置下了洗塵之宴,何不先往郡府,嘗嘗我本地的特産佳肴,看看是否可對将軍口味,飲宴罷了,且先休息幾日,等到下次操練之時,下官愚見,再去看也不晚。”
莘迩笑道:“田君,你忘了麽?我就是金城人啊,金城有甚麽特産,有什麽美食,我不知道麽?”略想了下,說道,“不過君所言有理,特産佳肴也就算了,君等在此等我半天,我确是不好先去瞧那操練,……”笑與王道憐、田佃夫等人說道,“你們知道的,我就是個武夫,這一聽到兵士操練,就忍不住想要去看,卻是失禮於諸君了!”
王道憐慌忙應道:“将軍家爲金城高門,下官自任金城以來,常聞金城士子誇贊将軍家的門風,端的是詩書傳家,我郡之華族也,将軍的《矛盾論》、《持久論》等大作,下官皆有拜讀,亦皆不刊之論也,将軍文武全才,下官望塵莫及!要抗強秦,非得有強兵不可,将軍下車伊始,先欲觀兵演,此正将軍重視國事之表也,下官欽佩!”
卻王道憐倒是個會說話的。
田佃夫這矮黑的胖子官職低,也沒王道憐這麽會說話,因隻是在一邊兒猛地點頭,應“是”不止,以示對王道憐所言之贊同。——卻是說了,那王道憐也就罷了,非是河州本地士人,而這田佃夫,與田居同族,田居則是麴爽的故吏死黨,那明知道麴爽與莘迩不對付,這田佃夫卻爲何還當着田居面前,拿出一副讨好莘迩的模樣?原因很簡單:雖爲同族,然一族中人,不見得就會齊心,此其一;莘迩的軍府設在了金城,也就是說,隻要不離任金城縣令這個職位,在以後相當長的時期内,田佃夫就得看莘迩的眼色辦事,他又何苦得罪莘迩?此其二。
莘迩笑了笑,與田居說道:“那咱們就先去郡府。”
出發之前,莘迩先與迎接他的那些官吏、士紳和父老們見上了一見。
金城說來是莘迩的家鄉,但現在這位莘迩,家本非隴地,對金城當然是沒有什麽感情,之前馳援麴球,道經金城之時,就沒有回“家”去看過,這些年在谷陰,更是一次也沒回過金城,這次重到金城,他也沒有什麽回到“家鄉”的激動情緒,但爲不給人“其性涼薄”之感,對這些來迎他的“故舊相識”,莘迩卻是盡力回憶與他們“早年相交”的故事,與他們追憶“過往”,言及“當年趣事”,卻也是談笑生風。
叙舊多時,把迎他的人大緻見過一遍,莘迩回車中坐下,就由田居、張道嶽等在前引路,秃發勃野、高延曹、羅蕩等将及一幹來迎他的征西軍府的吏員們随行在他的車邊,餘下的人等也各上車,盡皆跟從於後,十餘将校、三二百輛車子、數百騎兵的前呼後擁下,前往縣城。
沿途鄉野間的百姓見之,聽聞是莘迩的車駕到來,許多人拜伏在地,遙遙亦迎。
令狐妍在車中看到,驚奇地對莘迩說道:“阿瓜,你在金城的名聲不小啊,田居他們來迎你,理所當然,卻那田間黔首見你車駕,居然也伏拜相迎?”狐疑說道,“莫不是金城令安排的?”
莘迩笑道:“百姓迎我有何奇怪?神愛,你當我這些年施行的那些新政都是白施行的麽?”
“你的那些新政怎麽了?”
莘迩舉起一根手指,說道:“武舉之政,利於鄉裏大姓,王舒望、朱延祖諸子,其家不就俱是其本地的大姓豪族麽?卻因家非士門,而徒有勇武,不得仕進,因我開武舉,彼等遂得入仕做官,你說,聞我來到,像舒望他們這樣的鄉中大姓,能不喜悅相迎麽?”
王舒望是第一屆武舉的魁首,朱延祖是第二屆武舉的魁首。王舒望現已得封關内侯,官居五品之中陶護軍,乃唐艾帳下的得用之将,不必多說;朱延祖先是在軍中幹了一段時間,這回莘迩組建征西将軍府,把他召辟入府,任了個掾吏,此時則正在跟從於莘迩車後的諸吏之中。
莘迩又舉起一根手指,說道:“如果說武舉是針對鄉野寒門中的壯勇之士的話,那麽武舉之後,我於今年春又開文考,這個文考則針對的即是鄉野寒門中讀過書的文儒之士,文考此政,盡管是剛剛施行,受此政之利者還不是很多,但隻要持續推行下去,必能惠遍縣鄉寒士!就是才行此政的今年,已有寒士因文考成績優異而得擢遷矣!你說,聞我到來,他們留在鄉中的家人能不喜悅相迎麽?”
武舉得壯勇才,文考得文儒士,兩政并用,假以時日,則民間寒門中的文武人才,勢必都将會盡入莘迩彀中,不但利於他獲取民心,更重要的是,新鮮血液的加入,将一掃門閥政治的沉沉暮氣,更會大有助於他實現恢複中原的志願。——這正是莘迩對此兩政的長遠期待。
莘迩舉起第三根手指,說道:“再一個,就是健兒營和勳官制了。應募健兒者,悉給賞賜,月饷亦多;而勳官十二等,等級越高,給該卒及其家的待遇就越厚,免除部分賦稅、授給不等的田地等等皆在待遇之中。金城郡籍貫的我軍健兒、兵士頗有,你說,得了這些酬勞待遇的健兒、兵士家人,聞我到來,能不喜悅相迎麽?”
說着,莘迩亦看向車窗外,望着田野間拜迎他的那些百姓,他心中欣喜,覺到他此前的那些新政,終是已有效果。朝堂已然遠去,從今将在金城打開新的一片天地,他心中想道:“我之根本,原非衮衮諸公,不在門閥高士,而在於此啊!就在這黃土地上,在這鄉野民間!”
秋風送涼,田野上新鮮的空氣湧入,莘迩貪婪地大口呼吸,心曠神怡。
到了金城縣内,地位不夠的士紳、父老們自覺離去,卻走未幾步,聽到有人喊他們,頓步回首,叫他們的是高延曹。高延曹挺着肚子,說道:“慢走,将軍有話對你們說。”
莘迩下車,到士紳、父老們面前,下揖說道:“有勞君等迎、送,在下惶恐不安,今日無暇,不能與君等歡叙,且待來日,我邀諸君到我軍府,咱們不醉不歸!”
金城和從其餘七郡來迎的莘迩的這些士紳、父老們個個受寵若驚,忙不疊都是回禮。直到目送莘迩在田居等的簇擁下進入到了郡府,他們這才絡繹離開。在回家或去朋友家暫住的路上,個個都是對莘迩贊不絕口,都認爲他當真是禮賢下士,位高權重,而卻無半分的傲慢姿态。
郡府之中,飲宴入夜,乃才散了。
莘迩拿着高延曹寫的賀詩,於魏述等護衛着,回去家中。
新建成的征西将軍府自有後宅,供莘迩及其家眷居住,然既久别而歸,不好不在家中住上一住,因是今晚,先在家裏住上一夜。莘迩雖是多年未曾回來過,但他金城郡的家,這些年,有劉壯專門選派的幾個奴婢在這裏日常打掃、照料,不用再收拾,即可住人。
令狐妍等已經先到了。
見莘迩扶醉而歸,令狐妍面帶鄙夷,說道:“阿瓜,我今才知,你莘家還真是個小門小戶!”
此話何由而來?
卻那莘家,原先隻是隴地的二流士族,族中在定西當官的盡管曆代都有,可都非高官,自是家訾不厚,所以莘家的宅院,隻有前後兩進,占地不大,宅中的屋舍也不多,於尋常百姓看來,自是“簪纓士族”,可在令狐妍眼中,難免就落個“小門小戶”的評價了。
劉伽羅深恐莘迩被令狐妍落了面子會心情不快,趕緊笑道:“賤妾都看過了,賤妾與阿醜住一屋的話,屋子便盡夠咱們住!并且都幹幹淨淨的,一塵不染,挺好的,挺好的!”
莘迩卻又哪裏會因令狐妍的這鄙夷之語就生氣?他渾不當回事,問道:“我兒子和女兒呢?”
劉伽羅答道:“都睡着了。”
莘迩在諸女中沒有找到秃發摩利,問道:“摩利呢?”
阿醜回答說道:“她太困了,先去睡了。”
“真是胡婢!不知禮!”莘迩說道,“走,你們跟我一起,去教訓教訓她!叫她知曉何爲禮!”
阿醜知莘迩是在說笑,手撫垂落飽滿胸前的粗辮,抿嘴一樂。
見沒人響應,莘迩也就罷了。
他今天到達金城,征西将軍府就算正式開府了,他到底本就愉快,加上喝了些酒,便起了促狹心思,笑對令狐妍說道:“神愛,你說的不錯,我家本是小門小戶,屋舍也少,不夠你們每人一間,要不這樣,今晚将就一夜,我與你們大被同眠,何如?”
令狐妍白了莘迩眼,拉住劉伽羅,說道:“你跟我睡!”不理莘迩,強拽着劉伽羅,揚長去了。
隻剩下了阿醜一人,不消說,這晚隻能是阿醜伺候莘迩睡下。
次日莘迩睡醒,見身邊的阿醜大概因是太過疲累,竟是一夜沒有翻身,仍如昨晚睡時那樣,趴在床上,腹下墊的方枕也還在,那兩條粗辮也一如她昨晚睡時,搭在其小麥色的光滑背上。
莘迩沒有叫醒她,輕手輕腳地起了床,穿上衣服,推門而出。
清晨空氣舒爽,莘迩剛想伸個懶腰,當頭看見一人,正卑躬屈膝的在院門口角落候立。
可不就是乞大力!
莘迩問道:“你在這兒作甚?”
乞大力小跑上前,一臉巴結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說道:“昨晚軍府得了唐使君的一封文書,小人生怕誤了明公的事,故此一早給明公送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