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想定,便就放下茶碗,開口說道:“以崔瀚一身,而離爲蒲茂所招攬到的北地諸多士人之心,長齡之策,不可謂不是妙策,但老傅說得也在理,崔瀚畢竟是我華人才士,雖然他委身於胡,可就這麽看着他被害身死,說老實話,我亦於心不忍。”
傅喬大喜,說道:“這麽說,明公是不打算用張公之策了?”
莘迩搖了搖頭,說道:“非也。”
傅喬愕然,問道:“那明公是何意思?”
莘迩徐徐說道:“我有一法,既能達成長齡‘離心’之目的,也能如卿所願,保證崔瀚不死。”
傅喬問道:“敢問明公,是何高策?”
莘迩說道:“我這辦法就是,長齡,你傳令那鄯善僧人及用得上的細作們,叫他們盡一切努力,幫助向赤斧,争取讓崔瀚接受向赤斧的建議,刊刻其所撰之私史,樹碑爲林……。”
傅喬驚道:“明公,這不是置崔瀚於死地麽?又哪裏來的保證崔瀚不死?”
“老傅,你莫急,聽我說完。”
“是,是。下官鬥膽,打斷了明公的話,尚乞明公恕罪。”
莘迩接着說道:“長齡,你同時指示在關中的細作們,叫他們提前於鹹陽安排人手,選擇路線,并做好沿途接應護送的準備,等到崔瀚的碑林建成,氐秦朝中的勳貴果然群起而攻他之時,秘密地把他救出鹹陽,帶來我定西。”說到這裏,笑顧傅喬,“老傅,這不就保住崔瀚的命了麽?你對崔瀚這般的看重、愛護,待他來到我谷陰以後,料你二人相見定若平生之歡!到的那個時候,我置酒設宴,請你兩人同來,一面暢飲,一面聽你兩位大賢高談,不亦美哉!”
傅喬沒有被莘迩後半段話所描繪出來的“美好景狀”給糊弄住,他卻不傻,手攥袖角,雙眼圓睜,說道:“明公!鹹陽是氐秦的僞都,且大批的慕容鮮卑等胡剛被蒲茂徙到鹹陽,其而下之警備必然嚴謹,我定西距鹹陽最近的是秦州,由鹹陽至秦州,六七百裏也!沿途需過五郡。又豈是能輕輕松松地把崔瀚從鹹陽盜來到我谷陰的?明公,萬一有個閃失,可如何是好!”
“也是,老傅,你之所慮,不無道理。”莘迩轉目黃榮,問道,“景桓,你說可該如何是好?”
傅喬今天的表現,與往日截然不同,往日通常都是莘迩說什麽,他聽什麽,不料今日爲了一個崔瀚,他卻居然敢有膽量,三番兩次地忤莘迩之意,這倒是叫黃榮暗中稱奇。
聽到莘迩的問話,黃榮微微一笑,說道:“回明公的話,好辦。”
“怎麽個好辦?”
黃榮撫須,語氣淡薄,說道:“崔瀚能不能被救到谷陰,以榮愚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定西派人救他了。如能把他救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救出,明公到時遙作祭奠便是。”
傅喬大驚失色,說道:“這、這……,黃公,這不是在拿崔瀚的生死作兒戲麽?”
黃榮正色說道:“傅公,不聞‘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之言耶?崔瀚若因此而死,則其雖死,而爲蒲茂、孟朗所招攬之北地諸士之心卻必離於僞秦矣!是可謂崔瀚此死,死若泰山之重!并且他死後,還有明公爲他遙作祭奠,又可謂哀榮至矣!怎能說是拿他生死作兒戲?”
傅喬瞠目結舌,自知在歪理邪論上,說不過黃榮,便不與黃榮多說,急切地看向莘迩,說道:“明公,不可如此啊!”
“老傅啊。”
“明公?”
“你可知我今天請你們來,是爲何事麽?”
唐艾的那道上書,傅喬已經看過,他回答說道:“明公今召下官等來見,是爲唐使君上書中‘南取上郡’的這條建言。”
莘迩拍了下手,說道:“對呀,我召君等來,爲的是就此事,聽聽君等的意見。這說來說去,說了半天,還沒有話入正題,……堂外夜色已至,老傅,你是不是想在我這裏混頓夜宵吃啊?”
傅喬哭笑不得,說道:“明公,下官絕無此意!”
“坐下吧。……長齡、景桓,你們過來,這是千裏的上書,你倆看看。”
莘迩的意思很明顯,他不願在“崔瀚”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了,這也就是說,他接受了張龜、黃榮的建議。傅喬愛惜崔瀚的才名,心中十分不甘,然在莘迩的“積威”之下,此時此刻,卻也不敢硬着脖子,再與莘迩頂牛了,呆站了片刻,垂頭喪氣地回到榻上,自去坐下了。
隻見他坐入榻上,低頭弄襟,竟頗有些自憐自艾的哀怨模樣,莘迩看在眼裏,不覺好笑,一面将唐艾的上書遞給到了案前的張龜、黃榮,一面心中想道:“老傅今雖掌禮部,六部尚書之一,亦朝廷之貴也,卻到底仍是文人雅士的心性。老傅啊老傅,虧得你是跟了我,要不然,就憑你這至今改不掉的性子,莫說六部尚書,至多你也就能做個清客、幫閑!”對傅喬方才的頂牛,莘迩沒有生氣,這會兒看他“楚楚可憐”的樣子,好笑之餘,反倒起了兩分憐憫。
憐憫歸憐憫,國家大事,事關定西前途,卻不能由着傅喬的文人心性在中搗亂。
莘迩想道:“推動崔瀚接受向赤斧的建議,以其一身,而離氐秦治下的北士之心,長齡此策,若果能成,值我正與蒲茂争關中、北地民心之此際,對我誠然将會是大有相助!上好之佳策也!且明日就叫他着手施行。唯一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這事需得要極度保密,絕對不可走漏絲毫風聲,否則,士心未得,我的名聲反将大壞於北士中矣!不過長齡素來謹慎,保密這點卻無須我過多囑咐。……如最終能把崔瀚救來谷陰,當然好,如救不出,說不得,我也隻能按景桓的提議,對他遙作祭奠,沖着鹹陽,灑上三杯薄酒,作些哀恸給北士看看,如此罷了!”
莘迩忖思間,黃榮、張龜把唐艾的上書分别看過,張龜是後一個看的,看完,他把上書還回。
“你倆看完了?”
張龜答道:“是。”
“先落座吧,坐下說。”
黃榮、張龜應諾,還榻坐下。
莘迩問道:“就千裏此道上書,我已問過老傅了,景桓、長齡,你倆以爲何如?”
張龜看了下傅喬,問莘迩,說道:“不知傅公,是何高見?”
莘迩擺了擺手,說道:“老傅的‘高見’先不說,長齡、景桓,說說你倆的意見。”
張龜沉吟稍頃,回答說道:“明公,龜竊以爲,唐使君上書中所言之‘兵發朔方,南取上郡’,應是可行!”
“哦?你具體說說,怎麽個‘應是可行’?”
張龜說道:“其實唐使君在這道上書中,已經分析得很明白清楚了。
“形勢而言,現下賀渾邪起兵於徐,此是氐秦外有兵患,合計十餘萬戶、數十萬口的慕容鮮卑、匈奴、北地雜夷等胡被蒲茂強迫遷入關中,勢必會造成關中民間的不穩,此是氐秦内有民患,也就是說,氐秦現在是内外皆有患,那麽這對我定西來說,的确是一個出兵的良機。
“軍事而言,上郡離朔方近,離關中腹地遠,且上郡境内多漠、野,少山、川,這兩點結合,就有利於我朔方的步騎急進奇襲;而上郡之僞太守楊滿,現又不在上郡,此亦有利於我也!
“打下之後的守禦而言,也像唐使君分析的那樣,并不是很困難。
“是以,龜愚見,唐使君此議可以行之。”
莘迩問黃榮,說道:“景桓,你以爲呢?”
黃榮深沉多思,早在知道莘迩今天隻召他、張龜、傅喬三人來見的時候,他就存了疑惑,随之,在看完了唐艾的上書,确定了莘迩今天召他們來,是爲了議論軍事後,他更是疑心,想那傅喬對軍事一竅不通,莘迩爲何卻把他召來?而不召本應召的羊髦?他隐約感覺到了一些什麽,但一下子沒有想通透。借着張龜回話的這空當,他再三落目哀怨坐榻的傅喬,細細思索,猛然如茅塞頓開,一下子猜出了莘迩今天爲何會召傅喬來參加軍議的緣故。
他心道:“方下王城輿論,朝野臣、士中不乏畏秦如虎者,乃至有人因爲擔心引火燒身,害怕會引來秦虜的大規模反擊報複,而與日前進言朝中,稱說時下已經不宜再管南陽那邊的戰事,唐艾在秦州,攻擾天水近有一月,我朝對桓荊州,也算是仁至義盡,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目前到了抽身於外的時候了,建議朝廷,應該立即傳令唐艾,命他從天水撤軍。
“輿論如此,卻唐千裏於這時,上書明公、上書朝廷,建言兵出朔方,南取上郡,可以想見,這件事情一旦被那些畏秦如虎的朝臣、士人們得知後,他們肯定是會極力反對的。
“我觀明公态度,對唐艾此議,似有采納之意,明公決策下來,那些朝臣、士人們就算不敢明着與明公對着幹,但背後的腹诽、非議,恐怕卻會不少。非議固然不能阻明公用兵,然亦不可縱之,不然,勢将會不利我定西朝野之安也!傅喬是我定西清談的領袖,頗得些朝野臣、士的崇仰,明公召他參與今天的議事,如我所料不差,應該就是爲了解決‘非議’這塊兒。
“……,明公召傅喬來的原因,必是此個。卻還有一點疑惑,涉及軍事,明公今日爲何不召羊髦?”
一時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聽到莘迩的點名提問,黃榮止住思考,趕忙應聲,說道:“明公,榮的意見與張公一樣,也認爲唐使君此議,可以行之!”頓了下,卻也不看傅喬,說道,“唯是有一點,不可不慮。”
“哪一點?”
“便是於今朝野臣、士,稍有畏秦如虎者,明公知道的,就在前幾天,甚至還有人進言朝中,建議從天水撤兵,這麽個背景下,唐使君此議,下官擔心,或會激起彼輩之反對、非議啊。”
莘迩颔首,說道:“千裏此議,确然可行,不過景桓,你的擔心也很有道理。說實話,我也有此憂。那麽景桓,你對此可有解決之法?”
“解決之法,近在眼前。”
“哦?”
黃榮顧對傅喬,笑道:“傅公,你先把你的非議說來給明公聽他吧?”
先是崔瀚、繼而用兵上郡,在這兩件事,傅喬的觀點都是與黃榮、張龜,還有莘迩相悖的,他這會兒的心思頗亂,一時沒反應過來,随便接口,說道:“好,好。”話方出口,反應過來了,慌忙又說道,“黃公,你勿要戲弄下官!我哪裏有什麽‘非議’?”
“對唐使君建言用兵上郡此事,傅公,你是怎麽看的?”
“……下官的淺見,已經禀給明公了。”
“你一定是不以爲然的,對不對?”
當前局勢,定西是應該對蒲秦改而采取完全的守勢,還是應該如往昔一樣,防禦的同時,抓住任何可用的有利時機,大膽施行局部的進攻?當此氐秦兵威幾乎盛到極點的關頭,這一守、一攻的選擇,還是那話,實在是關系到了定西日後的前途,往大裏說,關系到了定西的國運。
傅喬的意見,他雖已經大體向莘迩表達過了,并且張龜、黃榮贊同唐艾此個提議的表态,傅喬也聽到了耳中,及莘迩像是也贊同唐艾此議的意思,他也看出了端倪,但爲了定西的命運,傅喬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一咬牙,再度說道:“唐使君此議,誠然高明,下官豈會不以爲然?但是明公,下官仍還是以爲,‘尺蠖之屈,以求伸也’。此下官之陋見,當否,敢請明公斟酌。”
莘迩歎道:“老傅,今日一會,我對你刮目相看。”
“啊?”
“你愛士、忠國,更難得是,還有勇氣。很好啊,老傅,這樣我放心把重任委托給你了!”
傅喬迷茫說道:“敢問明公,什麽重任?”
“景桓适才所言‘解決之法,近在眼前’八字,老傅,你沒有聽到麽?”
“下官聽到了。”
“我交給你的重任就是‘解決’王城士流可能會出現的反對千裏此議之聲。”
“啊?”
莘迩笑道:“當然了,老傅,輿論也是個戰場,我不會讓你赤手空拳的上戰場,去解決此事。”點了點案上右側最上頁寫着“持久論”三字的那疊紙,說道,“此論我久欲寫之,今雖才落筆,而全文我已有腹稿矣!明天我上書請朝中批允千裏此議,檄令張韶即日南下,取上郡以後,會抽出幾天的時間,盡快把之寫成。這,就是我送給你用來打此一仗的刀甲兵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