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赤斧見孟朗沉吟,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心道:“明公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心軟,顧念舊情。若是放到以前,再幫秦廣宗一把,也許還行,唯是眼下形勢不同以往,若是再幫他,隻怕會損及明公自身了啊!……不行,我得進言明公,勸他最好是不要再幫秦廣宗收拾爛攤子了。”
向赤斧心中所思,“唯是眼下形勢不同以往”此言,主要指的是兩件事。
一件是,孟朗近日,大力舉薦北地的唐士出仕州郡,擔任州府吏員、郡縣長吏,這已經引起了以司徒仇畏爲首的一幹蒲秦朝中權貴大臣的不滿。
向赤斧聽聞傳言,仇畏甚至於觐見蒲茂之時,對蒲茂說出了“我‘國人’豈皆粗野愚陋,而無可用的治民之才麽?孟朗卻不用‘國人’,一味廣辟北地的唐士名族,将他們安插遍布於新得的郡縣之中,分明是在豎立羽翼爪牙,并借此邀買北人之心,其人居心叵測”這樣的話!
另一件是,“班祿”、“三長”兩制,雖非出自孟朗一人的構想、設計,實是由蒲秦朝中好些的唐人朝臣、包括部分氐人朝臣,在蒲茂的牽頭下,集思廣益,針對慕容魏國“官員多無俸祿”、“民間隐匿人口嚴重”這兩大弊政而共同商量出來的對策,但在具體到此兩新政,該如何施行,又怎麽施行,或者說,該在何時施行這一點上,蒲秦朝中卻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
一種便是孟朗的意見,認爲應當立刻推行。
一種是仇畏等的意見,認爲應當緩後推行,理由是“河北新得,民心未定,暫宜循僞魏舊制,安穩郡縣爲要,不宜立行變革,此兩制固佳,然若即行之,恐生禍患”。
簡言之,最近一段時間,單從軍事角度看,蒲秦開疆拓土、連戰連勝,确是凱歌頻傳,但随着勝利,随着一邊是地盤越來越大,另一邊卻是氐人、羌人的貴戚、貴酋及其子弟們沒有得到符合他們期望的戰争利益,故換從政治角度看,蒲秦朝中現在誠如向赤斧所言“暗潮波起”。
暗潮的漩渦,就是孟朗。
這也沒有辦法,是情理中事,誰叫孟朗不是氐人、羌人,是唐人呢?而且他不僅是唐人,還深得蒲茂的信任。——事實上,莘迩不久前對左氏說的“秦有三弊”,便是對此的預先判斷。
而今觀之,莘迩的判斷很對。
向赤斧想定,便就苦口婆心地說道:“明公,爲了班祿、三長兩制能夠順利推行,也是爲了今日堂中時,崔瀚所倡議之‘先複五等、分定族姓’此制,能夠随後得行,眼下來看,赤斧以爲,明公委實是不宜再幫秦廣宗說話了!”
“我幫不幫秦廣宗說話,關班祿、三長等制有何幹系?”
向赤斧愕然,心道:“這不是闆上釘釘,明顯的事兒麽?”問道,“……明公是在考較赤斧麽?”
“你說來給我聽聽。”
向赤斧說道:“赤斧适才已說,秦廣宗前丢南安,已引起朝臣對他的彈劾,幸賴明公,大王才沒有治罪於他,而如今,又因爲秦廣宗中了唐艾的‘詐死’之計,非但使其本人兵敗南安,連累燕公失利隴西,還導緻呂明、季和不得不從漢中無功而返,可以想見,司徒仇公等必然很快就會據此,再次向大王彈劾秦廣宗!……兩次大敗,本就是秦廣宗的責任,明公若在此時還幫他說話,一旦被仇公等彈劾明公‘用人不當’,這隻會使明公也陷入到不利的境地!
“明公若是陷入到不利之境,班祿、三長兩制的推行,目前已然是阻力重重,則到的那時,此兩制,恐怕就會更難推行,乃至最後竟是遂了仇公的意,被迫暫緩推行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公,往深裏說,班祿、三長兩制暫緩推行,其實影響也不是很大,可問題的關鍵是,萬一因爲此兩制的暫緩推行,也就是說,萬一因爲在這場‘是否立即推行此兩制’的争論中,明公敗給了仇公,而損害到明公於我朝中、於我大秦朝野臣民中的威望,那可就糟糕了!
“是以,赤斧陋見,爲大局起見,明公現在不應再幫秦廣宗了!應忍痛割愛,壯士斷腕!”
聽了向赤斧這麽一大堆話,孟朗不由笑了起來。
向赤斧再次愕然,問道:“敢問明公,緣何而笑?”
“‘忍痛割愛’、‘壯士斷腕’,你這兩個詞用的,哈哈,哈哈。”
“赤斧這兩個詞用的不對麽?”
“用的不錯,你剛才分析的那些東西,也不錯。”
向赤斧大喜,說道:“如此,明公是接納了赤斧的愚見,決定不再幫秦廣宗了麽?”
孟朗搖了搖頭。
向赤斧三度愕然,問道:“敢問明公,這是爲何?”
“我且問你,秦廣宗會不會叛我大秦,投定西?”
“赤斧方才已經說了,秦廣宗當然不會叛我大秦,天水郡的謠言,定是莘迩或唐艾的詭計。”
孟朗說道:“燕公若是果密奏此事於大王,大王一定會召我詢問,既然你也認爲秦廣宗不會叛我大秦,大王問我時,我又豈能不如實奏禀?而又當朝中果有大臣聞訊後,若因此奏請大王治罪秦廣宗,我又豈能不爲秦廣宗說話,而默然由之?”
“可是明公……”
孟朗思慮已定,打斷了向赤斧的話,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再幫秦廣宗,避免波及到我自身,使我自身陷入不利之境,的确是對班祿、三長兩制,以及‘先複五等、分定族姓’此制的将來施行大有好處,也即是你說的,‘爲大局起見’,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如是就此放棄了秦廣宗,朝野的臣民們,特别新得之地的唐士如崔瀚等,會怎麽評議我?”
向赤斧陷入深思,說道:“明公是在說?”
“班祿、三長兩制若暫緩推行,或會有損我於朝野的聲望,而我如放棄秦廣宗,則必是會有損於我在朝野間的聲望!畢竟,秦廣宗與我故交,是其一;秦廣宗是我大力舉薦,乃才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是其二;秦廣宗雖兩敗於唐艾,然其人在秦州,盡心盡力,是其三。”
向赤斧說道:“這麽說,明公是決定要再幫秦廣宗一次了?”
孟朗素懷遠志,久處政壇,要說他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要說他多愁善感,有多麽的顧念舊情,這顯然也是不可能的,幫不幫秦廣宗,在他心中,其實是與舊情毫無關系,而是完全出於政治考慮,他說道:“不幫不行。”
“赤斧卻還是不免憂慮,若再幫他,或許會波及到明公!”
孟朗起身下榻,伸了個懶腰,随後反手往腰上錘了兩錘,沒有接向赤斧的腔,再繼續這個話題,說道:“哎呀,老喽!不服老不行啊。想我年少之時,從師讀書山中,晝夜以繼,連着坐上兩天兩夜不動,身體都毫無不适,現在隻不過坐榻半日,就腰痛、脖疼!”
說起來,孟朗是很注意身體的,通常每天早上,或者晚上入睡前,都會打上一套五禽戲之類的養生拳法,可他畢竟是五六十的人了,整日操勞國事,最近這大半年,自開始伐魏以來,又多數時間都在戎馬征戰,他的身體難免就吃不消。
前幾個月剛染風寒,病了多日,上個月不知是否因爲水土不服,吃不慣河北的水,又腹瀉不止,蒲茂給他換了個七八個醫官,最後才算是給他治好,可整個人也瘦了七八斤。這些病之外,就是他腰、脖的這些老毛病,稍坐久,便痛不堪言,還有他的視力,現今也是越來越差。
“明公的腰又痛了麽?”
“你來給我按按。”
孟朗俯身榻上,向赤斧挽起袖子,立其身側,便給他按腰。向赤斧的父親是孟朗求學時的同窗,向赤斧在孟朗面前,既是親信主簿,又如其子,兩人的關系十分親密。
一邊按着,向赤斧想起了一事,一邊說道:“明公,我聞大王授任慕容瞻爲司隸校尉的诏書,這兩天就要下來了?”
“是啊。”
“唉,大王怎就這麽固執己見,不肯聽從明公的良言?非但不除慕容瞻,還要給以司隸校尉這樣的重任?”
孟朗沉默了片刻,歎道:“我該說的,都對大王說了。慕容瞻懷盛名於北地諸胡中,知兵善戰,而複性能隐忍,譬如鷹也,饑則來附,飽而遠飚,終成患禍,不可不除。奈何大王不聽,我亦無法。”
司隸校尉,是孟朗此前的職務。此職掌管京都的治安,有權監督朝中的大臣,權責極重,素來是非親信之臣不能任之的。蒲茂現要把此職授給慕容瞻,固是拒絕了孟朗的“良言”,可換個角度看,如果稱贊的話,卻也顯出了他“兼容并蓄”的“博大胸懷”。
向赤斧聽出了孟朗口中的失望之意,便趕緊轉換話題,随口說道:“明公,我聽說大王有意把邺城宮中的銅駝、銅馬、飛廉、翁仲徙至鹹陽,此事是真的麽?”
“是有此事。”
“這幾座金像、石像,可都重數千斤,邺縣到鹹陽,千餘裏遠,要想把之運到鹹陽,必然耗費民力巨大啊。”
孟朗調整了下心情,先是叫向赤斧用大力氣,然後說道:“你當知這幾座金像、石像的來曆。本是秦、成所造,有的原先就是立於鹹陽宮殿前的,後來被運到洛陽,有的則本是在洛陽宮中的,後來洛陽爲慕容氏竊據,慕容氏遂将它們悉數運到邺縣。這幾座金像、石像,不僅僅是幾座金像、石像,是很有象征意義的。大王以平定海内,使天下重歸一統爲業,由而欲把它們徙回鹹陽,這是可以理解的。……我也進言過大王,勸大王不必行此舉,大王執意不聽。”
“原來如此。……這些也都是小事,既是大王執意要做,那便随他就是。”
向赤斧還有别的話還問,但又不知當說不當說,遲疑了下,手上随之一慢,孟朗敏感地察覺到了,扭臉笑道:“你在想什麽呢?”
向赤斧吞吞吐吐,說道:“明公,我還聽說了一件事。”
“什麽事?”
“大王、大王……。”
“大王怎麽了?”
“大王前幾天晚上,是不是召慕容妃的弟弟進宮了?”
孟朗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他把頭轉回,不再看向赤斧,過了一會兒,問道:“你聽誰說的?”
“此事前兩天就傳開了,赤斧至少聽四個人說過此事!有府中赤斧的同僚,也有軍中的将校。”
“亂咬舌頭!”
“是、是。赤斧知錯。”
又過了會兒,孟朗說道:“這事兒沒有你的錯。大王前幾天,确實是把慕容妃的弟弟召進宮了,但隻是因爲當晚與慕容妃飲酒的緣故,叫他陪酒罷了。因其飲醉,不能出宮,故是在宮中住了一晚。”
“是、是。”
“再聽到有人亂說,你就以此告訴他們。”
“赤斧明白。”
“慕容妃”者,是慕容權、慕容武台棄邺北逃之時,沒能帶走的慕容氏的一個公主。此女長相美麗,蒲茂一見之下,便就動心,同時也是因爲欲借此安撫、籠絡慕容瞻等慕容氏的降臣,遂把此女納之爲妃。慕容妃的弟弟,與慕容妃一樣,相貌嬌俏,蒲茂亦甚喜愛,前幾天晚上和慕容妃在邺縣台城的宮中喝酒,酒興上來,就傳旨把他召進了宮中。
至於究竟是不是如孟朗說的,蒲茂單純隻是叫慕容妃的弟弟陪酒?這就不足爲外人道也了。
今天堂中宴請崔瀚等人之時,崔瀚等人還按照儒家的規範,盛贊蒲茂是聖主,然而打下邺縣這才多久?北尚有慕容氏的餘孽未除,東邊的賀渾邪早晚必叛,代北的拓跋倍斤亦是狼子野心之輩,更不用說西北的定西不過一蕞爾小國,卻使蒲秦接連吃癟,并及江左的唐國,盡管偏安,依舊被大多數的唐人視爲正統,蒲茂卻就又是要勞民傷财的運送銅駝、銅馬、飛廉、翁仲入鹹陽,又召慕容妃的弟弟深夜進宮,更要緊的是,還堅持己見,就是不肯聽從孟朗三番兩次進谏,勸他及早除掉慕容瞻的建議,非但不聽,還即将下旨,任慕容瞻爲司隸校尉,種種諸事,此起彼落,接踵浮於孟朗心頭,似如有陰影升起,掩住了洛、邺得下,北地群賢,應召畢集,隻待消化掉新得之地,即可再接再厲,用兵南北,終定海内的喜悅和期盼。
他心中想道:“大王與以前比之,好像漸漸有些不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