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再過幾天就要二月時,唐艾自陳與杞通已然成婚的私信,與他呈報給莘迩的一道公文,同時送到了王城谷陰。
莘迩原本時空中,後來的賀知章嘗有詩雲“二月春風似剪刀”,但賀知章寫的大約是唐都長安,亦即今蒲秦都城鹹陽的初春景色,隴地偏西北,遠比關中、中原寒冷,雖已近二月,猶霜刀雪劍,特别便在前天,一場紛揚了四五日的大雪剛停,下雪不冷消雪冷,天氣越是寒酷。
但不管怎麽說,好歹将入二月,出城看去,遠近的田中剛剛種下了麥苗,河邊的草場上亦於去年枯朽的草叢下,鑽出了淡淡新綠,春已到矣,這滴水成冰的時日總算是快迎來春暖花開。
莘公府庭中,去年開府時,莘迩親手植下了幾株成年的葡萄樹,此時,那幾棵葡萄樹攀附架上的蔓藤、枝葉也透出了薄綠,尚未化盡的白雪,零散地蘸點其上,兩種顔色對映,在清晨的陽光下,給人以清亮可愛的感覺。立在架邊,莘迩摸着短髭,若有所思地出了會兒神。
乞大力盡管肥胖,而且要說起來,他此前在豬野澤時,豬野澤爲大漠環繞,周邊毫無擋風的山體,那天氣實是比在谷陰還要冷的,但許是這些年日子過得好了,他於今卻竟頗不耐寒凍。
隻見其鼻子尖被凍得像個紅蘿蔔,他縮着頭候在莘迩的身側,冷風如刀,他把衣襟掩了又掩,仍擋不住寒意,終是按捺不住,賠笑說道:“明公,可是怕積雪會壓壞了架子麽?不是小人說,明公府上的仆役也真是懶惰!下雪了不掃雪,天熱了不灑水,小人都見過好幾回了!亦怪明公,都是因爲明公的心太善!從來沒有懲治過這些偷懶耍奸的東西!明公,這差事,交給小人吧!小人現在就叫秃連樊過來,他手腳麻利,些許積雪,片刻就能打掃好!”
“大力。”
“哎,明公。”
“你不要總欺負秃連樊。我聽說你叫他去诏獄抓老鼠了?抓完老鼠,你前時又叫他沿街串裏,收民溺糞。大力,你倆到底同族,你又何必這般糟踐於他?”
乞大力喊冤說道:“明公,小人哪有糟踐他!小人叫他收糞,是給他找份營生。收糞賣得的錢,小人可沒有全要,小人與他二八分成!這活兒髒是髒點,可他着實也是賺了不少的,不信明公把他召來,瞧一瞧他,現如今他紅光滿面,吃得膘肥體圓,衣服也是一套套隻穿新的!”
卻是糞尿此物,從來都是壯地的肥料,莘迩原本的時空中,至遲到唐代起,糞便就成了商品,隻不過現下,大批收取城中住民的糞尿,賣給城外農家的“糞商”尚不多見罷了。乞大力自被收走了市中的商鋪之後,爲了彌補損失,放貸之餘,不知怎的,就把腦子轉到了這上邊,於是走通了谷陰縣寺的關系,給秃連樊讨得了一個“街使”下頭隸卒的身份,然後叫他帶着三二十個於今在谷陰混的不怎麽樣的豬野澤胡牧,走街串巷,專門收糞,時到現在,俨然已成谷陰糞尿界的壟斷霸主,收到以後,賣給城外塢壁、村落的大戶或百姓,當真是日進鬥金。
“你收二成?”
乞大力正色說道:“明公莫要說笑!秃連樊那街使隸卒的腰牌,是小人給他求來的,跟他收糞的那夥人,也是小人給他拉來的,糞車臭氣熏天,進城、出城,門吏多不樂意,該走通的關系,也是小人給他走通的,這生意雖然髒,能賺些錢,城内城外的那些輕俠、惡少年,眼紅的亦不在少數,有那找事的,也都是小人給他按下的。這麽說吧,明公,除了不收糞,别的事兒,都是小人跑前跑後忙乎的,二成?就讓秃連樊過來說,他也不好意思敢拿八成!”
莘迩瞧了瞧他,說道:“行了,行了。大力,我對你講,你這樁買賣,雖不是在市中經營,無須市籍,但也是生意,一樣要交稅的,你不要等谷陰縣寺找上你的門去,你自去縣寺,與他們商定好該繳的稅額,以往沒繳的全都補上,以後該繳的,一錢不能差。”
“……明公。”
“怎麽?”
乞大力噘着嘴,把臉扭到一邊,沒有繼續往下說。
“喲,大力,你長能耐了,敢對我甩臉子了?”
“小人怎有這個熊膽!明公,人都說我乞大力鑽錢眼裏了,小人看,明公你才是鑽錢眼裏了!”
“大力啊,連年用兵,戰事不息,國家困窘啊,眼瞅着,馬上二三月了,你是知道的,秦州那邊可能又要興起大戰,這又要許多的軍費撥出,而國家财況捉襟,我不鑽錢眼裏,能行麽?”
莘迩的這番話推心置腹,乞大力亦知定西财政的困難,便把故意裝出的愁眉苦臉收起,拿出忠心耿耿的模樣,文绉绉地說道:“沒有明公的提拔,就沒小人的今日,明公如今作難,小人自是要與明公同舟共濟,竭盡微薄之能!明日小人就去縣寺商議稅額,情願把稅定得高點!”
“好,你有這份心,就很好。”
“明公,那小人現就把秃連樊叫來,讓他清理積雪?”
“清什麽積雪?”
乞大力指了指葡萄架子上殘存的餘雪,提醒莘迩。
莘迩“哦”了聲,說道:“不必了。我适才出神,不是擔心這葡萄架子,我是在想些别的事。”
出來庭中,觀賞葡萄的藤蔓初綠之前,莘迩剛看完了唐艾的來信與公文。時近二月,秦州那邊的戰事可能即将打響,各項軍政事務繁多,昨天晚上,莘迩沒有回家,就在府中,工作了一個通宵,覺得氣悶,遂在覽罷才送到的唐艾信與公文後,出來透透氣。卻立在葡萄架前,看這藤蔓之時,忽由唐艾公文中述及到的一些秦州及蒲秦秦州近況的内容,聯系遙想到,等新綠郁郁,葡萄結果之日,或許秦州的大戰已經結束,而這場關系到定西未來的大戰的勝敗會是如何?他這幾年爲定西辛苦謀劃所費的心血是會得到回報,抑或他要重頭再來?思緒起伏,因是不覺入神。
“明公,這外頭太冷了,明公穿得少,可别凍住了,不如咱們回堂中去吧?”
“你去把士道、惠朗、長齡給我請來。”
乞大力應道:“諾。”
“你昨晚在堂外侍從了一夜,困了吧?把他們請來後,你就回去吧。”
“小人不困。”
“去罷。”
乞大力接令,自去請羊髦、張僧誠、張龜三人。
莘迩回到堂中,府中的吏卒捧來早飯。
兩塊胡餅、一碟肉醬、一碗米粥、一葷一素兩個小菜,還有一碗參湯,整整齊齊地放在個黑底紅紋的食盤上。莘迩提著待食,瞅見了參湯,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吏卒恭謹地答道:“參是乞令史拿給後廚的。”
莘迩笑了一笑,沒再問别的,便就下著夾菜,就着肉醬,喝粥吃餅,也确實餓了,風卷殘雲,把飯菜吃了個幹幹淨淨,參湯亦喝掉了。
吏卒端來水,請他漱口,又拿來毛巾,請他擦拭,随後把食盤收拾下去。
莘迩拿起唐艾的私信和公文,再又看了一遍,正看着,堂外腳步聲響,乞大力引着羊髦三人來到。乞大力沒有進來,依舊候在堂門口外的走廊上。羊髦三人入内,行禮過了,各自落座。
羊髦察看莘迩的氣色,說道:“明公,髦聽乞令史說,公又是熬了個通宵?”
“事情太多,我隻嫌時間不夠,恨不得一人分作兩人來!”
“明公,莘主快要生産了吧?軍政再忙,也不能冷落莘主啊。莘主的脾氣上來,明公……,這且不說,隻太後也已三番兩次降旨,令公不許再通宵不歸,太後的旨,明公總得遵吧?”
莘迩晃了晃手中唐艾呈來的公文,笑道:“忙了一宿,我本是要回去的,但千裏的公文新到,裏邊提到了點秦州和蒲秦秦廣宗那邊的最新情況,故是我請了卿等來,咱們議上一議。”
唐艾遷任督秦州等地軍事、建威将軍、秦州刺史後,他原在中台兵部的官職,現由張龜接任了,換言之,定西而今的軍務,正是由張僧誠、張龜兩人直管。最近這些日子,秦州的戰事會何時打響,早是張僧誠、張龜等最關心、也是最關注的問題。聞得莘迩此言,說是唐艾有最新的情況報至,張龜當即問道:“敢問明公,不知建威公文中,提到了什麽新情況?”
“一個是秦州這邊,郎将府的規模已具,配備的官吏,大緻都已就職,派往各郡,檢核戶等、選揀府兵、造名入冊的諸務正在開展之中,預計二月底可以完成。”
張僧誠喜道:“這是個好消息!沒想到建威辦事如此麻利,下官本來還以爲,府兵的選揀登記,最早到三月才能告一段落。現在二月底就能完成,這對咱們秦州的防務将會大有幫助。”問道,“明公,建威的公文中,可有預計能夠揀選出多少府兵?”
唐艾在公文中,對此确有預計。
莘迩回答說道:“秦州戶口,原本大略萬數,加上現剛釋爲編戶的原蒲秦之官司奴婢、兵戶、豪強徒附,及流民等等,還有方内遷到南安等郡的八郡唐胡,現而下的戶數,萬三千戶上下。
“卿等俱知,府兵是從中戶以上者家中選揀的,千裏估計,這萬三千戶中,按以家訾兩千來算,夠得上中家以上的戶等約占四成,也就是五千戶多些,戶出一丁,抛去家中隻有一丁的,可得五千左右的府兵。”
前代秦朝時,家訾十萬,乃可稱中家。今海内戰亂近百年,民生凋敝,已是不能再按十萬家訾來作爲中家的标準了,即使富裕的江左之地,現在也一般家訾三千,便即可列入中等民戶了。當然,如前文所述,今之戶等制度與前秦有别,不再是隻分三等,而是細分作了九等,這個家訾三千,算是中戶三等中最低的一等。定西的百姓比江左窮,因是在定戶等,計算家訾的時候,又比江左的标準更低了點,兩千家訾即算中戶了。
——說實話,兩千、三千錢的家訾,真不多,這可不是現錢,是包括了家中所有東西在内的總價,但比起連三千、兩千家訾都不到的赤貧戶,家裏能有幾千錢的資産,日子總歸是能好過些許。府兵隻從中戶以上的人家裏征,這既是爲了保證府兵兵源身體方面的健康,不可否認的是,這其中,也是存了莘迩不給赤貧戶再增加生存困難的一片仁心。
張僧誠拊掌說道:“好啊,好啊!如二三月間,秦虜果侵我秦州,則建威有此五千府兵之可臨時征調,足可大大減輕我兵部往秦州調遣援兵的壓力了。”
羊髦、張龜以爲然。
隴地民風尚武,秦州三郡處於定西、蒲秦之間,本來境内就多羌胡,複定西、蒲秦連年鏖戰於此,這裏尚武的民風實亦是不比隴州内地差,選揀出來的府兵雖因郎将府剛設,尚缺日常的陣列操練,定是難以當做精卒使用,但用之守城,卻應還是綽綽有餘,無有問題的。
張龜的心情也因此而大爲放松,笑道:“郎将府立設草成,這确是好消息!明公,秦虜的天水等地那邊,近日可有異動?建威的公文裏,對此可有提及?”
“一個就是秦廣宗那邊。天水等地的秦兵倒無什麽異動,隻是秦廣宗近月大肆用間,往隴西、南安等我秦州各郡,派了不少的細作,刺探我秦州虛實,并試圖挑唆四郡羌胡作亂。千裏公文裏說,單單本月,從月初至今,南安等各郡就已抓獲到了秦廣宗的細作十餘人,并於數日前,平定了因秦廣宗細作挑唆而起的南安郡的羌胡叛亂一起。”
羊髦想了一想,說道:“秦廣宗這般急於探查我秦州内情,并及挑唆羌胡作亂,明公,這會不會是秦虜侵我秦州的前兆?”
“我也疑心於此。”莘迩把唐艾的公文下,打開案上的秘匣,從内取出了一張紙,這是定西安插在河北的細作送來,昨天下午剛呈到莘迩的手中,莘迩展開來,一邊重看,一邊說道,“可是根據這道昨天才到的河北情報,目前在河北的蒲秦主力似還無回關中的動向。……這道情報,我叫人抄去給你們看了,你們都看過了吧?”
羊髦等答道:“看過了。”
“此道情報中言說,蒲茂於上月底,分遣蒲洛孤、苟雄、楊滿等部,進略廣平、陽平各郡,觀其舉止,像有欲趁勝北進,攻下長樂,以收冀州之意。秦軍在河北的主力若是不回關中,隻憑秦廣宗等的部隊,怕是打不下我秦州的。”莘迩把視線從情報上收回,舉目看向羊髦等人,沉吟說道,“如此一來,秦廣宗用間於我秦州,究竟是蒲秦侵我秦州的前兆,還是他其實是爲了防備我軍的進攻?我有些拿捏不住,因是請了卿等來,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