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廣宗畢竟是蒲秦的“新貴”,在得到孟朗的賞識,從而得以出任一州刺史之前,他隻是蒲秦的中下級吏員,因此對貴爲王族、高高在上的蒲獾孫的性格不很了解,他要不說“燕公身爲大王兄”這句話,也許還會好一點,現下說出了此話,蒲獾孫更是不可能同意他的請求了。
——卻蒲茂當初“弑君”,蒲長生被他殺後,爲了表示自己之所以“行此事”,絕非是爲了私心,而是爲了給大秦“除昏暴之君”,是爲了整個大秦的未來,故曾提出,要把王位讓給他的“兄長”蒲獾孫繼承,蒲獾孫當然不敢接受,但自那以後,蒲獾孫就一直小心謹慎,莫說“擅自違旨”了,就是蒲茂賞賜他給些什麽東西,隻要太過貴重,他常常都是不敢接受的。
蒲獾孫不願再與秦廣宗多說,站起身來,一邊往外頭的堂中走,一邊說道:“秦公,你不必多說了,沒有大王的旨意,此事斷不可行。”
“燕公,這麽好的機會,就看着它空自流失麽?”
“漢中等地的軍事,俱受唐艾都督,唐艾如果遇刺,不止隴西等郡震動,漢中等地也會震動,此亦将有利於呂明、季和襲取漢中等地,不是非得要把呂明調來,共打隴西等郡不可的。”
“燕公,隴西郡西鄰隴州的東南諸郡,南接陰平、武都、漢中等郡,北通南安郡,此郡實定西在洮東、渭南一帶的樞紐要津是也,此郡如下,則陰平、武都、漢中、南安諸郡,不戰可取!漢中,豈能與隴西的重要相比?兩者孰輕孰重,宜取哪個,燕公難道判斷不出麽?”
“洮東”,指的是洮水以東;“渭南”,指的是渭水以南。
隴西郡、武都郡、陰平郡都處在洮東、渭南的範圍内,如前文所述,其中隴西郡的位置最爲關鍵。隴西如失,則武都、陰平,包括漢中,就都會成爲定西的“飛地”,會與定西隴州本土失去直接的聯系。——也所以,上回孟朗用兵於此,主攻的便是隴西郡。
從這個角度來講,隴西郡,的确是比漢中郡重要得多。
蒲獾孫皺起眉頭,抽出手來,拂袖不快,說道:“秦公,請自重!”
卻秦廣宗急迫之下,去拽蒲獾孫的衣襟,不小心抓住了他的手。
秦廣宗用力太猛,蒲獾孫雖把手抽出了,然拇指上的扳指留在了秦廣宗的手心裏,秦廣宗尴尬地捧着扳指奉上,說道:“是,是,下官失禮,敢請燕公勿怪。”瞅見扳指上汗津津的,也不知是自己的手汗還是蒲獾孫的,趕忙撩袖擦了擦,然後,見蒲獾孫不接,便想親給他戴上。
蒲獾孫觸了電似的,甩掉又來拉自己的秦廣宗的手,說道:“罷了,我自己來。”
接住扳指,自己戴上。
秦廣宗苦求說道:“燕公,下官适才之所言,絕非是爲了下官個人之功名榮祿,下官滿心,爲的都是我大秦能夠不使良機坐失,一舉收複隴西諸郡啊!想當日孟公統五萬之衆,浴血激戰,雖克襄武,旋即複失,定西固小,其兵實銳也!今日若坐視戰機消逝,來日再攻隴西的話,恐怕又會是一場鏖戰!今可輕取,何必再候來日苦鬥?燕公,下官大膽,乞請公三思之!”
蒲獾孫戴好了扳指後,把之在指頭上轉了兩圈,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給大王上的書?”
“五日前。”
“此距邺縣,一千二三百裏遠,大王接到你的上書,再回旨下來,來回兩千五六百裏地,……得二十多天,也就是說,大王的回旨大概得二十天後才能到。”
“是啊,燕公,等到那個時候,隻怕時機已失!”
“你爲何不給監國太子和洛川王上書?”
“太子年少,洛川王文雅……。”
秦國大軍出征,國内不可無人坐鎮,因蒲茂留其長子在鹹陽,任爲監國,用他鎮守國中。至於“洛川王”,是蒲茂除掉蒲獾孫、蒲洛孤這兩個兄弟以外,年歲最長的另一個弟弟,畢竟蒲茂今年也才三十來歲,他的長子年歲不大,尚是個孩童,因說是“太子監國”,實際上秦太子是沒有能力處理日常朝中軍政事務的,如今真正主掌朝中諸務的,即是此個“洛川王”。
秦廣宗吞吞吐吐,話沒說完,但蒲獾孫已知他意,不外乎太子年紀太小,改變既定的用兵方略此等大事,太子必是無能做主,而洛川王此人,正如秦廣宗的評價,誠然是個“文雅秀士”不假,與蒲茂一樣,都是唐化極深的,而與蒲茂不同的是,洛川王缺乏雄才兵略,基本沒掌過軍,改變方略這等要事,縱然上書與他,料來也是白搭,還不如舍近求遠,直接奏與蒲茂。
蒲獾孫頓足於側塾門口,心中暗想:“趙勉若真能刺死唐艾,那隴西等郡确然是必會大亂的,要是抓住這個戰機,隴西等郡不是不能一鼓而下,這個戰機如是錯過,一來,的确可惜,二來,萬一大王日後追究起來,我亦不免‘不敢任事、贻誤戰機’之過,隻是,……隻是呂明部,沒有令旨,我卻是決不能把之調來,……。”
尋思了會兒,他有了定見,說道,“秦公,你乃心王室,對大王的一片忠心,感人之深啊!你這般勇猛精進,我身爲宗室,亦不好落於公後,這樣吧,且等隴西那邊的消息傳到,看趙勉到底有無刺殺成功,如果沒有,那就一切不提,如果有,呂明部我肯定是不能擅自調動的,但我率部來天水,本就是奉大王之令,攻打隴西的,倒是可以提前發動,趁機往攻!”
卻秦廣宗進言了這麽半天,終是沒能說服蒲獾孫,但換得來了這個結果,也算是不錯。
秦廣宗心道:“燕公部約萬五千步騎,我傾盡全州,可聚兵八千,合我兩部兵馬,兩萬三千餘,不足以一鼓作氣,盡拔隴西、南安、陰平、武都,然取隴西、南安兩郡,或是足夠的了。……唉,燕公看似威猛,作事卻婆婆媽媽!也罷,老夫便就退而求其次,先取隴西、南安則是!”
想到這裏,他恭謹應道,“是,那就按燕公的命令,下官立刻派人去州府,問詢隴西情況!”
兩人出到堂中,重新落座。
秦廣宗舉杯,盡主人家的義務,殷勤勸酒。
酒下三杯,他出去堂外,令從吏馬上去冀縣州府,詢問隴西方面可有無情報送到。
這些暫且不提。
隻說蒲秦、定西的隴西與漢中這一場大戰,戰事還沒有打起,出於各種的緣故,戰前的局面看起來,已是混亂一團。那邊廂,是季和的計策,佯攻隴西,襲取漢中,而又張景威因爲周安、蕭尊儒的不和,“拒旨不從”,不肯發兵援唐艾;這邊廂,是唐艾的謀略,假裝遇刺,誘秦軍來攻,而又蒲獾孫小心謹慎,不用秦廣宗之議,不肯調呂明部來天水,改打隴西。錯綜複雜的局面混合一起,各自身在局中,不知對面謀劃的敵我雙方,此時此刻,大概都懷着勝利的信心,但這場仗會成打個什麽個樣子?最終還是得看雙方的臨機應變,誰能智高一籌了。
……
第二天下午,去冀縣詢問隴西情況的吏員飛馳趕回,匆忙忙來報秦廣宗:“唐艾死了!”
秦廣宗聞訊大喜,說道:“死了?”
“死了!”
“趙勉呢?”
“趙勉被當場抓獲,囚入到了獄中,隻等谷陰的命令下來,大約便要受刑。”
“隴西郡的情形現下如何?”
“據傳來此情報的襄武細作言說:僞隴西太守麴章試圖封鎖唐艾被刺死的消息,但消息已經傳開,襄武縣的市井之中,已然是婦孺皆知,人心惶惶了!”
“好啊,好啊!”秦廣宗大手一揮,叫那吏員去休息,一疊聲催付縣吏備車。
等車備好,他上車出城,到城外的軍營,求見蒲獾孫。
蒲獾孫於帳中接見他。
進到帳内,秦廣宗喜形於色,說道:“燕公!好消息,大好的消息!趙勉行刺成功,唐艾身死!燕公,戰機已至,就請燕公立即召聚諸将,拔營起寨,今日便動身奔襲隴西郡吧!”
“消息确切麽?”
“确鑿無疑!”
蒲獾孫老於軍伍,早在蒲長生時期,他就是秦軍的大将,昨天許諾秦廣宗,隻等唐艾被刺死的消息傳到後,他就提前發動對隴西郡的攻勢後,他便已經想好了具體的用兵安排,這時聞得消息已得證實,當下雷厲的作風拿出,即傳令下去,命敲召将鼓,端坐大帳,等諸将到來。
不多時,姚桃、冉僧奴,及姚桃帳下的王資、伏子安等等諸将,冉僧奴帳下的冉廣平等等諸将,與蒲獾孫本部帳下的屠公等等諸将,約二十多個校尉以上的軍官,於三通鼓内相繼趕到。
“昨日秦公所設宴上,我與秦公嘗於側塾密談,汝等有人問過我,在與秦公說些什麽?我當時沒有回答,現在可以回答了。秦公遣了一個刺客,潛伏到了唐艾的身邊,這個刺客計劃於昨日行刺唐艾。我與秦公昨日在側塾,說的就是這些。便在剛才,秦公收到了襄武縣細作的急報,那個刺客,行刺成功了!唐艾已被刺身亡!襄武縣外内、隴西郡上下眼下震恐不安!”
姚桃等人聞言,無不吃驚。
屠公說道:“唐艾被刺身死了?”
“不錯!”蒲獾孫環顧帳中諸将,說道,“因此我決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時機,提前發動對隴西郡的進攻!……諸将聽令。”
姚桃、冉僧奴以下,俱皆起身,二十多人身上的铠甲甲片互相碰撞,叮鈴鈴響個不停,很快,前後站成五排,衆人齊齊行軍禮,靜待蒲獾孫下令。
秦廣宗見此殺氣凜冽的一幕,慌忙也從胡坐上起來,但沒有他站立的位置,隻好勉強湊到姚桃、冉僧奴這兩個諸将中官職最高之人的身邊,他未著铠甲,因未行軍禮,下揖而已。
蒲獾孫第一個叫道的,就是秦廣宗。
“秦刺史。”
“下官在。”
“昨天你對我說,冀縣現有州兵四千,兩日之内,你可再聚兵四千,是這樣麽?”
“是!”
“隴西、南安隔渭相望,欲取隴西,先得牽制住南安之兵,南安的隴兵,就交給你了。現下南安有郭道慶、曹惠、王舒望等各部隴兵,共三千餘,你即率冀縣的那四千州兵,馬上前赴南安!不要求你攻城略地,隻要能把郭道慶等部看住,使其不得南下援隴西,就是你的功勞!”
“下官接令!”
“餘下你兩日内可再調聚得的四千兵,悉數增援始昌,以防武都隴兵擾我天水,策應隴西。”
“諾!”
天水郡西北與南安接壤,西與隴西接壤,南與武都接壤。要打隴西,第一個需要牽制住南安的隴兵馳援隴西,第二個,還得防備武都的隴兵進攻天水,行那“圍魏救趙”之策。
故是,蒲獾孫下給了秦廣宗這兩個任務。
“冉僧奴。”
“末将在!”
“率你本部,今日出營,限你三天内,兵至臨洮,如能拔城,即取之,如不能,則務要阻斷陰平、武都與隴西間的通道,以防此兩郡的隴兵救援隴西!”
冉僧奴應道:“諾。”
隴西郡南與陰平郡接壤,東南與武都郡接壤,而臨洮,正好處於陰平北入隴西、武都西北入隴西的必經之地。把住此地,就等同是阻住了陰平、武都兩郡馳援隴西的援兵。
——卻是說了,以防陰平隴兵救援隴西可以理解,而前邊蒲獾孫部不是下令叫始昌縣阻止武都郡的隴兵北上麽?卻怎麽又在這裏提到以防武都的隴兵經此救援隴西?原因很簡單,“圍魏救趙”隻是一種可能性,張道崇也有可能直接馳援隴西,因是他此處又有這麽一句。
“姚桃、屠公。”
姚桃、屠公應道:“末将在。”
“率汝等本部,與我共擊隴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