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壽宮中出來的路上,莘迩腳步輕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春日的暖陽曬於身上,暖和和的,花香盈鼻,如處夢中,到快至靈鈞台寝宮南邊的端門,聞得有人道迎於他時,乃才稍稍回過神來,他投目過去,見那迎候的是個閹宦,三四十歲年紀,面黃無須,臉大如餅,鼻梁矮扁,左邊面頰長了一顆黑痣,可不正是才遷爲令狐樂宮中宦丞未久的王益富!
“小奴王益富,拜迎莘公。”
莘迩略頓腳步,悄悄地用指尖掐了下手心,緩了緩神,盡量拿出從容自若的平日風度,說道:“你怎麽在這裏?……是了,我适才於四時宮觐見大王,未見你随侍左右。”
“小奴今日休沐,因是沒有從侍大王,聞得莘公入宮晉見太後,小奴故趕緊過來迎候。”
“既是休沐,不好好的歇歇,跑來此處等我作甚?”
王益富眼神遊離,先是看了下奉左氏之令,送莘迩出宮的梵境,接着看了下在前頭引導,帶莘迩出宮的内宦,陪笑說道:“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小奴忝爲大王近侍,知莘公入宮,未能拜迎,已是該死,又豈可不送?”
莘迩料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便說道:“那你就送吧。”
王益富就與那引導的内宦一起,在前邊帶路,沿宮中道路,恭恭敬敬地把莘迩引送到了端門。
到端門門下,梵境施禮,說道:“将軍,小婢這就回去給太後複命了。”
“太後”兩字入耳,莘迩的心神頓不覺又是一陣恍惚,他連忙再次指尖掐手心,勉強鎮住心猿意馬,微笑說道:“有勞你了,多謝相送。回到永壽宮後,煩請給太後說,請太後安心養病,至於外朝諸事,我必竭忠盡力,佐助大王。我明天叫顯美進宮,問候太後玉體。”
梵境抿嘴一笑,說道:“是,小婢一定把将軍的話轉禀太後。”又施一禮,步伐輕盈,蝴蝶般的,自旋身回去了。
引路的内宦亦止步宮門,不再朝外繼續相送。
王益富沒有止步,跟着莘迩出到了宮門之外,直把他送到坐車的邊上。
宮門的侍衛、小宦等看去,隻見到王益富卑躬屈膝的,好像隻是在巴結莘迩,卻莘迩如今權傾定西,要說起來,固是政敵不少,但對這些沒有黨派的底層侍衛、閹宦而言,則不折不扣的是一棵參天大樹、泰山牛角,就有眼熱的不禁想道:“這馬屁精,也不知怎的,攀上了相公,搖身一變竟是飛上枝頭,卻我爲何無有此等機緣!可氣、可氣!”
宮門禁地,不可引人注目,莘迩不欲那些侍衛、小宦們亂想亂說,手扶住車門的門框,皺起眉頭,對又想俯身請他踩着自己上車的王益富說道:“給你說過了,以後不許這樣,你怎麽故态複萌?不像樣子!行了,有什麽事,你說吧。”
王益富應道:“是,是。”卻不肯立刻就說,看向扈從牛車左近的魏述等人。
莘迩說道:“此皆我之親近也,你有什麽要說的就說,無須遮掩。”
王益富應道:“諾。”
他便小聲說道,“莘公,昨天一早,宋鑒進宮了,說是有其父的家信給宋後。在永訓宮裏,宋鑒待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才走。小奴昨天輪值,出不了宮,這等事又不敢叫别的奴婢代禀,故是本想着今天給公禀報此事的,正好公今日進宮,於是小奴聞知後,就連忙趕來了。”
宋鑒,是宋闳的次子,前祁連太守。因爲宋方一案,宋闳、宋方的直系子弟都被免了官,宋鑒亦在罷免之列,但宋鑒等隻是被罷免而已,不像宋闳和後來的氾寬,被朝旨明确限定,“黜免還鄉”,诏令他倆回家鄉待着,無诏不許進京,是以,宋鑒在西郡家裏住了一段時間後,遂於年前,借口正旦将至,以走親訪友爲名,乃來了谷陰,來了就沒再回去,住到現在。
而永訓宮,是宋無暇所居之宮。
莘迩聞得此言,神色不變,說道:“宋後是宋方之妹,宋公的從女,宋公是她的從父,又是宋家的宗主,有家信叫宋鑒給她,不足爲奇。”
“是,是,這确是不奇怪,但莘公,奇怪的是宋鑒進見宋後的時候,卻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提起了大王的婚期?”
“是的,将軍。”
“你怎麽知道的?”
王益富一副邀功卻又故作謙虛的模樣,說道:“小奴蒙莘公不棄提攜,遷爲大王寝宮宦丞以後,服侍大王之餘,與永訓等宮的婢、宦常相來往,交了不少的朋友,這件事,小奴就是從永訓宮的女官那裏聽來的。”
宋無暇名爲太後,是定西現在的兩位太後之一,但在宮中的地位,卻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她宮中的宦官、宮女,不免趨炎附勢,自是樂於接受王益富的示好,願意當他的“奸細”。
“你倒是能交朋友。”
“小奴殘賤之軀,别無用處,唯隻能傾盡綿薄,以盼可爲莘公分憂。”
“他倆還說什麽了?”
“别的也沒說什麽,都是家長裏短的,宋鑒說宋後的阿母、諸兄和宋公都很想念宋後,給宋後說了些他們家鄉的新鮮事,宋後或是因之起了思親、思鄉之情,涕泣不已,……對了,宋鑒還對宋後說,代北的索虜拓跋倍斤曾大膽妄言,欲聘宋後爲妻,宋後聞之,當時驚慌失色。”
“宋鑒對宋後說了拓跋倍斤的胡言亂語?”
“是。”
如果隻是給宋無暇送封家信,确然不足爲奇,但爲何先言及令狐樂的婚期,複說起拓跋倍斤的胡扯八道?莘迩沉吟想道:“這就有點古怪了。宋鑒進宮,必是出自宋闳的授意,宋闳這老狐狸,在家裏待不住了麽?他叫宋鑒給宋後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是想幹什麽?”
聯想到奏請把令狐樂的婚期定在今年的那些朝臣,顯然是以氾丹爲首的,莘迩因又想道,“宋闳、氾寬這是又搞到一起了?他倆想通過大王的完婚,而使大王及早親政,這沒有什麽稀奇的,可宋闳叫宋鑒給宋後說這些東西,是爲了什麽?”
思忖稍頃,理出了一條思路,他想道,“說拓跋倍斤,許是爲了吓唬宋後,若果如此,那吓唬的目的,應就還是在大王完婚這事兒上,不外乎是欲借此促使宋後,主動勸說太後,聽從氾丹等人的建議,今年年内給大王完婚!”
想來想去,也隻有這個可能了。
令狐奉在世時,宋無暇得寵,沒少給左氏甩臉子,兩人相處得并不愉快,但令狐奉薨後,宋家繼而倒台,爲了自保,宋無暇卻是能放下身段,低三下四的,時時處處讨好左氏,左氏本心地善良,常年獨在深宮,人皆有交流的需要,又亦需個身份對等、說得上話的人解悶,故在宋無暇的曲意逢迎下,左氏與宋無暇的關系,近年來卻是比之前好了很多。
換言之,如果宋無暇勸說左氏早點給令狐樂完婚的話,在左氏這裏,還是會有些許分量的。
一邊是外朝群臣的上書奏請,大概是覺得不保險,所以一邊再加上宮中宋無暇的吹風。
氾寬、宋闳的這一次聯手,如果真像莘迩的猜測,那看來是勢在必得。
莘迩點了點頭,對王益富說道:“這事兒我知道了。”
王益富察言觀色,看出莘迩不欲在宮門外多做停留,就下拜說道:“小奴恭送莘公。”
莘迩踩蹬上車,坐入車内。車門關上,他拉開了車窗上的垂簾,示意王益富近前。王益富彎着腰,趕緊趨行到至。莘迩淡淡地說道:“你上次說,你的阿弟叫什麽名字來着?”
“小奴阿弟,賤名益祿。”
“國家有項新政将施,不通一經、不識一藝者,雖百石吏而不得任之,你阿弟可通經、藝?”
“小奴阿弟粗鄙,不通經,然略能騎射。”
經,便是儒家的經書;藝,指的是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是六藝之一。
“你再休沐時,請你鄉郡的中正,把你阿弟的品、狀及資,呈與中台吏部,看看是否堪用。”
品、狀、資,是當下士民出仕,必須呈交的三項書面材料,品,即鄉品;狀,是對其人“德”與“能”的書面評語;資,是出仕之人的家世,主要指其父親、祖父等人的官爵和姻親關系。
這三項書面材料,都是由出仕之人的本郡中正來準備的,準備好了,上給吏部,然後再由吏部負責選官、任官的官吏根據此三項材料,給以出仕之人與其品、狀、資相符合的對應授官。
王益富喜出望外,勉強抑住喜色,說道:“是,是,公之深恩,小奴唯效死以報!”
窗簾放下,禦者馭牛,莘迩的坐車在魏述等從騎、甲士的護衛下,緩緩地離去了。
經過不長的一段道路,回到中城,牛車駛向莘公府。
天氣轉暖,街上也熱鬧了起來,莘迩出行,爲不擾民,通常都是能不打儀仗就不打儀仗,今天就沒有打儀仗,隻帶了魏述等數十從衛而已,雖然路人見到他車前、車後皆衛士影從,知車中坐的定是朝中貴人,紛紛躲讓,但畢竟沒有淨街,不時有唐、胡各種語言,傳入車内,放到往常,莘迩這時說不得,便會從車窗往外觀看,也算是小小的體察一番民情,同時欣賞一下定西王城這一派熙攘的西北都城氣象,但此時此刻,他卻無有這份心情。
街上熱鬧,車裏的莘迩念頭起伏。
四時宮中與令狐樂和洽的氣氛、氾丹等奏請今年給令狐樂完婚、宋鑒進見宋無暇等等近日或今天出現的諸事,與蒲秦十之八九将攻秦州這樁大事,紛沓而至,交彙於他的腦海,又有因适才永壽宮中發生的那件事而産生的香豔的回味,難以自制地時不時冒出,穿插於此數軍政等事中,讓他更是心緒雜亂。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莘公府。
魏述在車外請示:“明公,是把車行入府中麽?”
於莘公府外等候莘迩召見的官吏們,無人不識魏述,見到他,便知車中人定是莘迩,蜂擁上來,拜迎了一圈。亂糟糟的聲音,搞得莘迩越加思慮不定。
他改變了回府的主意,說道:“不回府了,回家。”
魏述與府門的門吏說了兩句話,過來禀道:“明公,内史羊令在堂中等公呢。”
“士道來了?”
“是。”
“那就進府吧。”
牛車駛入府中,莘迩下車,過庭院,登入堂上。
羊髦已在門口候迎。
“士道,怎麽不提前派人先來通傳一聲。等多久了?”
“沒等多久。”羊髦抽了抽鼻子,神色奇異,打量莘迩,說道,“明公,公衣上怎有脂粉香味?”
莘迩面色微變,連忙舉袖自嗅,以掩神情,佯笑說道:“脂粉味麽?你也知道的,翁主快到産期了,行動不便,她是個好動的,爲此煩躁得很,如今性子是一天一個樣,動不動就要折騰我,今早我出門時,她非要我給我畫眉,大概是畫眉時,沾染到了她的衣香吧。”
羊髦笑道:“原來如此。”他是個文雅君子,涉及到令狐妍,不好多說,就沒再說了。
兩人落座。
莘迩問道:“士道,可是有什麽急事麽?”
“倒也不是什麽急事,明公,是髦得了陳令史的上報,說信,李基收下了,但沒有回信。”
“不回信,亦在咱們的意料中。他收下信時,可說什麽了?”
“什麽也沒說。”
卻是,就在日前,聽聞李基出任太原太守後,羊髦給莘迩提了個建議。
他說,李基的祖上世爲唐臣,家聲清廉,北地淪陷以今,其家數代,之前又悉不肯附逆,做胡人之臣,故李基其人,他認爲沒準仍是心向唐室的,因此提議:可與之通信,試上一試。
莘迩接受了他的提議,便在朝中的官吏中,找到了這個羊髦剛才提到的“陳令史”,此人亦是僑士,原籍太原,其祖上曾是李基祖上的故吏,便以此一名義,着他寫了封信,秘送李基。
莘迩想了一想,說道:“什麽也沒說?”
“是。”
“士道,你對此怎麽看?”
“髦以爲,什麽也沒說,其實是個好消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