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打算交給黃榮辦的事,其實也不是特别難辦之事。
柔然可汗匹檀,派了個使者來到谷陰,祝賀令狐樂大婚。這使者不是别人,便是投到柔然爲臣的唐人寒士鞏鳳景,此外還有個副使,是柔然胡人。他兩人來了之後,至今未走,不走是因爲他倆之此來谷陰,除掉代表匹檀,恭賀令狐樂大婚以外,還有兩個任務。
這兩個任務,都是匹檀交給他兩人的。
一個任務是,作爲恭祝令狐樂大婚的回報,匹檀要求他倆,必要從定西朝廷要到足夠的好處。
匹檀在送行他倆之時,給他倆說道:“唐人自诩禮儀之邦,……老鞏啊,‘禮尚往來’是你們的話吧?我們草原上的胡人也有諺語,說‘得贈一頭羊羔子,得有兩囊酪漿還送’。你倆這回大老遠的,跑去到谷陰,專程給定西王祝賀大婚,不能白跑一趟。不拘甲械、綢緞、金銀,總之你倆都得給我帶回來些!最好能再帶回來百十善於冶鐵、鑄造軍械的工匠。甲械、綢緞、金銀和工匠,你倆若能給我要來,我定重賞;若要不來,你倆也别回來了,就在谷陰待着吧!”
一個任務是,匹檀并要求鞏鳳景,争取把鸠摩羅什帶回柔然。
卻是說了,鸠摩羅什與柔然八竿子打不着,匹檀無緣無故的,怎麽會想要鸠摩羅什去柔然呢?原因說也簡單。細細講來,還真不是“無緣無故”。之前本來就有過一些西域、定西的僧人北入柔然,傳播佛法,換言之,佛教在漠北的草原上,本來就已有不小的影響力了,去年釋圓融到了柔然,此僧的佛學造詣不低,同時其人又尚武多力,故遂頗得匹檀及柔然部分高層貴族們的禮敬,——匹檀這回遣使來賀令狐樂大婚,如前文所述,其實聽從的便是釋圓融的建議,卻也因此之故,匹檀竟是不由尋思,一個釋圓融就這般了得了,則而下那位名聞遠近,号爲定西神僧,人皆傳言其有預言靈驗之能的“鸠摩羅什”,又該是怎樣的神通廣大,佛法精深?當此柔然外患内憂,風雨飄搖之際,若能把鸠摩羅什弄到他的身邊,爲他預言未來,出謀劃策,豈不善哉?於是,即就下了此一個叫鞏鳳景,争取把鸠摩羅什帶回柔然的命令。
匹檀交給鞏鳳景的兩個任務,第一個任務中的一半,便是向定西讨要綢緞、金銀,鞏鳳景已然完成,而且完成得很順當。
莘迩爽快得答應了他的請求,同意給他綢緞五百匹、金五十斤、銀三百斤,作爲答謝匹檀遣使來賀的回禮,——這些回禮雖然不重,好歹也算是完成了匹檀的命令。
但第一個任務中餘下的一半,即甲械、工匠,還有第二個任務,請求鸠摩羅什去柔然此事,令狐樂大婚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鞏鳳景至今,卻還是遲遲地沒有能夠将之完成。
也不知是因匹檀“若要不來,你倆也别回來了”這話之緣由,還是鞏鳳景性格執着,盡管幾次當面提出這幾個請求都被莘迩拒絕,然他卻是锲而不舍,反複求見,再三提請。
搞得莘迩現下是不勝其煩。又那鞏鳳景,畢竟是匹檀的使者,現下蒲秦已獨大北地,說不定什麽時候,定西還是需要柔然相助的,故而雖煩,莘迩卻又不能翻臉攆人。
就在昨天,鞏鳳景又到莘公府外求見,莘迩沒有見他。可總躲着不見亦不是辦法,就趁着今天黃榮來的機會,莘迩決定把趕走鞏鳳景的活兒交他去辦。
話說回去,這件事說來,無非就是趕個人走而已,确然非是什麽特别難辦之事,但鞏鳳景的執拗、攪纏之名,直白點,也就是死皮賴臉之名,而今在谷陰王城已經傳開,黃榮亦是略有聞之的,因心知,在不能口出惡言、硬趕的限制下,這事兒實也難辦,故此不免臉現爲難。
“明公,這事兒……”
“怎麽?這點小事,卿都不願爲我分憂麽?”
莘迩這頂大帽子壓下來,黃榮無話可說,隻好應道:“榮豈敢!願爲明公分憂。”
“這鞏鳳景三天兩頭地求見於我,見他吧,他說個沒完沒了,不見他吧,他能在府門外頭等上一日,着實令我頭疼,這些也就罷了。關鍵是從他來我谷陰的那些柔然胡人,成日沒事,光着個膀子,或提刀挾弓的,在我王城内外轉來轉去,彼等粗野難馴,且與城内外的我唐胡百姓言語不通,連日間,不是與城中民戶打架鬥毆,就是被城外牧場的牧民告他們偷射羊畜,……景桓,再不趕緊把他們清理走,隻怕咱們好好一座谷陰王城,就要被他們鬧翻天了!
“你事不宜遲,今天就召見鞏鳳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工匠、鸠摩羅什,我是不可能給他的,就算他在咱們谷陰住到明年,我也不可能答應給他。
“不過爲了盡快趕他們還柔然,甲械這塊兒,你可以許他些許。強弩、具裝不可給之,餘下的,你酌情許之罷,限在十套之内。”
黃榮問道:“十套之内?”
“不錯。”莘迩摸了摸短髭,想起數日前乞大力蹦出來的一句話,沉吟稍頃,心道,“大力那辦法,倒是可以用用,若能得成,亦算可稍增我定西之民口矣。”說道,“鞏鳳景如欲多要甲械,你告訴他,也非不可,但咱們定西的甲械也不是大風吹來的,須得有個條件,便是甲械不能白給,一套甲械,需以胡奴百人來換。”
黃榮初不解莘迩之意,說道:“明公,一套甲械需以胡奴百人來換,此何意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甲械可以再給他,但每給他一套甲械,他都需得給我定西胡奴百人。”
黃榮心道:“一套甲械,換胡奴百人。明公這不是送,是在用甲械買人啊!……一套甲械,胡奴百人,鞏鳳景肯定是應承不下來的,然那匹檀,卻會同意麽?”答道,“諾。”
憂色忡忡,壓力倍大的出了莘公府,當天下午,黃榮果真遵從莘迩的命令,召見鞏鳳景。
黃榮是黃門省的兩個主官之一,三省六部之主吏也,當然是不可能纡尊降貴,親自去賓舍見鞏鳳景的,隻會把鞏鳳景召到黃門省見。
鞏鳳景髡頭小辮,穿着柔然胡人慣穿的羊皮褶袴,入到黃門省,到了黃榮的公堂外。
府吏通報,黃榮喚他入内。
鞏鳳景入内拜倒,用華語,說道:“外臣鞏鳳景,拜見黃公。”
“起來吧。”
鞏鳳景起身舉目,這才忽然看到,堂内不止黃榮一人,就在黃榮的主坐下首榻上,還坐了一人,面色清癯,長須飄逸,乃是中台禮部的禮部尚書傅喬。
鞏鳳景說道:“傅公,你老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
“黃公、傅公,不知二公召外臣入見,是爲何事?”
黃榮說道:“傅公,你來說吧。”說着,埋首案上,做出似處理案牍之狀。
傅喬說道:“好。”與鞏鳳景說道,“沒什麽事,就是想告訴你一聲,護送你們離境、北返柔然的太馬甲騎,已經準備妥當,明天即可啓行了。你們今天抓緊收拾一下,明午動身,如何?”
鞏鳳景說道:“護送外臣離境、北返柔然的太馬甲騎已準備妥當?明午動身?”
“是啊。”
鞏鳳景說道:“傅公,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我誤會什麽了?”
“外臣等尚未提出請求還國啊。”
“你們還未提出請求還國?”
“是啊,外臣尚未提出。”
傅喬看向黃榮,說道:“黃公,他說他們尚未提出請求還國。”
黃榮“啊”了一聲,擡起頭來,說道:“什麽?”
“鞏使說他們尚未提請還國。”
黃榮問鞏鳳景,說道:“你們還沒請求還國?”
鞏鳳景說道:“是啊,外臣等尚未提請還國。”
“哎呀,這必定是哪裏出錯了!我卻怎麽聽說你們已然提請還國了?”黃榮故意停頓一下,沒有等來鞏鳳景的接腔,見他一臉“我已經猜出你在搞什麽名堂”的樣子,無可奈何,隻得收起了裝模作樣,索性直言開口,說道,“鞏使,你們到我谷陰已有多久了?”
“一月有餘。”
“鞏使,你從你家可汗之令,代表你家可汗,來我定西,祝賀我王大婚,我定西朝廷上下,對此都很高興。卻我有一事不解,想請教足下。”
“黃公請說。”
“我王婚畢已有一月,鞏使,你卻爲何還耽擱不返?現已七月,入秋了啊,鞏使,你久在北地,應當知曉,隴州也好、漠北也罷,冬雪都比中原來得要早,再過兩三個月,可能就要下雪。雪一旦下,到的那時,道路若封,鞏使,你這回程之路,隻怕就不好走了吧?”
鞏鳳景說道:“好教黃公知曉,非是外臣不知隴地雪早,不知道路若爲雪封,則外臣等還國難行,實是外臣向貴國提出的幾個請求,貴國到今還沒有給外臣答複,外臣就是想回漠北,現下也走不成啊!”
“你提的請求,莘公不都應允了麽?”
“莘公應允的隻是錦緞、金銀之贈,甲械、工匠之求,莘公尚未答允,我家可汗仰慕貴國神僧鸠摩羅什之名,盼貴國能遣鸠摩羅什入我柔然傳道此請,莘公也還沒有答允。”
黃榮說道:“鞏使啊,非是莘公不允。不是已經給你解釋過很多遍了麽?甲械這一塊兒,我定西連年與氐秦交戰,自用尚且不足,如何能夠再送給你們?
“工匠、鸠摩羅什這兩者,莘公已經幫你問過了,雖然莘公許下重賞,可沒有一個工匠肯遠赴漠北;鸠摩羅什說他最近身體不好,盡管很想去漠北宣揚佛法,但是身體情況不允許,他說等他身體稍好以後,一定會去你們漠北一趟的。……鞏使,事情就是這樣,況且錦緞、金銀不是非但已然許你,且早就還已給你備好了麽?你又何必這般不識變通,執拗如是呢?”
鞏鳳景說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還國!”
“這樣吧,我請莘公手書一封,述說未能允你家可汗甲械、工匠、鸠摩羅什此三請的緣故,你回到漠北後,呈給你家可汗閱看,可好?”
鞏鳳景說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還國!”
“鞏使啊,你的使命怎能說是未成?你來我定西,首先是賀我王大婚的,這是你的正式差事,對吧?你不是已經圓滿辦成了麽?并則,求以錦緞、金銀爲回禮此事,你不也已辦成了麽?”
鞏鳳景說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還國!”
“鞏使!”
鞏鳳景說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還國!”
黃榮、傅喬對視一眼。
傅喬心道:“不過送了兩匹馬,百頭羊給我定西作爲祝賀大王大婚的賀禮,卻就想得到又是甲械、又是工匠,那麽多的回報,不給便胡攪蠻纏,不可理喻,真蠻夷也!”
正腹诽間,傅喬發覺黃榮似乎面色不善,擔心黃榮會再叫他出頭說話,他雖禮部主事,然對此等蠻夷,唯望可敬而遠之,因趕忙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黃榮,垂目而下,卻是閉目養神也。
他聽見黃榮說道:“允了!”
鞏鳳景說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啊?什麽?”
“允了!”
“允了?”
“是啊,莘公已經允了!”
“當真允了?”
“允了!”
鞏鳳景大喜,說道:“黃公此言可真?”
“騙你作甚?”
鞏鳳景喜不自勝,說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外臣總算完成了我家可汗的令喻,不辱使命矣!”
“莘公表請我王,賜你了中城宅院一處,允你在谷陰住下了。”
鞏鳳景愕然,說道:“什麽?”
“賜你了中城宅第一所,你啊,想在我王城住多久,便随你住多久罷!”
“可是?”
“要麽你就住下,要麽你就還漠北去,鞏使,除此二事外,我别無餘事與你說了。”黃榮拂袖起身,不管鞏鳳景瞠目結舌,自顧自揚長出堂。傅喬慌忙收起了養神的嘴臉,也趕緊離開。
對付不講道理的人,大概隻有以不講道理回應,才是上策。
鞏鳳景在谷陰城又磨了幾日,見終是無望讨得工匠、鸠摩羅什,末了,乃於黃榮在錦緞、金銀之外,再給他了甲械十套之後,帶着那群柔然胡人,滿載而歸,出城北上,還漠北去了——“如欲再要甲械,須以百胡換取一套”,這件事,黃榮對鞏鳳景說了,鞏鳳景确是不能做主,這樁買賣到底能否做成,還得等他回到柔然的汗庭,由匹檀決定。
就在鞏鳳景等北還柔然的前兩天,王益富奉旨出京,正與鞏鳳景回柔然的路途方向相反,南下秦州而去。一路行速甚快,數日後,到了秦州州治所在的襄武,才入州府,就一道要緊重大的消息,被王益富聞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