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猜得很對,确是強莫被斬了。
不過,雖是高延曹先登,但殺掉強莫的卻是羅蕩,因爲強莫就在營西,剛好被羅蕩碰上。
卻說,高延曹、羅蕩攻下強莫營,留下步卒收管俘虜、清點繳獲、打掃戰場,自引本部騎兵出來,馳騁至唐艾的牛車前,上呈捷訊。
羅蕩跳下馬來,手提強莫首級,捧給唐艾,說道:“末将斬得強莫在此!”
唐艾以扇遮住口鼻,以擋血腥之氣,略看了那首級眼,說道:“這就是強莫?”
羅蕩乜視高延曹,回答唐艾,說道:“回禀将軍,此将有名,便是強莫。”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似是所答非所問,唐艾聞言稍怔,旋即想起出谷陰時聽到的一個故事。
即高延曹前在朔方,斬了苟雄帳下的勇将勿幹長盛,卻因他不識此人是誰,而洩氣地稱之爲“無名卒”之事,及此事的後續之事,卻勿幹長盛後來被趙染幹認了出來,趙染幹於是大爲驚歎高延曹之勇,服氣萬分,——這前後兩事随着高延曹的回到谷陰,已經傳遍全城。
唐艾登時明白,羅蕩此話,顯是針對高延曹“無名卒”之語而作,不覺莞爾,笑道:“骁騎先登,中軍斬将,兩位将軍俱立大功。”命令郭道慶,說道,“把兩位将軍的功勞記在閥閱簿上,等仗打完,我一并呈與朝中。”
高延曹“哼”了一聲,說道:“無非運氣好罷了!拿捏甚麽嘴臉?有何驕傲?”
“你也運氣好一個給我看看?”
領兵打仗,運氣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高延曹啞然無語,把頭轉去一邊,又哼了一聲。
唐艾安慰高延曹,說道:“強莫雖爲中軍陣斬,石萍猶在城中!兩位将軍須臾間已破強莫營,我軍士氣大振,我現就下令,命全軍攻城!骁騎若尚堪戰,強莫之首,何如石萍之首?這才是此戰的頭等大功!”
高延曹精神振作,挺胸按甲,說道:“如何不能戰?一個強莫營不過費了末将兩分力氣!”乜視羅蕩,說道,“隻怕羅虎是沒有力氣再鬥了!”
強莫營雖是速克,但之所以能夠速克,正是因爲高延曹、羅蕩等将士進攻的時候,無不是拼盡了力氣,一場鏖戰的爆發下來,羅蕩的耐力比不上高延曹,氣力确是有些不支,若是勉強上陣,功勞小於了高延曹,臉面上不好看倒沒關系,萬一不小心,受了重傷就得不償失了,所以盡管他聽出了唐艾此話是激将之計,但亦無意再與高延曹争功,然而力輸口不輸,微微一笑,與唐艾說道:“骁騎好歹也是今次攻南安的副将之一,功勞總不能都被末将得去,石萍的腦袋,末将就讓給骁騎了!”又說道,“螭虎,你那馬我也不要了!”
高延曹大怒,說道:“什麽叫讓?什麽叫不要?”
“那馬是你的心愛,君子不奪人所好,但你一定要給我的話,我也卻之不恭。”
“君子言出必踐!隻有你是君子麽?螭虎也是!諾既已許,自當踐之!不踐,能是螭虎麽?”
郭道慶是個君子,贊同高延曹此話,贊道:“有道理!”
唐艾哈哈大笑,叫魏鹹趕起牛車,攜郭道慶、高延曹、羅蕩及高、羅兩部騎兵,和那五十個鼓手,回轉城西的中軍陣中。到至陣中,唐艾未做片刻耽擱,馬上傳下令去,命圍於城西、城東、城北三面的諸營兵馬,趁大破強莫營的威風,立即開始攻城。
他坐於豎起的王節下,命令各部:“候鼓三通,吾旗下飙,三面齊攻。吾旗不舉,退者斬!”
命令傳到。中軍三通鼓擊罷,獂道城三面的數千定西将士俱皆顧目中軍陣中,瞧向如林的槊尖簇擁中,那面丈餘高,懸挂飄帶等飾物,紅底黑字,繡寫着“假節、宣威将軍”的唐艾将旗。鴉雀無聲的城外,空氣好像爲之凝滞。将旗猛然向下一揮。城池三面,殺聲登起。
高、羅攻強莫營之時,步卒、甲騎奮進戰鬥的聲響遏止行雲,高、羅出入莫營如無人地,強莫爲羅蕩斬殺,這些情景被城頭的守卒看得清清楚楚,守卒的士氣先已被唐艾的連番用計給重創得差不多了,又親眼目睹到了定西将士的悍勇,士氣已是徹底跌落到了谷底。
膽小的雙股戰栗,饒是膽大的,亦面如土色。
天空瓦藍,陽光明麗,城上的守卒卻覺孤單無助,如身處血海屍山中,人人無有鬥志。
故是,當城西北宮越等所率的陰平等三郡兵和高延曹、蘭寶掌兩部、城北趙興等所率的鐵弗匈奴等兵、城東田居等所率的東南八郡兵,并及巡弋於攻城戰場之外近處的曹惠、王舒望等所率的遊騎、支援部隊,幾乎於同一時刻,開始了對獂道縣城的圍攻、策應猛烈進攻後,沒用多長時間,城外的護城河就各被填平了好幾段,三面的進攻部隊先後都逼近到了城牆下。
城頭上,重新回到西城牆上較中地方,對着唐艾中軍将旗方向的石萍,看着借投石車、強弩等的掩護,順利填平、渡過護城河,已在城牆下架設雲梯、布置沖擊城門的撞車的定西兵卒,睚眦欲裂,喊着似的嘶聲叫道:“督戰呢?敢後退半步者,殺無赦!”
部曲督等督戰軍官,散於整段的城牆上,提着刀,用刀背驅趕部分逃離垛口的守卒回去他們該在的防守位置。有的守卒太害怕了,躲躲閃閃,不肯返回垛口,便有部曲督三步并作兩步上去,提刀将之殺掉。一番鎮壓下來,不管士氣怎樣,至少城牆上的防線算是沒有未戰而潰。
石萍身闆,一個軍吏說道:“将軍,外無援兵,士氣不振,城恐怕是守不住了。要不?”
石萍霍然轉首,怒目而視,怒道:“要不什麽?”
這軍吏不敢對視石萍,低下了頭,卻到底生死之間,對死的懼怕超過了對石萍的懼怕,鼓足勇氣,小聲說道:“唐艾說獻城免死,不降盡屠。将軍,要不降了吧?”
話音未落,這軍吏隻覺脖間一涼,劇痛傳來,随之他歪倒地上,就此死掉。
石萍把殺了這軍吏的佩刀握在手中,虎視眈眈,盯看周圍的将校、親兵,說道:“再敢說降者,這就是下場!”他将刀舉起,大聲說道,“我等上受君恩,自當以死報君!況且我大秦男兒,豈能貪生怕死,投降隴虜?城如能守住,我給你們請功,如不能守,咱們一起死!”
一人話音雖然顫抖,但卻語氣裏帶着堅定,說道:“若無大王恩擢,便無下官的今日。‘臣事君以忠’,下官願與将軍共死,以報大王恩德!”
石萍看去,見說話的是南安郡丞,——即那個唐士。“臣事君以忠”,此話出自《論語》,孔夫子的話,石萍不知,但這唐士的表态很合乎他的心意,他說道:“好!今日如不能打退隴虜,也就不說了,若能把城守住,我願與你結爲兄弟!”
氐人是蒲秦的“國人”,石萍更是蒲茂的心腹,肯與這唐士結爲兄弟,實是“屈尊”,這唐士受寵若驚,但他心知,這城必是守不住的,就感激地謝了幾句石萍對自己的高擡,心道:“石将軍雖願與我結爲兄弟,但這兄弟肯定是結不成的了,大王英明仁厚,是百年來僅見的雄主,孟公文韬武略,世人無可比者,今大王伐僞魏,邺城将下,在孟公的輔佐下,将來一統海内者,非大王莫屬,隻盼我今日之死,能爲我的子孫,在來日的大秦朝中,換一個功名富貴。”
這唐士因爲蒲茂的擢用,乃才得以出仕,對蒲茂的忠心是有的,然他又不是蒲茂的左右重臣,事實上,他與蒲茂總共也就見過一面,所以他甘願與獂道城俱亡,除掉忠心以外,認爲蒲茂能夠一統海内,建立真正的新朝,從而爲不讓在家鄉的子孫成爲“叛臣之後”,自此斷了仕途,進而相反,以他的盡忠而死,給子孫換個來日大秦新朝的富貴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石萍召來軍中的巫師、巫女,命他們在城上唱舞、做法,激勵士氣。
他自己則戴上了一個三眼的木質面具,望能天神附體,随之,手持刀柄,於第一批攀牆的定西精卒将上到陳城上時,加入到了守城的行列中。當真可謂是身先士卒。
蟻附攻城的定西将士,身著紅色的甲衣,被各攻城陣地的鼓聲催動,前赴後繼,一波接一波。
從城頭望下,三面城牆上,入眼全是紅色。
守城的秦軍将士穿的甲衣俱是白色。
上爲藍天,下爲黃土。在這之間,黑色的城上,紅色與白色交纏搏鬥。紅侵如火,把那白色的雪霜,一點點、一團團的燒化。戰鬥進行到一個時辰,城西、城東的城頭上,紅色已經不但穩住了腳,而且向外擴張,白色潰不成軍,被壓縮、隔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
卻唯城北,攻城的鐵弗匈奴兵盡管也上到了城頭,但戰局卻陷入了膠着。
城西中軍陣中,唐艾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城北。
隻從表面來看,城北的攻勢也很猛,但注目了會兒後,唐艾分明發現,於城頭帶兵作戰的趙興部将金素弗、叱奴侯兩人,卻好像有點出工不出力。
當北城牆守卒因爲其餘兩面城上守卒的敗退而受到牽累,一些守卒後退的時候,金素弗、叱奴侯兩人所部就向外擴張一點所占的範圍,但當北牆的秦軍軍官把守卒組織起來,發動反攻之時,他倆所部沒怎麽打,就向内收縮。
唐艾皺起了眉頭,羽扇往城北一指,命令魏鹹,隻說了一個字,說道:“去!”
魏鹹領令,翻身上馬,馳赴城北。
恰好城北牆上西段的金素弗部,再次在守卒的反攻下,向後撤退。魏鹹馬過城下的趙興主陣,絲毫不理會趙興的呼叫,徑到城下,下馬上雲梯,於城頭散掉下來的流矢中,攀上了城頭。雲梯頂端附近的垛口,已被趙興部占領。魏鹹穿經占領區,從地上敵我戰士的屍體、傷員邊上越過,奔到了金素弗部所在之地,尋到金素弗,抽刀在手,喝問說道:“不聞建威令麽?”
唐艾的軍令:“吾旗不舉,退者斬!”
金素弗、叱奴侯不是好像出工不出力,他倆就是出工不出力,這是戰前趙興給他倆的交代,目的不是爲别的,自仍是爲了保存鐵弗匈奴部的實力。
隻是金素弗萬沒想到,魏鹹會氣勢洶洶地出現這裏。别說魏鹹是奉唐艾令來,僅其莘迩親衛首領的身份,殺他就如殺一雞。金素弗恐慌地說道:“小人的刀鈍了,換把刀。”
“城西、城東已克,就剩你城北了!”
金素弗應道:“是!”
魏鹹的監督下,他不敢再不出全力,率領部卒,向不遠處的守卒小陣殺去。
城西中軍,唐艾看到城北的進攻迅猛起來,遂不再單獨隻觀這邊,繼續觀察戰況的全局。
城西、城東最先占據了整段城牆,城門也被攻破,城外蓄水已久的定西步卒沖殺入進。城北的城牆随之亦被盡占,城門也打了開,趙興帶着列陣於野的鐵弗戰士亦沖進城去。
站在唐艾身後的郭道慶喜色滿面,說道:“恭喜建威,獂道已克。”
日頭西下,殘陽如血,暮色剛至。
中軍唐艾的将旗,徐徐舉起,迎着晚風,飒飒招展於近郊、遠野之間。
獂道城拔,石萍自刎而死,南安郡丞在亂戰中被殺,定西軍斬首數百,俘虜兩千餘。
是夜,唐艾犒賞三軍。
北宮越等諸将聚於唐艾的大帳中,酣飲淋漓。
酒過三巡,唐艾起身,捉羽扇胸前,朗目顧盼衆将,說道:“今取獂道,非艾之功,賴諸位将軍奮勇殺敵,不顧矢石,我明日就上書朝中,爲君等請功。”說完這句套話,他瞅了田居眼,心道,“此戰功成,亦賴你老兄的大名。”放下羽扇,端起酒,說道,“諸君,共飲此杯!”
衆人齊齊舉杯,把酒飲下。
次日一早,唐艾分兵一部,由蘭寶掌率領,——出於莘迩之前的囑咐,爲給曹惠些功勞,把他也派了去,持石萍首級,去打中陶縣。苟知政棄城而走。中陶不戰而下。
至此,唐艾率軍到南安不足十日,攻取南安郡的戰役就以定西大勝宣告結束。
唐艾一邊傳檄張道崇等,告訴他們可以撤兵了,一邊爲防秦廣宗遣兵來奪南安,布置兵馬,分扼郡内要地,同時快馬露布,奏捷谷陰,并由郭道慶帶着軍中文吏,收撫民心,等等餘下的諸多雜事,不必細說。
秦廣宗果然於數天後,遣兵而來,但被早有防備的定西兵馬打退。
十天後,九月下旬,朝中的令旨到了南安。
令旨的前半部分,慰勞了唐艾等将,後半部分,是給他們的論功行賞。
參與此戰的大小将校,包括立功的兵士,都得到了大小不一的賞賜。
唐艾等幾個主将的賞賜最重,擢唐艾督秦州軍事,秦州刺史,假節、建威将軍如故;郭道慶被任爲了南安太守,王舒望被任中陶護軍,曹惠被任南安都尉。諸将且有好幾個得了封爵,唐艾得封武都鄉侯,北宮越得封鄭亭侯,高延曹得封定遠亭侯,田居得封三裏亭侯,羅蕩得封德陽亭侯,郭道慶、王舒望得封關内侯,趙興已爲縣侯,沒法再升了,賜金銀若幹。
唐艾等人的官職任用、爵位得封,都是出於莘迩的提議。
随此道令旨到的,還有兩道軍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