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讓莘迩讓說出這等對他來講,是極其少見的肉麻之話?非是别人,自是氾丹。
氾丹聞言而怒,再裝不出冷冰冰的表情了,氣得面色發紅,說道:“阿瓜,你戲弄我麽?”
莘迩面色不變,依舊滿是笑容,見氾丹臉皮通紅,顧與張渾、羊髦、張龜等,笑道:“吾聞之,人因體質不同而有數恚之别,恚而色白者,此爲骨怒,恚而色青者,此爲筋怒,恚而色紅者,此爲血怒,此言誠不我欺!朱石恚而面赤,此血怒是也,誠如其小字,赫然‘朱’哉!”
他這番話說得一本正經的,也不知是在戲弄氾丹,還是就事論事,僅僅是在談論“古人出於人的體質不同,而得出的這麽幾種發怒後膚色的區别”果然很對,張渾、羊髦、張龜等人不好作答,遂皆默然不語,唯有黃榮應聲說道:“明公博古通今,所言甚是!”
羊髦、張龜、黃榮等人也就罷了,來給莘迩送行的還有曹斐、陳荪等人,當着這些朝中重臣的面,被莘迩如此說話,在氾丹看來,幾同受辱,他越發是怒不可遏,怒道:“莘阿瓜!你當我今日前來送你,是屈服了你的淫威,故而你得意洋洋,這般嚣張,面折於我麽?我實言告你:我今日來送你,絕非是因屈從了你的淫威,而是有一句話想當面鄭重地說與你聽!”
莘迩收起笑容,說道:“朱石,我絕非是在辱你!”欲言又止,看了眼身邊的張渾等人,暫且把下邊的話咽下,對氾丹說道,“朱石,請你借一步說話。”
氾丹不想動,莘迩拽住他,把他拉到一邊的道畔草上。
張渾等人看去,隻見秋光之下,泛黃的草叢中,高冠袍服的氾丹負手仰面傲立,裹帻便服的莘迩傾身朝前,十分卑己高士之狀。隻從兩人姿态看去,又哪裏有分毫莘迩乃今定西一手遮天之權臣,而氾丹剛在政鬥上又大敗給莘迩一場的樣子?倒似正好相反。
張渾、曹斐諸人面面相觑。
曹斐啧啧稱奇,吧唧了兩下嘴,心道:“那氾朱石剛傲得不得了,他雖沒怎麽得罪過我,可我看到他,就都忍不住地煩!阿瓜卻爲何對他一再遷就?再三容忍?卻倒也是怪了!”
他自是難以理解莘迩的心思和目的。
莘迩這時語氣誠懇,與氾丹正在說道:“朱石,我言愛卿之情,此我肺腑之言!宋鑒、祈文等私通敵國,陰謀作亂,事洩下獄,受牽連者頗廣,時有人言與我道,說你氾朱石與宋鑒、祈文盡皆交好,宋鑒每次到谷陰,都會與你相見,包括這回,他也去你家谒見你了,因是建言我,也該追究一下你,看看你有沒有私通敵國此事,查查你是否亦欲圖謀作亂。朱石,我當場就對上言此人嚴加訓責!别人不懂你,我與你早在我任建康太守時就相熟了,我豈會不懂你?卿忠君之貞士也,斷非是如宋鑒、祈文那等賣國求榮之徒!……朱石,我知你要想要鄭重地對我說什麽,不外乎是斥我擅權,朱石,我懂你,可難道你是真的不懂我的心麽?
“自受先王遺令,我佐王輔國以今,哪件政務、哪次任官,我不是公公道道?凡我所舉之賢,哪個不是合堪其任,凡我所行之政,哪件不是爲國爲民?我何嘗貪過定西這小小的權勢,我何嘗存過那無志的私心貪欲?朱石,你要鄭重地對我說句話,我今天也鄭重地對你說句話:昔我評論宋方,其雖得我定西士林贊譽,不過一家雀耳!我豈會如宋方此輩一般,眼中隻有此隴?我之願,在光複我中原萬裏山河,在拯救我華夏億兆生民,還我神州、秦家衣冠是也!
“朱石,我願是此,我不聽讒言,不究你過,其因亦在於此!
“卿與宋鑒、祈文諸輩不同,彼輩清談士,隻會誤國,無用於國,而卿有幹才,定西需卿也!我亦需卿也!今我爲國、爲民惜卿才,而卿縱不爲國、不爲民,甯不稍屈頸,爲卿家計耶?卿若以爲我此言有理,肯願從之,張公遷錄中台事,内史監尚空懸之,我即建議由卿繼任!”
氾丹聽莘迩說完,對他其它的話一句不作接腔,隻對“鄭重地要對莘迩說什麽”和“爲卿家計耶”這兩句話,做出了回答,說道:“阿瓜,你說得不錯,我打算鄭重對你講的話,正是要在你這離開谷陰,要去金城之際,當面告訴你:你不要以爲有曹斐等人爲你爪牙,有張公屈於你的淫威,你就可憑借手中的軍權,到了金城以後,能夠繼續遙控、操持我定西朝中的權柄!今大王已然親政,非昔日可比了!你既已辭錄中台事,自認非再是我定西之臣,那我定西朝中之權,你就别想着再沾染分毫!你如敢不聽我此言,我必不會容你!
“至於爲家計,你莘阿瓜口口聲聲爲國爲民,心存宏願,莫非我氾丹就是純爲門戶計的家雀之屬麽?”說完,哼了聲,甩袖而去。
卻才走了兩步,氾丹忽然意識到,他剛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好像有些不對,什麽叫“莫非他氾丹就是純爲門戶計的家雀之屬”?這豈不是承認了莘迩對宋方的評語麽?待要轉回頭糾正此話,卻現下他正氣勢滿滿,便如射出的利箭一般,如果回頭,則不免會自挫氣勢。無奈下,他隻好不顧那句失言,自管自大步流星,回去到了張渾等人那裏。
莘迩随後也回到了人群中。
張渾等人當然不會問莘迩與氾丹說了些什麽,宴席已經設好,於是衆人落座,爲莘迩送行。
氾丹沒有留下,他要說的話已經說過,便先獨自回城歸家去了。
略作飲食,喝了幾杯,禮俗已到,莘迩起身,與張渾等人說道:“我今南下金城,谷陰朝中諸事,就托付給公等了!”
張渾等人俱亦起身,說道:“征西但請放心,我等必竭忠盡能,勤於國事!”
“公等請回吧,我這就起行了。”
送行人中有兩個宦官,一個是左氏派來的,一個是令狐樂派來的,他母子各有送行的禮物送給莘迩,莘迩收下,表示過謝意,遂告别張渾、曹斐等,返回車中,即命啓程。
卻說那曹斐、高延曹、羅蕩等将,當日朝中,不是皆請從莘迩共赴襄武的麽?那曹斐卻爲何沒有今日跟着莘迩同去金城?這是因爲,那時曹斐等這般說,隻是在壯莘迩聲勢,爲逼出氾丹等的底牌罷了,如今塵埃落定,大事已畢,曹斐作爲定西目前軍職最高之人,他當然最好是留在谷陰,對莘迩才最爲有用,所以現時,不必他真的跟從莘迩去莘迩軍府。——至若高延曹、羅蕩兩人,皆是定西悍将,莘迩用得上的,他二人倒是於日前得了朝旨,奉令自今俱直接受莘迩調度,因已於前幾天,與秃發勃野等一道,各帶本部,提前南下,先往金城去了。
劉伽羅、阿醜、秃發摩利等妾室,各有自己的坐車,莘迩與令狐妍同坐一車。
車行之後,令狐妍問莘迩,說道:“我适在車中,撩簾而望,見你與氾丹私語多時,你與他說了什麽?”
莘迩把對氾丹說的話告訴令狐妍。
令狐妍聽罷,撇了撇嘴,說道:“你對宋鑒等甚是手辣,對這氾朱石,卻大度得很!要說起來,宋家與你作對,還沒有氾丹與你作對得早吧?早在你任建康太守時,他不就輕視於你,與你作對麽?我就不明白了,你爲何偏偏對他這般寬容?這是爲何?”
“你不懂!”
“你告訴我,我不就懂了麽?”
“這是國家政事,你一個婦人家,懂這些作甚?”
“要我進宮去找宋後時候,不說我是個婦人家了?”令狐妍撸起袖子,握住粉拳,作勢威脅。
徹底消滅了反對派的主力,等到了金城,再無掣肘,就可大展拳腳,莘迩心情甚佳,本是在逗令狐妍,見她這時薄嗔可愛,當下哈哈大笑,便就說道:“我寬容朱石,原因有二。一則,就像我剛才說的,此人有才幹,并且忠於國事,當年其父被朝中免官,他身在西海,卻仍心無旁骛,一心抗禦柔然之侵,殊是令人起敬;二來,……”莘迩放低了聲音,說道,“宋家已覆,麴氏将門,今隴士之望,唯張、氾二家也,氾氏如果再覆,恐失本土士望。”說完這句,改回了正常語音,說道,“是以,我才對朱石百般忍讓。”
令狐妍歪着頭想了片刻,說道:“張渾那老狐狸今雖看似投附於你,對你并無忠心,你留下氾丹在朝,隻怕也是爲了借其氾家之名,制衡張渾吧?”
莘迩連聲贊歎,說道:“家有賢妻,如有一寶。知我者,賢妻也!”
令狐妍啐了一口,說道:“老奸巨猾!”
莘迩正色說道:“我年才三旬,何來老?我一心爲國,何來奸?‘巨猾’也者,倒是不錯。”
難得莘迩這口口聲聲自诩忠臣的,承認“巨猾”,這卻使令狐妍詫異,她問道:“爲何不錯?”
“巨而所以滑也。”
令狐妍呆了一呆,旋即明白了莘迩說的是什麽,嬌顔飛紅,又啐了一口,說道:“不知羞!”
莘迩放聲而笑。
谷陰到金城,約四百裏上下,沿途良田綿延之餘,山巒時遇,頗見牧場,并有一程,長近三十餘裏,路邊都是望之無盡的草場牧馬之所,仲秋時節,馬正肥際,眺目遠看,那半人高的青黃草原上,馬如雲朵,并有羊群,間雜其間,恍如漠北草原上的氣象。秃發摩利其部,本是遊牧之族,見到此景,欣喜不已,便下車來,乘馬縱行。令狐妍的騎術不錯,亦改車換馬,兩個褶袴在身的女子,所乘皆西域之汗血好馬,揚鞭催馳,你追我趕,歡笑之聲如似珠玉,抛灑一路。卻那不會騎馬的劉伽羅,拉着女兒的小手,趴在車窗邊,端得看了個眼饞不已。
路上風景,途中快樂,所經之縣、鄉,當地官員的傾力迎接招待,且不必多說。
秃發勃野、高延曹、羅蕩等跟從莘迩去軍府的諸營步騎兵馬,和已選定任命下來的軍府諸吏都已經提前去金城了,劉壯等莘家的奴婢則大多被莘迩留在了谷陰的家中,因是莘迩此趟,可謂輕車簡從,沒有帶太多的随從,隻有魏述帶了數百騎兵護衛,此外,便是十餘伺候令狐妍等女的奴婢而已了,道上行速頗快,八月中旬這日,渡過湟水,已是到了金城郡界。
金城郡是個老郡,前代秦朝就有此郡。不過前代秦時,金城郡占地甚廣,現下湟水南岸的東南八郡,即河州之土,那會兒基本上都是金城郡的轄地。定西建國以後,爲安置從關中等地逃避戰亂來到隴州的僑士、流民,數十年間,不斷地分金城之地,别立僑郡,於今早已是一分爲八,從一個郡變成了八個郡,是以金城郡而下的轄地已早已是遠不如昔,現在歸其管領的縣隻剩下了兩個,即郡治所在之金城縣,和金城西邊的允吾縣。
才過湟水,方到郡界,先行於前開路的騎士就馳回禀報:“将軍,河州刺史、金城太守、金城縣令等官吏及河州、金城的士紳、父老,在郡界迎候将軍。”
莘迩令車駕停下,與令狐妍交代一句,叫她在車中等候,便下車,往去相見。
騎馬而行,約裏許,遠遠瞧見,前頭路上黑壓壓的一片人,道間停滿了牛車、轺車等車,望之單那車輛就迤逦出數裏之長,怕不下數百輛之多。到了近處,看的清楚,迎候莘迩的那群人最前,站着一人,中等身材,白面無須,可不就是河州刺史田居。
田居身後,在其右邊,是個瘦高之人,在其左邊,是個矮黑胖子。
這兩人,右邊那人,莘迩認識,是金城太守,此人名叫王道憐,家是隴地本土的士族;左邊那人,莘迩不識,然也能猜出,隻能是金城縣令了,金城縣令名叫田佃夫,與田居同族。
田居等三人身邊,又有十餘文武官吏,個個皆是熟人,便是提前到金城郡的秃發勃野、高延曹等,又有數十個身穿各色官袍的,這些或是和秃發勃野等先到金城的征西将軍府的諸吏,或是河州刺史府、金城郡府和金城縣寺的大吏。
一幹官吏再後,便盡是白身的士人、鄉紳們了。在年齡不一的士人、鄉紳中,莘迩打眼略看,就在列於最前的那些人裏邊,看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莘家昔年在金城郡的故舊。
——雖因跟從令狐奉之故,莘家的族人、姻親都被令狐邕殺了個幹淨,可莘家作爲金城的士族,往昔交往的朋友、認識的人還是不少的,令狐邕總不能把他們也全部殺掉,所謂“故舊”,就是這些人。莘迩於朝中掌權後,這些人爲了求官,頗有拜訪他的,奈何其中有才幹者寥寥,莘迩卻當真是“一心謀國,不肯徇私”,多未給加以任用,頂多贈些财物與之罷了,不過,倒也是借此,把腦中殘留的印象和實人映證起來了,故是此時見到他們,一眼就都認了出來。
除掉金城郡的士人、鄉紳,來迎的還有河州其餘七郡的士紳,其間有本土士人,然多爲僑士,合計一處,總約二百來人,僑士占了百餘。
士紳於家中迎貴客,有“捧慧迎門”之俗,慧,掃帚的意思,拿個掃帚,表示把家中打掃幹淨了,以迎貴客之到來。地方官員迎接長吏上任,亦有此俗。看到莘迩乘馬到來,田居接過屬吏捧着的掃帚,在地上劃拉了兩下,便帶頭行禮,迎接莘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