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問道:“從秦虜的内部動下手?”
“是啊。”
莘迩忖思稍頃,說道:“卿所言之‘内部’,指的是原并州乞活李基、新降蒲秦的慕容瞻父子,還有正陸續被蒲茂強迫遷到鹹陽的慕容鮮卑各部,以及雜胡諸種麽?”
“他們隻是一方面。”
“還有另一個方面?”
羊髦搖扇說道:“正是。”
“是什麽?”
唐艾、張龜、羊髦,這三個莘迩目前最得用的謀士,唐艾以軍略爲長,張龜憑其細心和忠誠,現主管情報,羊髦之所長,則是在政略。兩國間的較量,軍事上的鬥争,說白了,其實是次要的,政治這一塊兒的較量才是最重要的。莘迩搞的那些新政,算是政治上的較量之一,羊髦思之久矣,覺得同時可以另外再開辟一個政治較量的戰場,便是他現下要說的這些的東西。
羊髦意味悠長地說出了一個人名,三個字:“秦廣宗。”
“蒲秦的秦州刺史秦廣宗?”
“然也。”
莘迩手指輕輕扣動膝蓋,凝眉思索了會兒,綻開笑顔,說道:“士道,卿意我大概知矣!秦廣宗此人,所以能以唐人的身份,出任蒲秦的州刺史,據聞,完全是因爲孟朗之力。他與孟朗是早年的舊識,交情匪淺。卿是不是想借秦廣宗兵敗我秦州的機會,用計施策,挑動蒲秦那些久不滿孟朗得勢的氐、羌貴酋,攻讦孟朗,以此造成蒲秦朝中内部的矛盾?”
羊髦笑道:“知我者,明公也!”頓了下,又說道,“不過,這也隻是一個方面。”
“哦?那另一個方面是什麽?”
羊髦說道:“借機挑起蒲秦朝中的内鬥,是向秦廣宗下手的主要目的。
“另一方面,蒲秦的秦州,即天水、南安等郡鄰我隴西、武都、陰平,換言之,也就是說,這一區域是蒲秦與我定西的前線,若是能通過向秦廣宗下手,使蒲秦換一個秦州刺史,可以想見,新官上任,肯定會清算秦廣宗留下的故吏,短期、甚至中長期内,天水、南安等郡必然都會不得安生,這樣,不就可以減輕我隴西等郡的壓力了麽?此姑且可算是次要目的。”
莘迩拍案,贊道:“士道,大則挑其朝中内亂,小則亂其天水軍政,此策堪謂妙哉!”
羊髦謙虛地說道:“此策亦非髦一人想出,是髦與家兄多次商量之後,都認爲似乎可行,因乃才與今日上與明公。至於到底是否合用,還是請明公決斷。”
羊髦的“家兄”,便是羊馥。
羊馥這個人,莘迩十分了解,埋頭肯幹,踏實是不必說的,但智謀上不及羊髦、唐艾。莘迩心知,羊髦“與家兄多次商量”雲雲,十之八九,是句假話,所爲不外乎是增加一下羊馥在莘迩心目中的地位。——羊馥的官職現今也不低,中台戶部的尚書,然比與羊髦,畢竟是低了許多,羊髦作爲弟弟,官職卻比哥哥高,這對以儒業傳家的士人來說,是不合适的。
莘迩對羊髦的這話沒有多說什麽,沉吟了下,說道:“此策當然可用,唯是,士道,具體此策該怎麽施用,你可已有辦法?”
羊髦胸有成竹,說道:“仍是雙管齊下。”
“如何雙管齊下?”
“使細作散謠言於蒲秦境,此其一;千裏早前密禀明公,說搞到了秦廣宗的親筆,想利用他的親筆作些文章,但一直沒得甚麽好的機會,故是到今,這篇文章尚未做起,現在可以做了,可以仿秦廣宗的筆迹,僞造他與千裏私通書信,心向我定西的假象,此其二。”
“此反間計也!”莘迩忽然想起傳聞中孟朗“金刀計”,反間姚桃兄弟的這件事,笑道,“孟朗數年前,苦心竭慮,反間姚桃兄弟,緻使姚謹奔慕容氏,今亡於邺城戰後,想那姚桃、姚謹怎麽得罪他了?兄弟落個這般生死分别的下場!士道,咱們現用反間計對付孟朗、秦廣宗,倒是可稱‘以彼之計,還施彼身’,叫他也嘗嘗被反間的滋味罷!”
莘迩提到孟朗反間姚桃兄弟此事,羊髦有感而發,歎道:“雖是說姚桃兄弟,系兵敗降者,且擁部曲頗衆,可畢竟已經降了,孟朗卻深深猜忌之,不惜行反間之計,以害其命,……明公,孟朗的心胸不是很開闊啊,這一點,他是萬難與明公相比的!”
“萬難與明公相比”,此話不是無緣無故而說,是有來源的。
就不說張道将、氾丹這些或曾經與莘迩不對付、或直到如今還是莘迩“政敵”的定西本朝臣子,莘迩都能量才使用,不以私怨廢之,隻說聞報薛猛、竺法通被俘以後,莘迩特地傳檄唐艾,命對他兩人要善加安撫,又叫唐艾,盡快把他兩人送到谷陰來,打算厚待重用之,就的确比孟朗一門心思想要弄死姚桃兄弟等降将要強得多。——莘迩給唐艾的檄令,正是薛猛、竺法通随曹惠等到谷陰來的原因。
感歎罷了,羊髦微微一笑,接着說道:“不過亦正是多虧了孟朗的心胸不夠開闊,也才給了咱們可乘之機。姚桃兄弟,孟朗且猜忌之,況乎慕容瞻?他必定會更加猜忌。誠如明公适才所言,慕容瞻父子、李基等,髦以爲,咱們也可以試着挑撥一下。”
“怎麽挑撥?”
“還是造謠言吧。”
“散布謠言於蒲秦境中,說慕容瞻父子與被遷到鹹陽的那些慕容貴種們心懷故國,說李基暗藏叛心?”
羊髦放下羽扇,笑道:“不錯!如此,一邊通過秦廣宗,挑動蒲秦的氐、羌貴酋攻讦孟朗,一邊通過造慕容瞻父子、李基等的謠,給孟朗以口實,挑動孟朗攻擊他們,……明公,秦虜雖得冀、豫,兵、民縱衆,而一旦其内部果因此生亂,複何足慮也?咱們隻管坐觀其變就是。”
“給孟朗以口實”,這句話暗含的意思是:孟朗是個智者,他不見得會相信秦境内的謠言,但隻要他猜忌慕容瞻父子、李基等人,那不管謠言是真是假,對他來說,卻都是一柄正好可用的刀。
羊髦的此策确然上佳,用之如能得成,足能減輕蒲秦對定西的壓力和威脅,莘迩心情大暢,笑吟吟看着羊髦俊秀的面孔,說道:“士道,我有一言。”
“明公請說。”
“卿此策,謀國之策也!”
“豈敢當明公這等贊許!”
莘迩對羊髦的此策,确是極其欣賞,他笑道:“當得!當得!”略作考慮,說道,“士道,此策是你提出的,那此策就由你負責執行吧?造謠蒲秦境、秦廣宗親筆這兩條,我會叫長齡調動咱們在蒲秦境内的細作、并傳檄千裏,叫他倆協助於你!”
羊髦下榻作揖,說道:“髦必盡心力,爲明公辦成此事!”
“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這事你定能辦成,隻是一條,要注重保密。”
“明公放心,髦曉得。”
堂外暮色已至,夕陽的餘晖灑落庭院,草木於晚風中搖曳,陣陣清香傳入堂内。
莘迩舉目,望着外頭的景色,詩興小發,信口吟道:“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羊髦品味再三,說道:“這是明公的新詩麽?文字雖然淺顯,意蘊深長也,端得好句!”
莘迩也下榻來,負手踱步堂上,說道:“士道,我近讀《老子》,深感老子對凡天下之事、之務,無不盛極則衰,剛不能久的此個道理,看得着實通透!蒲秦今日可稱強矣!洛陽、邺縣被蒲秦攻克的消息傳到我定西朝中當日,谷陰震動,不乏重臣、名士,因之而憂心忡忡,長籲短歎,卻在我看來,他們的憂心大可不必!蒲秦方今,正《老子》之所謂‘物壯則老’。
“外觀之,确然強盛,内視之,隐憂重重!”他說着,指了指堂外的夕陽,繼續說道,“就像這夕陽一樣,比起午時的日頭,既圓且大,可已近黃昏,垂垂欲墜矣!
“你我剛才說的那些之外,又有徐州賀渾邪、代北拓跋倍斤,此二人狼子野心輩也,今降附蒲秦,暫伏獠牙耳,早晚必叛,此外,慕容氏盡管敗退幽州,餘勢猶存。我敢斷言,長則十年,短則五年,蒲秦霸北地的局面定然會有所改變!
“當下之時,我定西需要做的,抓緊時間,修好内政,富民強兵,禦蒲秦與境外,候時機之到來而已!……至若此二句詩,我哪裏有此詩才?是老傅的新作。”
羊髦對蒲秦和北地日後走勢的判斷,沒有莘迩這樣樂觀,但聽完莘迩的話後,他贊同莘迩的意見,說道:“明公所言甚是!明公的這一番話,如黃鍾大呂,振聾發聩!明公,於下國中、朝中,确是有不少畏秦虜如虎,灰心喪氣,對我定西之未來抱十分悲觀之念的臣民、士人,明公何不把剛才說的這些,改日於朝會上,教與諸臣?也好一掃而今谷陰城上的陰雲!”
莘迩笑道:“我正有此念。我不但要在朝會上說,士道,我還想針對此寫一篇文論。”
“什麽文論?”
“暫定名爲《持久論》,你看此名可好?”
“《持久論》、《持久論》,持而久之,候變則進,此名極好。”
“人心啊,士道,人心所向是最重要的。張公剛才在議事時,說到了‘大義’,說我定西能以一隅之地,抗舉世之胡,靠的是尊崇唐室,這話說的不錯,但隻靠大義,還不足夠。得讓百姓們看到希望,這才能在劣勢的時候,依舊能夠凝聚人心,等到光明。……士道,這篇文論,我這幾天就開始寫,卿之文采勝我,待我寫成,到時請你給我斧正。”
“明公的《矛盾論》,道前人之所未道,名爲論道,實述治政,如椽大筆,髦怎能比!”
莘迩厚着臉皮,哈哈一笑。
當晚,莘迩沒有回家吃飯,留了羊髦,兩人共在府中用飯。
飯後,各自歸家。
回到家中,莘迩先去看令狐妍。
令狐妍快到分娩之時,肚子不小,性亦變得稍微慵懶,她側卧榻上,懶洋洋地瞅着莘迩進屋,說道:“無情薄幸的回來了?”
莘迩愕然,說道:“神愛,你這是什麽話?”
“哼!”
“我怎麽無情薄幸了?……嫌我回來得晚了麽?今日府中有些要緊的政務,先與張監、陳侍中等議了半晌,又與士道說到入暮,遂留了士道用飯。”
“誰管你回來的早晚!”
“那你說我無情薄幸,是何來由?”
“孩子一生下,就丢下孩子的母親不管了,……呵呵,男人啊,都是這樣。”
莘迩側身,坐到榻邊,拉住令狐妍的手,笑道:“神愛,你怎麽這一懷孕,性子也變了?變得娘娘腔起來!”
“人家本就是婦人!‘娘娘腔’什麽意思?諷刺我像個男子麽?”
莘迩調笑似的說道:“我自非此意!隻是你說孩子生下,就不管其母,此話何意?莫說你是我之愛妻,便你翁主的尊貴,閨房之中,我且是翁主之臣,我又怎會可能不管你呢?”
令狐妍把手抽回,冷着臉,說道:“花言巧語!真惡心!我不是說我!”
“那你是說誰?”
“伽羅!”
“伽羅怎麽了?”莘迩回想這幾天,見劉樂的次數是少了點,但這都是因爲軍政太忙,便令狐妍,有時也是兩天才見上一次,他不願令狐妍爲此生氣,就自我檢讨,說道,“是,我這些天太忙,是見她的有些少了,明天吧,明天我早點回來,與你們一起吃個飯!熱鬧熱鬧!”
“你就是一個月不見伽羅一面,伽羅好性子,也不會生你的氣。我說的是,伽羅的族兄好端端的在郡府裏當着郡吏,他怎麽招惹你了?你要把他除去吏職!”
“伽羅的族兄?”
莘迩越是迷茫,細細問之,令狐妍轉了個身,不理他,還好伺候邊上的大頭曉得是怎麽回事,便細聲細語的,把令狐妍這通責備所發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莘迩。
原來是:之前秦州之戰,莘迩專程把從劉壯、劉樂故鄉找到的他們的親戚,帶來了谷陰,原先,這幾個劉壯的親戚,都被安排在了莘迩城外的莊園裏做事,後來乞大力知道了,他與劉樂在豬野澤時就認識了,他深知枕頭風的威力,爲拍劉樂的馬屁,就主動幫忙活動,把這幾個親戚中的一個,便是令狐妍說的劉樂的那個族兄,給安置到了武威郡府爲吏,但劉樂的這個族兄僅是略識些字,又無六藝之能,這次“沙汰百石吏”,遂被列入到了沙汰的名單中。
劉樂沒有和莘迩說這件事,令狐妍不知怎麽聽說到的,於是打起抱不平來。
“原來是這麽回事。”
令狐妍把身轉回來,說道:“就是這麽回事!老東西!你要不想我生氣,就把伽羅族兄的吏職還給他!”
“神愛,百石吏雖微,亦國家之臣也!辟用、罷黜,皆由國家,我哪裏有權力私相授予?再則說了,此回‘沙汰百石吏’此政,是朝中定下,太後诏令的,不合格的,一概免職,放之爲民,一切都有規制,我身爲國家大臣,并是此政的倡議者,更不能以權謀私,自壞己政啊!”
“你不肯是吧?”
“小小百石吏,俸祿微薄,不值一提!這樣吧,我給他尋個更好的差事。”
“什麽差事?”
“……。”莘迩沒有料到令狐妍如此較真,一時語塞,眼見令狐妍的臉色漸漸不好看,不敢耽擱,趕忙說道,“劉翁年歲大了,精力漸有不足,我任他做個劉翁的副手,何如?”
“這叫什麽好差事?”
莘迩正色說道:“神愛,豈不聞民諺:‘丞相門前七品官’!我今居任錄三府事,權近丞相,使他做劉翁的副手,實七品官也!比那百石無品的小吏,豈非天壤之别?”
“哪有這句民諺?我怎從未聽說!”令狐妍認真的想了想,說道,“也罷,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百石小吏是沒什麽做的,權做個家裏的管事也行。……老東西,我可警告你!伽羅當年在豬野澤跟着你吃苦,你不能因爲尚了我這個翁主就生驕傲,輕視她!不然,我饒不了你!”
“是,是,謹從賢妻教喻!”
“大頭,端上來吧。”
莘迩問道:“什麽端上來?”
“太後知我将要分娩,親手做了補氣血的湯羹,晚時遣内宦送了來。太後交代,你近些時日太過操勞,上次朝會,見你面色不是很好,約是須得補上一補,因叫你也喝上一碗。”
不多時,大頭端來湯羹。
新熱過的,熱氣騰騰。
莘迩一勺一勺地舀着,慢慢喝下,細品其味,口舌生津,暗香缭鼻,想象左氏繡裙挽袖,素手親調此湯時的樣子,不覺心搖魂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