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了重禮之獻,此可謂“近利”是也,又得了良言之建,此可謂“遠利”是也,曹斐快活得很,當晚便設宴款待使他刮目相看的曹惠,也沒請别的什麽人,兩人對飲至夜半方睡。
——席間助酒興的一個舞女貌美如花,幾近透明的薄紗下,身段曲線玲珑,把曹惠看得垂涎三尺,曹斐大手一揮,大方地把這舞女送給了曹惠,也算另一種投桃報李,這些都不必多提。
翌日,曹斐果然去莘公府谒見莘迩,說了舉薦曹惠遷任河州之事。
河州現今還沒有正式設立,就薦夾袋裏的人去任官?這未免也顯得太過心急。
莘迩初時不解曹斐之意,問他說道:“老曹,河州之設,雖然算是已經定下,但種種前期的準備都尚未開始着手,等到一切準備妥當,朝中正式下旨,宣布設立河州,最早也得半年以後了,……這還早着呢,你怎麽就着急忙慌的,要往裏頭塞人?”
“幼著,我不是着急忙慌的往裏頭塞人!我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啊。”
“助我什麽一臂之力?”
曹斐扭臉,往堂外看了眼,堂門口的走廊上立着兩個從侍的吏員,一個是莘公府的府吏,一個肥頭大耳,腆着肚子,是乞大力。
他皺起眉頭,納罕說道:“老乞這胡兒怎麽天天在你這兒?他不用去他的官廨上值麽?”
“我剛把他調來我府,現在他是我府中的屬吏。”
“原來如此。”曹斐便喝令乞大力,“老乞,你把住堂門,不許任何人靠近,我有軍機要事與幼著商量。”
乞大力點頭哈腰,應道:“是!”昂起頭,挺起胸,手按佩刀,威風凜凜地守在門口,目光警惕地掃視空蕩蕩、沒有一人,隻有花草搖曳、蟲鳥之聲的院中。
曹斐起身下榻,到莘迩坐榻旁,湊到莘迩的身邊,繼續他剛才的話頭,放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往下說道:“幼著,你想辦的那件大事,我都已經知道了。這事兒值的辦!咱倆是患難之交,并且現今朝堂,也就咱倆的族名、家聲單微,比不過老麴、老張、老陳、老孫他們,是以咱倆必須要互相幫忙。你要辦的這件大事,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一定會鼎力助你的!”
莘迩莫名其妙,打開案幾上的木盒,取出了一枚丁香,遞給曹斐,說道:“你先含着。”
曹斐接住,把丁香含入口中,沖莘迩擠了擠眼,說道:“明天朝會,我打算就先弄他一下子!”
“老曹,你把我聽糊塗了,什麽大事?有什麽值的辦?你明天朝會,又要弄誰?”
曹斐斜眼撇嘴,說道:“幼著,你還瞞我?昨天你爲什麽對老張說,等到河州設立,遷張道嶽爲河州郎将府的府主?這恐怕不但是給張道嶽、給張家好處,也是爲了你要辦的這件大事吧?你這步棋,走得高明,又拉攏了張家,又給老麴添堵,一舉兩得,我十分佩服。但是話說回來,張道嶽也好、張家也罷,到底不似你我同心同德,他不一定會肯給你出大力,是以,我舉薦曹惠去河州任官。……曹惠是我的族人,他到了河州,絕對會你指哪兒,他就打哪兒。”
莘迩隐約明白了曹斐在說什麽,他瞅了曹斐幾眼,說道:“老曹,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幼著!咱倆之間,你還遮遮掩掩,不能痛快說話麽?”曹斐再次往堂門口看了看,乞大力和那個府吏把門口守得嚴嚴的,院中仍空無一人,他重把聲音壓低,說道,“你就别瞞我了,我都已然全皆了知了!老實說,你底下是不是打算收拾老麴?把麴家在八郡的勢力驅除?”
莘迩吃驚說道:“老曹,你爲什麽會這麽想?”
“你沒有這個意思?”
“老曹,你看這是什麽?”
順着莘迩的手指,曹斐看向堂中的牆壁上,牆上挂着一幅釋迦牟尼佛的畫像。
曹斐說道:“佛像。怎麽了?”
“此畫是誰人贈我,你還記得麽?”
“是老麴侯。”
“麴侯在世時,對我極爲照顧,鳴宗,并是我之摯交!無論是看在麴侯生前的臉面上,還是看在鳴宗生前與我的交情上,又或是看在麴氏這數十年來爲國家鎮守邊疆,征戰浴血,打造出牡丹騎赫赫威名,遠懾敵國的功勳上,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對麴家做什麽事!‘收拾老麴’?‘把麴家在八郡的勢力驅除’?老曹,你怎會有此念頭?此念,你萬不可有啊!”
曹斐後退幾步,瞪着眼,叉着腰,熟視莘迩,半晌,說道:“幼著,你果無收拾老麴之意?”
“麴令自任中台令以今,恪盡職守,兢兢業業,誠我定西之棟梁幹臣是也,無緣無故的,我怎麽會收拾他?……老曹,要我怎麽說,你才信?”
“是我猜錯了?”
“你猜錯了。”
“……那我舉薦曹惠遷任河州此事?”
莘迩考慮了一下,說道:“河州作爲一個新州,州府、軍府的諸多吏職都需要調吏充任,曹惠出身太馬營,近於南安此戰又立下了功勞,稱得上‘知兵敢戰’四字,遷任河州倒非不可。隻是,老曹,我給你個建議,你也别找我,你大可直接把他薦與中台吏部。想你老曹,堂堂的骠騎将軍,舉薦一人去河州任職,難道那中台吏部,還會駁你的面子不成?”
“你不反對?”
“這叫什麽話?我有什麽反對的?東南八郡東鄰秦州,河州在此設下之後,秦州日後若再有戰事,少不得就要從河州遣兵往援,曹惠知兵敢戰,正是個可用之才。我幹嘛要反對?”
“那我就直接向中台吏部舉薦他?”
“可也。”
曹斐察視莘迩的面色,說道:“此外,那明天朝會,我還要不要弄他一下子?”
“弄誰?”
“老麴啊!”
“噢,對!老麴。老曹,我不是說了麽?無緣無故的,我爲何要找麴令的麻煩?明天朝會,你不要弄他。”
“不弄?”
莘迩似是相當無奈,問曹斐,說道:“老曹,你口口聲聲弄他,我問你,麴令任中台令到今,政務上沒什麽過錯,日常作爲也沒有什麽不對的,你就算想弄他,你拿什麽弄他?”
“我要弄他,自有他的把柄在我手中。”
莘迩仿佛因曹斐此話而起了好奇,說道:“他有什麽把柄在你手中?”
“依照律令,第一、二品,許有四妾;第三、四品,許有三妾。中台令,官三品,理應三妾,然老麴家中卻妾室十餘,竟是比第一、二品所許的納妾之數還多!律令明規有條:若有違此令者而導緻妻待妾非禮、妒忌生事,科不孝之罪,離其妻,免其夫之官。這不就是把柄麽?”
“老曹,你的妾室也不少啊。”
曹斐振振有詞,說道:“可我的諸妾卻無争風吃醋,妒忌生事者。”
“還有别的所謂把柄麽?”
“當然有!幼著,你可有否聞聽,老麴在家私藏具裝、铠甲!”
“……你從哪裏聽說的?”
“前不久,高延曹、羅蕩各領太馬、牡丹甲騎,出城射獵比試,比完,烤炙飲酒。有一個牡丹甲騎喝醉了,因不忿高延曹自誇太馬營的甲械精良,勝過牡丹騎,遂說了此事出來,說老麴家中,乃有數套上等的具裝、铠甲,都是麴家之前從秦虜那裏繳獲到的,勁弩不能透之!”
莘迩眨了眨眼,如似不信,說道:“竟有此事?”
曹斐見莘迩懷疑自己的話,急了起來,拍胸脯保證,說道:“這是我從高延曹那裏親耳聽來的!半點不假!”又一次湊近莘迩的榻邊,輕聲說道,“幼著,私藏甲具、強弩,這可是重罪,嚴格追究的話,砍頭都不是不能的!你說,這算不算另一個把柄?”
莘迩嘿然,眼神變幻,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末了,他大概是做出了決定,說道:“老曹,方今戰亂已近百年,民家中藏甲、弩者,多矣!我聞郡縣塢堡豪強,其家有些許甲、弩的就不在少數。況乎麴令,将門之後,我朝名将,收藏些甲械在家,不足爲奇。……這件事到此爲止,你以後不要再提,更切莫說與别人知曉!”
“說來說去,幼著,你是不讓我明天朝會上搞他?”
“快中午了,老曹,我府中飯食簡單,你吃不慣,我就不留你用飯了。”
得了莘迩的逐客,曹斐懷着狐疑,辭别離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車中,他想道:“幼著卻是無有向老麴下手之念?莫非是小曹猜錯了?不行,今晚我得把小曹叫來家中,再問一問他。”
莘公府,堂中,送走了曹斐的莘迩,獨坐榻上,琢磨想道:“是士道他們誰走漏了風聲,把我們前些時商議好的,借河州設立的機會,多往八郡安插幾個釘子,然後再借八郡寓士、張家等右姓之力,再徐徐祛除麴氏在八郡影響力這件事給說出了出去麽?……不會,士道、景桓、長齡都是口緊的人,他們不會把這件事給說出去的。那老曹卻是怎麽猜到的?老曹此人,幾無政治見識,居然連他都能猜到!哎呀,那拔掉麴家八郡勢力此事,看來我得早些動手了。
“多納幾個妾室,無非私德罷了,單拿此彈劾老麴,力度不夠。私藏具裝、铠甲這事兒,倒是可以一用。……也罷,待我與士道等再做過商量,等到開始行此事之時,我再示意老曹拿這兩事上奏彈劾老麴就是!”
不打無把握之仗,河州還沒有正式設立,現在就對麴爽動手,爲時尚早,是以曹惠盡管猜中了莘迩的心思,但因爲不相信曹斐能保守秘密,故此莘迩适才卻是一口否認。
前腳曹斐告辭,後腳被曹斐於回去路上念叨的曹惠求見。
和曹惠一起求見莘迩的還有蘭寶掌、魏鹹、趙勉,以及竺法通、薛猛等人。
莘迩命他們進見。
衆人入到莘公府,趙勉、薛猛、竺法通是頭次來,被戒石上“爾俸爾祿”那十六個字吸引,無不多看數眼,穿過庭院,來到廊上。
乞大力攔住他們,細細地搜過了趙勉等初見三人的身,這才放他們入内。
曹惠六人於門口脫去鞋履,登入堂中,下拜行禮。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入他們耳中:“君等請起。”
六人起身。
這聲音又說道:“哪位是趙勉、薛猛?這位大和尚,想必就是竺師了?”
趙勉、薛猛各自應道:“小人趙勉(薛猛)。”
竺法通應道:“賤名不足污公耳,小僧釋法通。”
“釋法通?”
“小僧昨日有幸,得從西苑城寺中的方丈處,拜觀了智師總編的僧尼戒律,深覺禁僧尼以師姓爲姓,宜悉改以佛、釋爲姓此律,極其有理,因小僧已改己姓,現小僧賤名釋法通。”
不僅名字的姓,“小僧”二字,也是竺法通從道智編撰的這部戒律中得知,禁僧尼自稱“貧道”,悉應以“僧”自稱,而後乃才改的自稱。
那溫和的聲音笑道:“竺師,不,現在該稱你是通師了,卻頗入鄉随俗。”頓了下,這聲音說道,“趙君、薛君、通師,不必拘束,請你們擡起臉來,讓我看上一看。”
趙勉、薛猛、竺法通大起膽子,擡起了從入堂中以後,一直都垂着的頭。三人看去,見到主位的榻上坐着一個年約三旬的男子,面色溫潤,颔下短髭,明亮的雙眼顧盼間,英氣逼人。
趙勉心中想道:“這位就是莘公了!不意卻溫潤如玉。”
薛猛心中想道:“不愧是西定西域,東抗強秦的征虜莘公!果然英姿出衆。”
竺法通心中想道:“當真是名下無虛,定西名帥,他這眼神落我臉上,如劍刺之!”
三個人,因爲不同的來曆,竟是莘迩同一雙的眼下,他們産生了三種不同的感受。
“趙君,你字子勤是麽?”
“是。”
“秦州戰罷,與捷報同時,我收到了千裏的私信。信中,千裏對你可是贊不絕口!此回秦州之戰,所以我王師能夠大勝者,卿傳遞假情報與秦廣宗,使他誤信千裏被刺,實爲頭功!”
趙勉慚愧地說道:“勉愚鈍小人,初不識大義,居然欲行刺唐公,全因唐公寬厚仁義,勉才能得以迷途知返!”
“你那也是受秦廣宗脅迫,可以理解的。……薛君,你字什麽?”
薛猛恭謹答道:“猛賤字道武。”
莘迩的笑容收起,露出嚴肅的神情,他審視薛猛,說了一句話出來,直把薛猛頓時吓得魂飛魄散,腿上一軟,“噗通”拜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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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