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穿着成年人的衣冠,但是相貌年少,紅撲撲的臉蛋,唇上才剛長出淡淡的絨毛,實際是個少年,此人卻非别人,正就是袁子喬病故之後,如今最得桓蒙器重的郗邁。
至於他的嗓音如同公鴨,不必多言,這自是因他處在變聲期的階段。
如今士人,無不以世資、家聲爲比拼高低的依據,卻那陳郡謝氏與高平郗氏,盡管而下并爲江左僑姓中的高門,兩家祖上近代以來的仕宦經曆、官品大緻相當,然若比較前代秦朝時期,郗氏則是勝過謝氏,郗氏於前代秦朝末年,曾出過一位禦史大夫,而謝氏於秦、成之際,其祖上所任之最高官職,不過是個中郎将罷了。
故以此按說,郗氏的世資,本該是高於謝氏的,唯因天下亂來,郗氏是後入江左,且是以流民帥的身份而得到的江左的任用,換言之,也就是說,郗邁的父親現下雖然位尊朝中,但究其本質,他們家實際上卻是依靠武力而才得以跻身江左高等的士族行列之中,故而郗氏子弟很多時候,其實是不受到士族階層的禮遇,反而因他們祖上行伍的經曆而受到輕視。
因了以上緣故,再加上謝執年長於郗邁,於士林中的名譽也高於郗邁,特别他的性子不管是他的本性也好,是爲了擡高自己的名階刻意爲之的也好,又是個潇灑不羁,傲視王侯,乃至被桓蒙呼爲“方外司馬”的,因而對郗邁不說看不上,他卻也沒有因爲桓蒙對郗邁的看重而就給以郗邁足夠的謙退、尊讓。
聞得郗邁此言,謝執頓然不樂,放蒲扇於胸前,斜眼看他,說道:“黃口兒說誰荒謬?”
“仆言司馬荒謬!”
“我哪裏荒謬?”
郗邁跪坐榻上,昂首說道:“仆請給司馬講個故事。”
“什麽故事?”
“說:古有一個放牧的人,常有狼來吃他的羊。正常情況下,該怎麽應對?自當是磨利刀劍,取以弓矢,把狼打死,如此,羊自然就得救了。可這位牧人不然,……司馬猜他怎麽應對的?”
謝執問道:“怎麽應對的?”
“這位牧人非但不磨刀取弓,反而備下了一些肉塊,他用這些肉塊來喂狼,指望把狼喂飽了,狼就不會吃他的羊了。……結果如何?司馬不妨再猜一猜?”
謝執翻了個白眼,說道:“結果如何?”
“結果就是:不但羊最後被狼盡數都給吃了,這個牧人,也被狼給吃了!司馬适才所言,就如此牧人備肉喂狼,反受狼害的這個故事一般無二!司馬就是這個牧人。豈不荒謬?”
謝執哈哈大笑,舉蒲扇,點坐在對面的少年郗邁,顧與座上諸人說道:“我卻是說錯了,郗嘉賓非是黃口兒,而是利嘴兒!”問郗邁,說道,“我讀書雖然不多,然凡古今書籍,亦少有不觀者,這個故事,我卻怎麽從未讀到過?嘉賓,此故事源出何書?”
“嘉賓”,郗邁的小字。
郗邁說道:“此故事源出《郗子》。”
“《郗子》?此何書也?郗子,誰人也?”
“郗子者,即在下也。”
謝執再度大笑,說道:“小小年歲,敢自稱爲‘子’!膽子不小,别的不說,隻卿這份豪氣就強過我矣!”與桓蒙說道,“無怪嘉賓深得明公厚愛,竟爲明公入幕之賓!”
“入幕之賓”四字,講的是桓蒙與郗邁的一段故事。去年深秋的一個早上,謝執等吏求見桓蒙,上禀公務。時郗邁也在室中,桓蒙就叫他卧床旁聽。床有帳幕,謝執等人初不知郗邁也在,後來風動帳開,這才看到郗邁。謝執遂笑言說道:“郗生可謂入幕之賓也。”
這四個字中的“賓”,既是意指“賓客”,也剛好對應了郗邁的小字“嘉賓”。
桓蒙掀須而笑,寵溺地看向郗邁,說道:“嘉賓雖是年少,才高過人,不遜君等!”問郗邁,說道,“嘉賓,卿以爲司馬之言非也,那以卿之見,蒲洛孤将犯我南陽,我該何以對之?”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正如明公方才所說,南陽地關緊要,乃是明公日後北複洛陽、西進關中的必經要道,斷不容失!故此,不管他蒲茂爲何會於此時,不趁勝進攻幽州,卻反來打我南陽,我如今唯當一條對策應之:即寸土不退!”
郗邁尚顯稚嫩的臉上,說這些話的時候,透出了飒飒的英烈之氣,端得一位少年英雄的模樣。
“寸土不退?”
郗邁注意到了桓蒙似心存憂慮,猜出了他的憂慮是何,說道:“敢問明公,可是擔心現下朝局不穩,我荊州難免分心,恐怕無法全力應對蒲洛孤之來犯麽?”
桓蒙含憂說道:“知我者,嘉賓也!諸君,我正有此憂。天子病重不起,已快兩月,而朝中諸公猶争論不休,至今還沒有定下宜立宗室何人爲儲。朝堂於此際這般的不甯,萬一秦虜果然如買德郎所慮,真的是大舉來犯我南陽,我隻恐怕,咱們荊州沒有辦法全力以赴地應對啊!”
“朝中諸公猶争論不休”,這話實際上桓蒙藝術性的一句話。最好立何人爲儲,江左朝中的重臣們,其實早就達成了一緻的意見,便是選擇親近士人、性格柔弱的程晝爲儲,卻正是因了位處建康上遊,手控荊州重地的桓蒙遲遲不肯表态,此立程晝爲儲之事,才拖延到了現在。
“沒有辦法全力以赴地應對”,這句話的潛台詞則是:倘若江左朝中不顧桓蒙的意見,最終強行立了程晝爲儲,那荊州與建康的對立,必然就會因此而明面化,而又一旦明面化後,是不能排除兩邊也許會刀兵相見的,——畢竟殷蕩雖然被迫免職,可别的州郡不講,單隻揚州以及揚州與荊州間的僑州豫州,卻都還是在江左朝廷的控制下,對荊州便是個威脅。
文到此處,須得插句題外話。
江左南遷以今,荊州因爲位處長江上遊的緣故,固然向來都是位處長江下遊、地在揚州境内的建康之最大隐患,凡牧荊州者,無不都憑此地利,并及荊州境内繁多的百姓和主要用北地流民組建成的荊州兵,也就是“西府兵”以與掌控着揚州的江左朝廷對抗,是謂“荊揚相抗”,但此二州之外,關系到朝局穩定與否的位置重要之州,其實還有一個,就是僑州豫州。
這個僑州豫州,轄地不大,隻有三個僑郡,一個弋陽郡,一個西陽郡,一個新蔡郡,南北四百裏,東西二百裏而已,但此僑州卻首先,因爲處於荊、揚之間,其次,也是因爲此州北鄰淮水,進則淮北,退則淮南,是北伐、或者抵禦北地胡人南下的前線,故境内有好幾個軍事重鎮,兵馬頗精,而一直以來,都是荊州與建康朝廷,或言之,荊州與揚州激烈搶奪的對象。
桓蒙攻取蜀地之後,就有心把豫州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内,殷蕩兵敗後,他對豫州更是觊觎,但直到目前爲止,豫州還在建康朝廷的掌控下。
這些且不須多說。
卻說聽了桓蒙此話,郗邁離榻起身,下揖說道:“邁敢請明公入側塾。”
“哦?”
“邁有一策,可解明公此慮。”
謝執的眼又開始斜,斜瞅着郗邁,搖着蒲扇,說道:“有什麽話,不能當衆講,偷偷摸摸的去側塾裏講?嘉賓,你是把吾等視作外人了,還是你要對明公上的策見不得人?”
郗邁聞此近惡的戲谑之言,神情不變,從容自若,說道:“君等皆明公之信用腹心,何來‘外人’之說?仆所要上給明公之策,光明正大,又何來‘見不得人’?之所以仆請明公入側塾者,無有别因,唯因司馬好酒,仆恐策未得行,已爲司馬酒後洩矣!不聞‘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麽?司馬,此聖人之所教也!”
謝執不免又一次的哈哈大笑,說道:“伶牙俐齒!”
桓蒙就下榻,與郗邁共入堂後側塾。
兩人於側塾坐定,桓蒙問道:“嘉賓,是何策也?”
“明公恐‘荊州沒有辦法全力以赴地應對’,所因者,無非是擔心朝中諸公會強立相王爲儲,這樣,我荊州與朝廷目前的局面可能就會出現惡化。既是如此,邁愚見,明公何不及早表态,表示也同意立相王爲儲?”
“及早表态,同意立相王爲儲?”
“邁知道,明公一直不肯表态,不肯表示同意、支持立相王爲儲,主要是出於兩個原因。立相王爲儲,這是朝中諸公最先提出的,就算明公随後同意,也無擁戴之元功,此爲第一個原因;明公與相王雖然相熟,但關系并不十分親密,相王更親近的閥族諸公,此爲第二個原因。”
桓蒙不瞞郗邁,颔首說道:“我不肯表态,正是因此兩個緣故!”
“邁之愚見,明公的這兩個擔憂,實際上大不可必!”
“怎麽個大可不必?”
郗邁面上神采四射,他侃侃而談,說道:“先說第一點,相王盡管是朝中諸公最先提議,立他爲儲的,然若無明公允可,就是朝中諸公再作擁護,他肯定亦是當不上儲君,相王對此,定然是心知肚明,所以明公如果表态支持,同意立他爲儲的話,他必然會對明公感激萬分,是爲明公雖爲‘随後同意’,卻一錘定音也,此功何遜於擁立之元功?”
桓蒙細作思量,想了會兒,說道:“卿這麽說,也有道理。第二點呢?”
“第二點,相王固是更親近閥族、名士,然明公與相王亦熟,當知其性。其人文弱,所擅者,清談言辭罷了,國家的軍政大事,他悉無理會之能,是以朝中諸公才會想着立他爲儲,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繼承了帝位,……明公,豈不對明公也是大有好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