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揚新政於關中百姓”、“争奪民心”,用後世的話說,其實就是輿論戰。
輿論戰該怎麽打?古今中外,無非也就那麽幾個辦法,不過後世的一些輿論戰辦法,限於時代局限性的緣故,是無法移植用於當今的,比如利用報章雜志、媒體等做宣傳的方式,此時顯然是沒辦法效仿的,放到眼下來講,最适合、亦是最簡單,同時也是最有利於傳播的辦法,大緻有兩個,一個便是如蒲茂未篡權前,孟朗爲給他增長人氣而用的那個方法一樣,即編造童謠,另一個則是利用今人極其相信谶緯預言的這個特點,從時下流行的諸多谶緯書中,尋找出合乎定西,換言之,也就是說,找出能夠牽強附會到定西身上的語句,然後再廣做傳播。
前者不必多說,羊髦、張龜等皆學問之士,編造幾首童謠,把定西諸項新政的内容用淺顯的文字寫進去,打個比方,就像莘迩原本時空後世李自成起義之時的那句民謠“闖王來了不納糧”之類,既闡明新政的主旨,又起到鼓動人心之用,簡直是輕而易舉,後者其實也不難。
張龜當場就想到了當今最有影響力的谶緯書之一《龍龜符》中的一句:“聖人出西方”。“西方”者,定西可不就是在西邊麽?“聖人”者,古賢如孔夫子,固爲聖人,但聖人并不是單指賢人的,君主同樣也可被稱聖人,《禮記》中就有雲:聖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聽完了羊髦建議提出的這兩個輿論戰辦法,莘迩摸着短髭,滿意地笑道:“士道,你不掌情報事務,真是屈才!”顧問張龜,笑道,“長齡,卿覺得此二策何如?”
張龜亦是贊歎,說道:“士道的這兩個辦法,誠然上佳。”
“好,此事就交你去辦。”
童謠好編、谶緯書中可用的言語也好找,而如何才能把之傳播到關中去?隻靠“進攻天水郡”的部隊明顯是不足用的,說到底,這還得靠張龜手下的那些關中細作。
張龜應道:“諾。”問莘迩,說道,“明公,此事牽涉重大,一定程度上,很可能會極大地關系到關中、河北等地民心的歸向,不知明公對此,可否還有交代?”
“長齡,你辦事,我放心,沒什麽交代的了。”莘迩頓了下,又說道,“唯有兩點,你需注意。”
張龜問道:“敢問明公,是哪兩點?”
“童謠的用語一定要易懂,用詞一定要用白話、俗話,半個文绉绉的字都不要用,我隴地的方言也不要用,關中的方言倒是可用之,而且每首童謠的篇幅最好不長,越短越好,三兩句即可,……文字需得淺顯,然而爲便傳播,句與句間,則要押韻,務必做到朗朗上口。”
“是。”
“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從谶緯書中尋到的語句,不可太過牽強,至少要像模像樣,如你适才說的那句‘聖人出西方’,這樣的才可以用,……也不一定隻宣揚大王,明君豈可無賢相、名将爲輔?”莘迩看了一看張龜,頓了兩頓,說道,“你說對不對,長齡?這個、這個,我定西朝中的文武重臣,如有合乎谶緯書中言辭所語者,卿亦可盡擇出來,使流傳之。”
——莘迩交代的頭一點,看似廢話,既爲用於民間傳播的童謠,文字當然需要粗淺通俗,難道這還需要叮囑麽?實際上,還真需要叮囑。通過童謠來幫當政者、或地方長吏宣揚美名的風氣,可以追溯到前代秦朝時期,特别是前代秦朝的中後期,随着清談的興起,随着士人們逐漸掌控住了社會的輿論,這類的謠言尤其層出不窮,但是此類謠言,卻并非盡是百姓所歌,的确有部分民間自發而歌的,同時亦有不少是幫閑文人爲主子們所作的阿谀拍馬之辭,這類阿谀拍馬的童謠,大多是文绉绉的,引經據典,老百姓可能連是什麽意思都根本聽不懂。
第一點,張龜明白莘迩之所以交代的原因,對莘迩提出的第二點,他更是心領神會,立即應道:“明公放心,龜今天回去以後,就立刻下令,命掾吏把流行於市井間的所有谶緯之書,統統地都給龜搜集過來,龜必逐本、逐頁,細細閱看,凡可取者,定會悉數揀出。”
說到這裏,張龜忽然抿嘴一笑。
卻那張龜是個獨目,長得也就那樣,颔下盡管蓄須,胡須稀稀拉拉的沒幾根,他嚴肅的時候,看起來還算不錯,正兒八經笑時,看着也還行,隻這“抿嘴一笑”,不免就會給人以異樣之感。羊髦正好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在看着他,不巧瞧見了他這的這幅笑容,眼皮不覺一眨,說來也是古怪,竟是突地由此想到了自己一個鍾愛的小妾,甚覺别扭,忙把臉扭向了另一面。
張龜卻是對此渾然不覺,依舊抿嘴而笑。
莘迩忍不住了,問道:“長齡,你笑什麽?”
張龜答道:“龜剛才提到的那句‘聖人出西方’,如明公之所評議,确乎是合适借用於指我定西,指我朝大王,卻還有另外一句現成的,亦正好可借用之,用以指代明公。”
“哦?谶緯書中,還有什麽言辭,可以用在我的身上?”
莘迩壓根就不信谶緯這東西,從來不看此類書的,故倒是不知還有适合借指代他的。
張龜點頭說道:“可不是麽,明公!”
莘迩大起興趣,笑問道:“你說來我聽聽,看看是何言語?”
張龜卻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請罪,說道:“還請明公先恕龜冒犯之罪,龜才敢禀之。”
“什麽冒犯之罪?”
“龜言及的這句谶緯書中的言辭,内有明公的貴名。”
時人最重名諱、家諱,不但長吏的名、字,包括長吏父母、妻、祖父等等的名、字,下吏都是不能寫、更不能說的。——江左有位名士,以率真著稱,上任揚州刺史,府吏請諱,這位名士答道:“亡祖、先君,名播海内,遠近所知。内諱不出於外,餘無所諱。”“内諱”,指的是其妻之名,因爲他對名諱的這種簡單态度,竟是由之而爲遠近稱贊,卻也由此可見時人對名諱、家諱的重視程度。故此張龜身爲下吏,有此一個請求。
“這算什麽冒犯之罪,你且說之。”
張龜乃搖頭晃腦,吟誦說道:“‘遐迩一體,率賓歸王’。”吟誦完,離榻下拜,再次請罪,說道,“龜鬥膽,觸犯到了明公名諱,請明公治罪。”
“說了這不算冒犯之罪。”莘迩想到了那位江左名士的轶事,心中一動,想道,“這陣子太忙,有一段日子,沒有我的新‘雅事’流傳出去了,恰好長齡與我話及於此,我倒不妨可趁機再‘造’一樁‘雅事’,以顯我的風流名士、愛民賢相之姿。”便從容說道,“祖、父之名,固當諱之,而至於本身之名,起了就是用的,何足諱也?況則,爲官者,若無政績,無愛民心,縱下吏當面恭敬,名不敢稱,背後卻少不了會被百姓罵之,是以,與其諱名,不如諱無德。”
張龜、羊髦齊齊動容,兩人異口同聲,都是贊佩莘迩此語。
莘迩撫髭微笑,說道:“卿二人與我,咱們自家人,就不必這般吹捧於我了。”念了一遍張龜方才說的那句谶語,“‘遐迩一體,率賓歸王’。”品味稍頃,說道,“遐迩者,遠近也;率賓者,率土之濱也。這話的意思是遠近一體,同爲王臣啊。”問張龜,“長齡,此話出自何書?”
張龜回榻上落座,答道:“明公,此亦《龍龜符》中辭也。”
莘迩喃喃說道:“同爲王臣、同爲王臣。”心道,“若把此句中的‘迩’指爲我,那這句話的意思就可理解成,我率領近處的人,和遠處的人,同爲王臣。”不知怎的,對此話之意,略有失落,可細細想來,這話卻實也符合他所自比的“賢相”身份,便就說道,“好,這句也不錯!也可以用之。”
由此打開話頭,張龜、羊髦兩人,都熟悉《龍龜符》等這幾本流傳最廣的谶緯書,你一言、我一句,不多時,居然就從中挑出了十餘句适合用到定西、用到莘迩等人身上的語辭。
莘迩知道谶緯書在當下的受衆面是巨大的,但沒有料到張龜、羊髦這兩位定西重臣,自己的心腹,對谶緯書也這般的了解的,聽着他們說,思路不禁轉開,卻是想道:“谶緯之言,而今南北俱用,民心極信,現在固是需要借用它,但也正因爲民心極信,影響太大,将來等到合适的時日,這些流傳民間的谶緯諸書,我卻需得非要把之全部禁掉才可!”
張龜、羊髦哪裏知道,輿論戰還沒打響,對谶緯之書,莘迩已起了過河拆橋之心。
卻說定下了輿論戰的這兩個辦法,自有張龜領命,負責實施,莘迩於次日,召請麴爽、曹斐等朝中将帥,與他們商議“進攻天水郡,以幫助南陽解困”之事。
這回出兵打天水郡,一則不用東南八郡出兵,隻用秦州之兵,二來秦州的兵馬雖然缺額還沒補齊,但針對秦廣宗的“反間計”行之有日,盡管有孟朗力保秦廣宗,可天水郡内部的情況,現在卻難免是比較亂的,亦即,秦州趁機用兵,打上一打也是可以的,因是麴爽沒有反對,曹斐等更是贊成,隻用了兩天,就議定了此事,并把怎麽用兵、後勤補給等都給定下了。
這日,莘迩行文成檄,即命人持之,往去秦州,給唐艾下令。
傳檄令的吏員出了谷陰城,向東南而行,半道上碰見了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裏頭,有唐人、有匈奴人、有羯人,正是使命沒有完成,無功而還徐州的刁犗、程遠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