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陰城中,剛剛舉行完畢了一件在當下士人認爲,似乎并不很重要,實則在不遠的未來,将會對定西造成巨大影響的事,便是莘迩借陰師的建議而向朝中提出、左氏批準的“武舉文考”。
文考的地點位於四時宮外臨時搭建的考場裏邊,參與此次頭回文考的武舉共有二十餘人。
考場設在四時宮外,足可見莘迩對之的特意拔高,但參考的人數才僅二十來人,何止不多,簡直稀少,并且參考的這些武舉,大多是在武舉設立以後至今的曆考中名列下遊的,這卻是與考場的位置、莘迩的拔高明顯得不搭配。
——考生少,其實也好理解,一方面,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放到練武、打熬力氣上的時間多了,那麽用來學習儒家經文的時間自不免就會少了,甚至大部分的武舉根本就沒有興趣學這些東西;另一方面,武舉中成績優異的,如王舒望等,現在各部營中基本都已得重用,特别王舒望,還剛被封了關内侯,擺在他們面前的仕途、富貴已是坦途,他們當然也就無意再來參加什麽文考了,綜合兩面,所以參加這次文考的,八成左右都是在武舉考試中名次墊底的。
對這種情況,莘迩也是早有預料,故盡管隻有二十多人參試,盡管如此冷清的局面,使得谷陰内外對莘迩抱有敵意的士人們,私下裏說了不少嘲諷、戲谑他的話,但他依舊興緻勃勃。
莘迩甚至在考試的當天專門去了考場,當了監考的主官,并在考試成績於數日後出來,張榜公示的時候,他雖是早已知道這些考生的成績了,卻仍儀仗俱全,大張旗鼓地前往榜下看榜,且不是一個人去的,還帶了孫衍、羊髦、傅喬、黃榮、張僧誠等一幹朝中的貴臣,這些中舉考生的授官,是由中台吏部按規定負責執行的,因他把吏部尚書麴蘭也硬給叫上了。
莘迩定下的文考之中考制度是設爲兩榜,如今隻有二十多個考生,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不能讓他們全部中考,因此按照成績,選定考中的考生總計隻有五人,區區五人,按說委實是不好再分作兩榜了,然制度已定,莘迩堅持按制度行事,因是,卻見那兩張黃榜上,一張上邊隻有兩個人的名字,一張上邊則隻有三個人的名字,字大行稀,着實難看。
圍於榜下觀榜的士民不多,不到百人,平民百姓幾乎無有,小半是參考的考生,剩下的部分是莘迩的“走狗黨羽”,跑來給他哄人氣的,如乞大力、姬楚之類,此外,亦有些朝中的其它官員、谷陰本地好事的士人等等。莘迩等一行來到,衆人趕緊讓開,行禮相迎。
莘迩下車,到榜前,裝模作樣地細瞧了會兒,顧與孫衍、羊髦、麴蘭等說道:“孫公,此五人的試卷我都看過了,别看他們是武舉,於儒學還都是頗有修養的!堪稱文武雙全。今試雖隻得中五人,然此五人,俱堪大用!”故意大聲對麴蘭說道,“麴尚書,此五進士之授官,宜從優從厚,你回去後,請示一下麴令,最好月底前就把他們的新官授下,不要拖延過久。”
正值一年中考評國中官吏政績的日子,麴蘭最近忙得很,今天來看榜,他是被迫來的,心思不在這上邊,但莘迩有令,他不得不恭謹應諾,答道:“是,莘公放心,下官一定用心辦理。”
莘迩問守榜的官吏:“中考的喜報給他們送去了麽?”
“禀莘公,送去了。”
“好,咱們去傳舍見一見這幾位中考的新士!”
考生們因爲不多,故此被統一安排住在了谷陰中城的傳舍,考試期間的食宿費用統由朝廷出錢。孫衍等人就陪着莘迩,一行人命車起行,又到傳舍。
到了傳舍,考生們蜂擁而出,伏拜了一地。
這些考生無論有沒有考中此次文考,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即武考中舉者。武考,衆所周知,是莘迩倡議設立的,并且每次的武考,莘迩都會挂名主考,從這個意義上講,用莘迩原本時空中後世的話說,這些武舉便都是莘迩的“門生”,見到“座主”,豈能不行大禮!
莘迩叫他們起來,召那五個文考得中者上前,上下打量,見此五人,個個體格強健,虎背熊腰,乃至有滿臉橫肉、虬髯外張的,心中想道:“也難怪谷陰士人幾無觀榜者,這幾位的尊容體态,怎麽看亦不像傅粉剃面、弱不禁風,出入需奴婢擡扶的風流之名士也!”
不像風流名士,他卻越看越喜,與羊髦、張僧誠說道,“陰師言先秦、前秦的國之重臣,無不文武兼資,出将入相,諸君,此進士五人,即有出将入相之姿也!”
周圍參考的考生、跟着莘迩來的乞大力等官,聞得此言,俱皆驚詫。
這一句贊譽,太高了。
莘迩不理會他們的反應,吩咐乞大力等搬來坐榻,自己坐下,請孫衍等也坐,最後叫那五人也落座。
那五人惶恐不已,考中頭名的進士說道:“莘公駕前,仆等豈敢就坐。”
“自茲而後,卿等便是我定西的棟梁!如何不能坐?”
就在傳舍庭中,衆多考生、官員的侍立下,以莘迩爲首的十餘朝中顯貴,與此五人對坐。
親往觀榜,複給高譽,現又這般禮重,坐於莘迩身後的麴蘭,望着莘迩的挺拔的後背,若有所思,心道:“莘公對文考極其看重啊。今年的考生雖少,但莘公的這幾件事情做下,待至傳遍國中、軍中,明年報名參考的武舉,必然多如過江之鲫矣!”
莘迩和藹可親,與五個進士說話多時,傳令下去,命在傳舍置宴,五進士、落榜的近二十考生悉數參宴。酒沒有喝多少,宴席罷了,莘迩把随行帶來的五匹西域良馬,送給了那五個進士,叫他五人騎馬上街,循中城、南城、北城、東城、西城,把谷陰五城的主街全走一遍。
駿馬如龍,人穿新衣,胸佩紅花,招搖過市,萬衆矚目,谷陰五城頓時爲之沸騰。
卻說,待五進士奉令,牽馬出了傳舍後,羊髦伸出大拇指,說道:“明公,此法妙哉!”
莘迩摸着短髭,問道:“妙在何處?”
“國内士民,從此乃知,明公所設之‘文考’,實龍門是也。”
魚躍龍門,便可化龍。
莘迩哈哈大笑,笑聲中,他一雙明亮的眼中,放射出歡喜和憧憬的光彩,歡喜,是第一次文考的順利施行,憧憬,是想象待科舉創後,該是怎樣的一番景象。他說道:“取紙筆來!”
傳舍的吏員捧來紙筆墨硯奉上。莘迩提筆蘸墨,於紙上寫了兩句詩:“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谷陰花。”寫完,吹了吹墨水,令傳舍的吏員,“懸於門外,與縣人觀之!”
谷陰五城不小,遊完得半天,莘迩軍政事務繁忙,就這半天看榜、親自去見進士的時間還是擠出來的,自是不會再等到五進士遊街完了,便與孫衍等離開傳舍,孫衍等各歸官廨,莘迩亦回莘公府。
到了府中,還沒進堂,就有吏員拿着一道急報呈上給他。
莘迩邊往堂中走,邊問道:“這是什麽?”
“南陽方面的軍報。”
卻便是桓蒙攻下雉縣,進兵魯陽,與秦軍争奪魯陽的那道情報。
莘迩止住腳,接過軍報,打開來,看了一遍,沉吟稍頃,說道:“把士道、張兵部請來,去長齡家裏看看,他的病若是好了些,把他也請來。”
羊髦是内史監,内史省在四時宮中,張僧誠是兵部尚書,兵部在中台,他倆這剛回自己的官廨,又要被莘迩請回來。朔方的形勢已較穩定,因繼高延曹、趙興等帶兵回來後,於前些時,張龜也回谷陰了。——楊賀之、邴播、安崇沒有回來,他三人得了新的授任,楊賀之被任朔方郡丞,邴播得遷河陰護軍、安崇得遷千人督校尉,兩人暫劃張韶帳下,三人都留在了朔方。
張龜是個文士,身子骨不比高延曹等,來回朔方一兩千裏,中間多爲漠區,回來以後就生了病,已是在家養病多日。
那吏員應諾,候莘迩行往堂去,便趕緊喊了幾個同僚,分頭去請羊髦、張僧誠、張龜。
莘迩處理了幾件公務,等了約半個時辰,羊髦等相繼來到。
張龜是最末一個到的。
莘迩到堂門口接住他,攙他入到堂中,扶着他坐下,關心地問道:“長齡,身體如何了?”
張龜面容削瘦,臉色蒼白,說話有點中氣不足,答道:“差不多好了,就是胃口不太好。”
“等你痊愈,不能整天待着不動了,去趟朔方就累成這樣,以後如果去的地方更遠呢?公務之餘,務要把身體練好。”
張龜苦笑說道:“明公,龜瘸着一條腿,馬也不好騎,劍亦不好舞,還能怎麽練呢?”
“我教你辦法,聞江左故荊州刺史陶公,任官廣州時,在州無事,恐過於優逸,遂早晚搬磚,你可仿之!”
莘迩說的這位“陶公”,就是那位江左之前的荊州刺史,他在廣州居官時,日子清閑,而他是個有雄心抱負,存北伐中原之志的,故爲免得沒有體力於日後帶兵征戰,便每天早晚運磚百塊,以鍛煉身體。
騎馬、舞劍,這類體育、軍事活動,确是不适於張龜,但搬磚是沒問題的,他知莘迩這是爲他好,且那“陶公”雖與他一樣,出身寒微,卻是江左有數的名臣之一,莘迩以其人之例來教他,說明對他的期待誠然極高,他感激地應諾,說道:“明公不嫌龜殘賤之軀,超擢恩用,恩遇之情,龜無以報!”
莘迩回榻坐下,笑道:“怎麽無以報?現在你就可以報。”
張龜愕然,說道:“敢問明公,此話何意?”
莘迩示意侍從的吏員把那份南陽的軍報拿給張龜、羊髦、張僧誠觀看,說道:“這是桓荊州那邊戰況的最新情報,剛送到我手中。你們看看,看完以後有何想法,盡請暢所欲言!”
張龜明白了莘迩的意思,“現在你就可以報”,顯是意爲現在張龜就可以用他的智謀來回報莘迩的恩德,士爲知己者死,這是題中應有之意,也是張龜的人生信條,他恭聲應道:“是。”
張龜等三人相繼看完軍報。
羊髦最先開口,他俊秀的臉上露出思索的樣子,說道:“明公,此報是十日前發來的,現下,桓荊州部必應是已至魯陽,也許已經與從洛陽南下的秦虜交上戰了。”
莘迩說道:“我也這樣認爲。”
“魯陽的魏虜守軍也不知有沒有降於蒲秦,如果降了,城已爲秦虜所占,那桓荊州攻魯陽的此戰,隻怕會不容樂觀,如果沒降,則桓荊州還有與秦虜一争魯陽的可能。”
“正是。”
“魯陽是否能爲桓荊州所得,關系到桓荊州底下來,能不能繼續進兵洛陽。”
“然也。”
“而桓荊州能否進兵洛陽,又關系到蒲茂與慕容氏的邺城此戰,蒲茂能否克勝。”
洛陽現是邺縣的後方,如果洛陽遭到了桓蒙的進攻,那在北邊圍攻邺縣的蒲秦部隊肯定就不能全力地攻打邺城,就需要蒲茂分兵援助洛陽,如此一來,即便最終邺縣仍會被蒲茂打下,但戰争持續的時間勢必也會被延長不少。
莘迩颔首說道:“不錯。”
“而蒲茂能否打下邺縣,或者說,他能否較快地打下邺縣,則又關系到我定西有無充足的時間,來消化、穩固新得之朔方、南安兩郡。”
羊髦思慮缜密,幾句話下來,把桓蒙攻魯陽的成敗,推理到了定西新得之朔方、南安兩郡的能否保住上邊。
莘迩聽到這裏,顧視堂中三人,說道:“知我者,士道也。士道所言,正我所慮。此亦正我才與卿等分别,又把卿三人請來的原因!”
他問道,“桓荊州若能打下魯陽、進兵洛陽,倒也罷了;如他不能,你們說說,估計蒲茂何時會打下邺縣?又朔方、南安兩郡,當此柔然與拓跋倍斤蠢蠢欲動、蒲茂圍攻邺縣形勢好似一片大好之際,咱們該采取些什麽對策,以作未雨綢缪,不至令此兩郡旋得即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