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剛下車,一眼看到了氾丹,忙露出親切的笑容,下揖行禮,與他打招呼,說道:“朱石。”
氾丹“哼”了一聲,隻當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挺身昂頭,自往宮裏行去。
莘迩三步并作兩步,快步追上,喊他,說道:“朱石,且慢,等一等我。”
氾丹猶是不理,隻往前去。
莘迩已追到氾丹身邊,索性拽住他的衣袖,埋怨也似地說道:“朱石,你怎麽不理我?”
氾丹甩袖,卻莘迩閑暇時常常射箭練武,力氣比他大,他一下沒甩開,怒道:“你拽我作甚?”
“我喊你兩聲,你沒聽到麽?”
“喊我幹什麽?”
“我這一病,連着好幾天沒能上值,上次朝會我也沒能參加,你算算,多少天沒見你了?朱石,以前時常得以見到卿時,我還不覺得,如今多日不見卿,我竟是覺得自己都鄙吝起來了!朱石,我當真是一日不可無卿啊!……唉,我如此想念於卿,卿都不想我麽?”
莘迩語氣誠懇,然聽入氾丹耳中,卻使氾丹嫌惡不已。
他說道:“征虜,你我之道不同,這想念,還是不想爲好。”
“你騙我!”
“我如何騙你了?”
莘迩說道:“朱石,你若不想我,爲何前天你特地呈給太後的上書中,卻提到了我?不但提到了我,通篇說的都是我!……朱石,若我料之不差,我病的這些天,你也必是十分想我。朱石,不是我說你,你說咱倆同殿爲臣多少年了?我病了,你也不去看看我,說不過去啊!”
氾丹受不了莘迩這話,暗道“無恥之尤”,冷笑說道:“看你?征虜,我倒願你一病百日!”
“一病百日”,倒非是詛咒莘迩病重不起,氾丹這話是另有含義,便是依前代秦朝到今一貫行之的規制,凡官員告病百日,不得視事,而又無賜告者,依律,一概免職。也就是說,氾丹這話的意思是,莘迩你最好一病百日,自己免職,也省得别人費事,再去彈劾、免你的職。
莘迩亦不生氣,收回拽氾丹衣袖的手,摸了摸短髭,說道:“虧得太後派去給我診治的那幾位醫士,不愧俱皆名醫,堪稱個個妙手回春,我這病,卻是幾天湯藥下去,已然好轉矣。”
“确實名醫。”
“哦?朱石你知道太後遣去給我診病的那幾位醫士都是誰麽?”
“不知。”
“那你爲何說确實名醫?”
“征虜,我瞧你氣色,紅光滿面,精神十足,這精神頭倒是比我上次見你時還要強上三分,又哪裏像是重病以後?所以我說,那幾位确實名醫,何止妙手回春,簡直是妙手造春。”
莘迩哈哈大笑,說道:“放心吧,朱石,等你哪日有病時,我一定會乞請太後,把那幾位醫士也派去給你診治!一定叫你小病一日好,大病三日愈!而且愈後,亦如我這般精神十足。”
“罷了,太後的恩典,我怕無福享用。”
到達四時宮外的朝臣漸多,衆人都注意到了莘迩與氾丹兩人的“邊走邊聊”,遠處看去,隻見莘迩笑容滿面,氾丹雖然臉色不太好看,但兩人對話不斷,而且兩人身體與身體的距離很近,居然給人了一種他倆似乎相當親密似的錯覺,搞得不少人心中納罕,便頻頻目注過來。
氾丹注意到了這些視線,懶得與莘迩再多說,加快腳步,悶頭直往宮中進。
莘迩也加快步伐,依舊緊緊跟在他的身側,一邊走,一邊說道:“朱石,慢些、慢些,我病才好,腿還有些軟,走不得太快。”口中這麽說,步伐卻是龍骧虎步,端得走了個虎虎生風。
入到宮内,沿宮道而行,過幾座小殿、遊苑,到了四座主殿之外。
時已入秋,上朝的地方換到了秋季用的“刑政白殿”,現下初秋七月,具體上朝的地點是在刑政白殿三座殿中的左側一殿。如前文所述,此殿之主色調是白色,在周圍其餘青、紅、黑三座不同主色之大殿和附近各色花木的映襯下,瓊宮玉殿一般,十分的素雅潔淨。
進到殿中,氾丹總算是甩掉了莘迩。
氾丹立在殿内中的左手邊,莘迩到了他自己的位置,殿内的右手上首站定。
麴爽、張渾、陳荪、黃榮、曹斐、孫衍、羊髦、傅喬、張僧誠等群臣絡繹進來,各至己位站好。待應該參與此次朝會的大臣悉數俱到,殿中禦史核點過人數以後,報将上去。沒等多久,左氏、令狐樂二人即從殿後的門内入來。群臣拜倒相應。左氏、令狐樂坐到丹墀上的主位。
就由一個内宦,代左氏、令狐樂下達令旨,說道:“太後、大王駕到,有事上奏。”
高充也在殿中,便出列說道:“臣高充有事奏禀。”
殿中衆臣在接到旨的時候,和氾丹一樣,都已得到通知,皆已知了這次臨時的朝會,正是爲從建康返回到都的高充而召開的。黃榮等早已知曉高充向左氏、令狐樂禀報的那件“重要的事情”什麽,氾丹等還不知道,知道的面色不變,不知道的無不凝神貫注,等他道出。
左氏輕啓丹唇,說道:“且奏。”
高充行禮畢了,手捧一卷聖旨,大聲說道:“臣前遵太後、大王令旨,出使建康,進賀新天子登基,賴太後、大王神德,幸不辱使命。今臣自建康還至王都,帶回了聖旨一道。”
左氏已經看過這道聖旨了,便說道:“你讀給諸公聽聽。”
高充應諾,展開聖旨,側身向群臣,遂開始讀誦。
氾丹等傾耳細聽,前邊、中間,這些聖旨的内容可以忽略過去,都是些套辭、套話,認可了定西對大唐的忠誠、賞賜令狐樂了一些回禮,如此而已,最後一段的内容卻乃是關鍵。
聽那高充讀道:“皆言定西以一隴之地,抗舉世之胡,西則西域胡國、北則柔然、東北則拓跋鮮卑、東則氐蒲、南則吐谷渾鮮卑也,誠哉斯言!而雖處窘迫之境,猶堅戰不已,聞汝國使高充,備述征虜将軍莘迩一意進克中原,光複神都之志,朕心嘉之,今拜莘迩使持節、督隴秦河沙四州及漢中等地軍事、征西将軍,侍中如故,賜金、緞各若幹。”
這段話一出,殿中登時沸騰。
倒也不是有人敢大聲說話,然交頭接耳者比比皆是,殿中執法禦史不得不出來維持秩序,在其嚴厲地責備、乃至進言彈劾之下,沸騰的氣氛這才被制止下去。
氾丹神色變幻,心道:“果然是從建康搞來了有利於莘阿瓜的聖旨!征西将軍、侍中如故且不說,使持節和督隴秦河沙四州及漢中等地軍事,這兩個官銜卻是……,如按此旨令,豈不是不僅我定西軍權,甚至我定西二千石以下官員的性命,自此就都要盡歸莘阿瓜之手了麽?”
都督軍事且不需多言,自是管軍權的。
“使持節”,則是持節類權力中最高的一等。持節類權力共有三等,由低到高依次是假節、持節、使持節,假節得殺犯軍令者;持節得殺無官位人,若軍事得與持節同;使持節,“得殺二千石以下”。換言之,有了“使持節”這個權力在手,二千石以下的官就可不奏而誅之。
——所謂“二千石”,當下之官制,盡管早已是通過《九品官人法》,把之定爲了官職九品,主要是按“品”來定官職尊卑的,然畢竟前代秦朝數百年,對後世的影響很大,故是前代秦朝按“石”,亦即按年俸數量之多少來定義官職尊卑的制度現尚未完全淘汰。兩者算是并行。
氾丹轉目莘迩,見他老神在在的模樣,一股惡氣升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心道:“什麽‘聞高充備述’,這倆官,肯定是莘阿瓜指使高充主動向建康朝廷讨來的!……使持節、督四州軍事,皆重得不能再重的權了!卻爲何朝廷竟就允了?給了阿瓜?”
猜到了莘迩可能是從建康讨來了有利於他的聖旨,沒有猜到建康給他的權力會這麽大,這出乎了氾丹的意料。對於此點,他暫時想不明白,便且放到一邊。
繼續急尋對策,他想道:“哼哼,莘阿瓜卻是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盤!扯着虎皮做大旗,指着靠建康的這道聖旨、這幾個任命就繼續操持我定西的大權麽?但我定西建國已數十年,名爲唐之藩屬,實早獨爲一國,所以仍稱藩屬者,爲凝聚民心罷了!這建康的官兒有幾士真的看重?……我卻是正可借此機會,逼他還政大王,隻要他把權還給了大王,建康給他的官兒再高,鞭長莫及,又有何用?”
想到這裏,氾丹定計,於是出列,捧着笏,朗聲說道:“征虜之名,遠揚建康,可喜可賀!建康予征虜的封授甚重,由此足可見出,建康對征虜的期望之高、期盼之殷,臣亦爲征虜喜!然而大王、太後,臣愚見,如今既然建康給了征虜如此之高崇的封授,那麽征虜作爲建康朝廷之重臣,似就已不宜再居我定西國中之臣職,因是,臣懇請大王、太後,準征虜自辭!”
高崇剛讀完聖旨不久,莘迩還沒有說話,哪裏的“自辭”?這顯是氾丹在逼他表态。
左氏如水的雙目,落到莘迩身上。
莘迩出列,下揖行禮,說道:“臣以爲,氾丹所言甚是!”
氾丹說道:“怎麽?征虜不……,你說什麽?”
莘迩扭過臉,笑吟吟地看着他,說道:“我說卿所言甚是!”
“我所言甚是?”
“正是!”
“……,如此,征虜你是同意自辭了?”
莘迩轉回身形,對着左氏、令狐樂說道:“如氾丹所言,臣今既爲朝臣,不宜再居定西職任,臣因請辭錄中台事等定西諸官,懇乞太後、大王應允。”
令狐樂的小拳頭,又一次緊張地攥起,他立刻去看左氏。
左氏微笑說道:“設無将軍,便無定西今日,定西得有今日,将軍之元功也!今将軍雖新得天子封授,然征虜此職,豈不也是早前建康所授?又何必於今而辭錄中台事等我定西之官呢?”
莘迩說道:“是臣以前沒有想到此節,今日得了氾丹的提醒,乃知過往之咎。臣願知咎改之。”
氾丹心道:“我說莘阿瓜怎麽會願意自辭,看太後給他的答複,這定是莘迩與太後事先就已說好的,他假意辭官,太後則不允之,這樣,錄中台事此官,他就還能做,我定西的朝政權柄他就還能握!哼,我怎會叫你如願!”提足了勁,隻等左氏再留莘迩,他就便執理進谏!
張開的兩隻耳朵,聽入了左氏接下來的回答。
氾丹聽左氏說道:“将軍如是執意請辭,我也不好多做勸阻,那就聽将軍的吧!”
氾丹再度愕然,心道:“……這,這,……太後這是允了?”
莘迩下揖做禮,說道:“臣多謝太後允許!”起身來,面向令狐樂,露出溫和的笑容,說道,“大王,臣自今日起,就不是大王之臣了!好在大王已然年長,到了可以親政的年齡了,臣也算是不辜負先王臨終前的托付了!大王,臣最後再向大王行一次大禮吧!”
昔爲定西之臣,主臣間於特定的場合,自是當行大禮。
而莘迩今不再是定西之臣,等若是與令狐樂同殿爲唐之大臣,論官品,“王”是一品,“征西将軍”與“征虜将軍”同品,亦三品,然位高於征虜将軍,且在諸多的将軍号中,征西将軍是相當高的一個,隻次於一品的“黃钺大将軍”,二品的“四征、四鎮、車騎、骠騎諸大将軍”這幾個将軍銜,亦即,與一品“王”之間的尊卑差距不是很大,又且莘迩還有“建康侯”的封爵,所以,自今以後,莘迩再見令狐樂,顯然是不可能再行伏拜大禮的了。
所以,他有“最後再向大王行一次大禮”此言。
令狐樂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又不知這種感覺是什麽,見莘迩果行大禮,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但“不是大王之臣”的意思,令狐樂是能領會到的,那意思顯然是莘迩要還權於他,他可以親政了,期待太久的親政,突然出現眼前,反而讓他覺得陌生,一個念頭蓦然而起,於此時閃過他的腦海:“孤是定西的王了”!遂硬生生地止住了起身的動作,安坐不動。
等莘迩行禮過了,他盡力地克制住噴湧而出的驚喜和一點點的惶恐,矜持地說道:“征西請免禮。”
氾丹把令狐樂的舉止、言語盡數收入眼底、聽到耳中,心中不覺稱贊,想道:“大王盡管尚還年少,言行有度,已有王者之風矣!”
雖是三言兩語間,就“逼”得莘迩自辭了錄中台事等定西之官,看起來像是令狐樂今天就可親政了似的,按理說來,這是大功告成,然這勝利來得太過輕易,氾丹心中卻是莫名的不安。
這個時候,他聽到左氏問莘迩,說道:“将軍既辭錄中台事,不知将軍可有合适的人選繼任?”
莘迩答道:“臣以爲張渾可也。”
莘迩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舉張渾繼任,氾丹腦子開動,卻是靈光一閃,把前次朝會上張渾出來替莘迩解困這件事,與高充回谷陰,必先經河州,而河州郎将府府主張道崇是張渾次子這件事馬上聯系到了一起,頓時勃然大怒,心道:“張渾竟是已投附莘阿瓜?埋伏原來在此!”
他正要馬上駁斥莘迩的這個舉薦,又聞莘迩說道:“太後、大王,臣既然已不是定西之臣,是朝廷之臣了,而谷陰則是定西的王城,那臣竊以爲,臣之征西将軍府似就不宜設於谷陰。”
“将軍欲設何地?”
“如聖旨所言,臣确乎一意光複神州,朝廷又以征西将軍授臣,那臣想着,底下就當以先把關中收複爲要,因是,臣願設征西将軍府於隴西郡治襄武。”
雖然已經說過自此不再是定西之臣,然對左氏,莘迩依舊稱臣,此一個小小的前後不照之處,殿上諸臣一時都沒察覺,除掉黃榮等人,包括氾丹在内,都随着莘迩的此話,不由自主地想道:“爲何提出不在谷陰設立軍府,而設軍府於遠離定西中樞的邊地之襄武?”
氾丹等人還沒有想出一二三,隻見曹斐等參與此次朝會的諸将,十之六七,齊齊出列。
曹斐帶頭,領着這群定西的将軍們下拜。
他當先說道:“臣曹斐亦懷光複神州之志,請從征西将軍同赴襄武!”
餘下的那些将軍們,如高延曹、羅虎等等,随之齊聲說道:“臣等亦懷光複神州之志,請從征西将軍同赴襄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