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艾向來仰慕前代秦、成之交,天下三分之時,建國於蜀的那個國家的開國丞相,平日的衣裝打扮,羽扇綸巾,并及從容潇灑的風姿,俱是學的那位前蜀丞相。
那位前蜀丞相在今人的評價中,與春秋戰國時期的管仲、樂毅齊名,既有出色的政治能力,也有較爲出衆的軍事能力。
唐艾沒有什麽政治方面的天賦,但他喜好軍事,故是一直以來,他都希望他自己能像他的偶像,那位前蜀丞相一樣,上爲國家、爲朝廷立下赫赫的軍功,下爲己身博得後世的揚名。
亦是出於此故,帶上這次,他已是數回向莘迩請戰,請求率兵,爲朝征伐了。
莘迩說道:“千裏,戰場爲立屍之地,刀槍無眼,極是兇險,自古征戰,幾人能還?鳴宗與卿,皆我之所鍾愛也,鳴宗已不幸亡於流矢,我如失股肱,如何再能任卿統兵,出征於外?”
唐艾不樂,說道:“明公不是真愛我。”
“此話怎講?”
唐艾把寶劍還給莘迩,取回扇子,矯然地玉立堂中,搖着用雉尾制成的雜彩羽扇,一雙朗目直視莘迩,說道:“明公知艾素懷沙場建功之望,如真愛艾,故當遂艾之意哉!今不允艾,譬如明珠藏於高閣,既使世人不能識明珠之珍,亦使明珠雨雪寂寞,徒然蒙塵,而言愛矣!”
這種拿明珠自比的風格,可以追溯到屈原賦中“香草美人”此類的自比,老實說,莘迩雖是到了這個時代已然多年,這類的話也聽過不少了,但還是有點不适應,不覺笑了起來,提劍在手,顧與羊髦,說道:“士道,千裏此請,你以爲何如?”
羊髦笑道:“以軍功取萬戶侯,此千裏之夙願也,況今國家用人之際,憑千裏之才,兵部司主事實是太過屈之,明公若肯放千裏攻南安,髦料之,必可功成,到時,髦之愚見,正可借千裏此份戰功,名正言順地擢以大用。明公何不允之?”
前半句倒則罷了,後半句,“兵部司主事實是太過屈之”、“借千裏此份戰功,名正言順地擢以大用”,卻正是說到了莘迩的心裏。
莘迩沉吟心道:“千裏的才幹毋庸置疑,其之謀略,遠勝於我,兵部司主事一職,确難盡展其能。……鳴宗亡後,秦州刺史此職,至今無合适的人選。秦州東鄰鹹陽,南接漢中,關系到我日後收複關中、光複河北等地的大計,斷不容有失,千裏知兵能謀,有決斷,如出他擔任此職,倒可謂正得其用!比起把他留在谷陰,也能更好地發揮他的能力。”
想到這裏,莘迩定下了主意,便笑與唐艾說道,“既然士道這麽說了,千裏,就允你所請!待與桓荊州約定之後,便許你率兵出王都,攻取南安!”
——與桓蒙的相約共攻秦、魏,隻是有大概率的把握桓蒙會同意,但并不排除他不同意的可能,那如果他不同意,南安還打不打了?莘迩、唐艾、羊髦都沒有提這回事,因爲蒲茂将會進攻秦州、朔方,此是确鑿無疑的,所以,“搶先主動進攻”,或雲之“以攻代守”,對於定西來說,便就是勢在必行的了,亦就是說,不管能不能與桓蒙“約定”,南安郡都要打。
攻打南安,按唐艾的估算,需兵萬餘,秦州三郡、漢中等地可以就近調得四千餘衆,還差六千步騎,這六千步騎從何而來?
定下了唐艾爲攻打南安郡的主将以後,經過與唐艾、羊髦的商議,莘迩采納了他兩人的建議,決定這缺口的六千步騎,半數從朔方郡調,半數從東南八郡的駐兵裏調。
卻是說了,朔方郡與秦州一樣,也是蒲茂在打完邺縣後,可能要進攻的方向之一,不給朔方郡增兵,怎麽還從朔方郡往外調兵?這是出於三個緣故。
一則,如之前的分析,朔方郡、秦州這兩個蒲茂可能要進攻的方向,蒲茂重點打的,十之八九會是秦州,這也就是說,朔方郡面臨的戰争風險不是很大,——就算蒲茂自恃兵多将廣,糧秣充足,兩面開戰,打朔方的也不會是他的主力部隊。
二者,張韶先敗啖高,複敗苟雄,在朔方一帶的聲威大振,加上於朔方諸胡部中頗有聲望的趙染幹、於朔方各縣頗有唐胡信徒的竺圓融的積極配合襄助,并及張韶按照莘迩的命令,把河北草場的部分,分給了朔方的一些胡部,定西如今在朔方,已不是毫無根基,而是小有民意的擁護了,亦即,縱是蒲茂派兵來攻,張韶也不會再是“孤軍作戰”。
三者,萬餘口的前營戶家屬已到朔方,張韶的長史朱法順辦事麻利,協助工部的官吏給他們分配草場之餘,已把這些營戶家屬中,凡非爲“家中獨子”,家有兄弟者,俱皆名列入了草創成型的朔方郎将府内,張韶在彙報中說,目前朔方郎将府管理的“府兵”,約有兩千,那麽萬一朔方郡再有大的戰事,兵力不足的話,就可把這些府兵充入軍中。此外,除掉府兵,萬餘口的前營戶家屬裏頭,還有約兩三千的成年男丁,當戰事緊張的時候,還可再征募這些男丁,——至於這些男丁會不會願意接受征募?首先,他們各家都分得了草場,爲了保住各家的既得利益,不願意的應是少數;其次,就算不願意,征令下來,難道作爲剛被放爲編戶齊民的這些前之“兵隸賤民”,今之“小民黔首”,還有拒絕的權力不成?也隻能被迫上陣。
綜合此三點,眼下來看,朔方郡已是不需要那麽多的駐兵了,因此,不僅不用給張韶增兵,而且還可以把高延曹、趙興、李亮、邴播等部,以及曹惠、蘭寶掌部,抽調回來一些。
曹惠、蘭寶掌部,本非早前撥給張韶督帶的諸部之一,肯定是要調回來的。
趙染幹、趙興兄弟,羊髦以爲,不可全都留在朔方郡,他兄弟兩人承其父趙宴荔之名,在朔方的諸胡部中都有聲望,且其二人部曲共計三四千騎,如把他兩人全都留在朔方郡,就或會影響到張韶在朔方的威權,故建議把趙興部調回。莘迩對此表示同意。
高延曹所部太馬是定西的一等精銳,長置朔方,實屬浪費,亦當調回。
此三部兵馬,共三千餘步騎。——實際上,準确說,不止三千餘,因爲高延曹部的太馬,雖隻有數百之數,可每個太馬騎士,都有兩三個從騎,算上這些從騎,總數已是近五千之多了,不過依照慣例,從騎向來是不算作戰兵的,故此仍當三千餘步騎來算。
在秦州、漢中等地征兵的同時,東南八郡在麴爽的要求下,也進行了擴兵,八郡而下的駐兵,總約萬八千餘人。自有秦州在手之後,東南八郡已不再直接面對關中秦兵,換言之,其實不需要這麽多的兵馬駐守。再則,麴氏一手調教出來的牡丹騎,亦是定西的一等精銳,也不可久做閑置,因而,唐艾提議,剩下的那三千步騎之缺,就從東南八郡征調。
征調是可以征調的,問題是,麴爽已爲居莘迩之下,悶悶不樂,於此狀态下,他會樂意用自己的嫡系部隊,爲唐艾立功麽?
對之,也有解決的辦法。
那就是,盡管武都、陰平兩郡,不說後頭的籌謀,主要是出自莘迩、唐艾,隻從表面上,是麴爽領兵打下的,麴球當年能任秦州刺史,亦有此個緣由,但在麴球陣亡後,麴家在秦州的勢力頓受到了嚴重的打擊,現今秦州武都郡的太守張道崇、陰平郡的太守北宮越,一個是張渾的次子,一個是莘迩一黨,與麴家都無甚麽親近的關系,甚至是疏離的,如此,就可把麴球曾擔任過的“隴西太守”這個職位授與麴家作爲交換,換來麴爽答應出東南八郡之兵。
一番細議,說到了掌燈。
諸事議畢,莘迩少不了泛起“大事已定”的放松之感,宋羨那番“胡言亂語”帶給他的負面情緒,亦因之大爲減輕,他望了望堂外的夜色,想起有段日子沒有和羊髦、唐艾等一起吃過飯了,就吩咐下去,命備下酒宴,又請來傅喬、黃榮、羊馥等,遂共在莘公府飲宴一遭。
席到半酣,乞大力聞訊趕來。
莘迩問他,說道:“你來作甚?”
乞大力腆着臉答道:“自小人妻妹於半月前爲傅公納後,小人幾次拜訪傅公,想問問小人的妻妹是否合傅公之意,卻傅公政務繁忙,俱未得見,小人剛才又去了傅公的宅第,聞傅公被明公召來飲酒,便慌忙而來,想着給明公端上一杯,再與小人的友壻飲上兩杯。”
傅喬微醺之下,臉本已紅,聞得乞大力此言,越發通紅了。
侍吏給乞大力安置下食案、餐具、菜肴酒水。
乞大力果端起酒杯,敬了莘迩一杯,随即,到傅喬案前,與他碰杯,誠懇地說道:“傅公,小人的妻妹是什麽人?粗野胡婦!傅公是我定西的大名士,她今能爲傅公收用,真是她上輩子燒了高香,小人與拙荊都是十分的爲她高興。隻是小人的妻妹,小人是知道的,不識禮教,不知入到傅公宅後的這些日來,可有觸怒傅公?如有,傅公隻管告訴我,小人代傅公教訓她!”
傅喬心道:“何止粗野胡婦,不識禮教!”又想道,“雖然粗野,已爲我妾,你替我教訓她甚麽?”這些念頭不好道出,勉強舉杯,說道,“還好,還好。”
唐艾促狹,插口說道:“大力,傅公貴爲中台禮部尚書,是專管禮教的,貴妻妹再是不識禮數,今既已入傅宅之門,你亦完全不必爲此擔心,想傅公必是能把她教好的。”問傅喬,“傅公,你納大力妻妹已有半月,這是件大喜事啊,何時請吾等去你家看看新婦?”
看新婦,是當下的風俗。新婦進門三天,新郎家遍請親朋好友到家中,與新婦見個面,此便是看新婦。但此俗,适用的是正妻,一個妾室,顯是無須如此的。唐艾這話,純是調笑。
傅喬知道不能正面回答唐艾此語,就把話頭轉向了莘迩,說道:“何時明公邀咱們看新婦,我就何時邀你們看新婦。”
卻是,繼半月前傅喬無奈納了乞大力的妻妹後,爲推行“唐胡聯姻”這項重要的政措,於數日前,莘迩身作表率,也踐行前諾,正式納了秃發勃野之妹爲妾。
莘迩笑道:“‘新婦’何足觀?今天我與士道、千裏定下了一件大事,待此事功成,我再請卿等飲宴,勝於觀新婦矣!”
攻打南安郡,乃是軍機密要,未實行之前,不可宣於人知,因此,莘迩隻說是“一件大事”,不提何事。傅喬、黃榮、羊馥等人識趣,亦不追問。
乞大力端着酒杯半晌,等到唐艾、傅喬、莘迩的對話告一段落,再次殷切地邀傅喬對飲,說道:“傅公,唐君說得對,公爲禮部尚書,小人的妻妹在公的調教下,必能脫胎換骨!小人也是粗鄙的人,今能與傅公爲友壻,亦上輩子修來的福!日後,也敢請傅公多多對小人作些調教!傅公,老乞是個實在人,别的不會說,你我友壻,幹了這杯!”
乞大力左一個“友壻”,右一個“友壻”,叫的那叫一個親熱。
看着傅喬尴尬的窘狀,滿座大笑。
時不時的與心腹群僚聚宴,亦是加深、穩固彼此感情,必不可少的手段。隻是一夜飲酒,到夜半方散,左氏叮囑莘迩多陪陪令狐妍的交代,卻不免暫時落空。
次日,在莘迩的指令下,黃榮上書朝中,以“诋毀公卿,罪大惡極,值此朔方大戰之時,動搖民心”的借口,請斬宋羨。宋家在朝的黨羽獲悉,群起反對,奈何宋家而今於朝中的最高代表宋翩默不吭聲,最終於兩日後,朝廷下旨,當天處斬了宋羨。
宋羨的死訊傳到西郡,宋闳知後,半句話沒有說。宋家的子弟不滿他的态度,頗有怨詞。
宋闳私與其諸子說道:“宋羨自矜我宋氏門第,不辨形勢,自求死路,固不足惜!卻連累到了西郡中正成弘、祁連名士王正諸君,使我清流因被重創,可惱也!可恨也!”
再數日後,朝廷新的旨意下來,任了西郡僑士中的一人繼任西郡中正,宋闳聞之,接連閉門三日不出。他最愛的次子宋鑒,破門而入,驚見他神色灰敗,如患大病,吃驚問道:“阿父,你這是怎麽了?”宋闳無力地回答說道:“莘阿瓜之勢,自此不可制矣!”
到底是政壇老手,宋闳一下就看出了莘迩用僑士爲西郡中正的用意,和這件事會給定西士林、定西日後的朝政格局帶來的嚴重影響,甚至,宋闳隐隐也猜了出來,宋羨之所以被捕處死,而今回看,隻怕亦非僅是因他傳謠,抓住這個機會,打擊隴州土著士人,換掉長期爲土著士人把持的西郡等地中正,給僑士、寒門打開上進的通道,料才是莘迩收拾、懲治宋羨的本因。
宋闳的後知後覺,不用多說。
就在處決了宋羨的次日,定西朝廷又連下了兩道旨意。
一道是:“今以一國,抗舉世之胡,名教尤當重之,武舉宜增文考”,決定於今年十月,舉行第一次的武舉文考。凡是往屆武舉得中者,都可報名參加此考,報名截止時間是八月。考試成績分爲兩等,第一等三人,第二等十人,此十三人,統稱爲“進士”,朝廷會給以重用。
一道是:依舊以高充爲正使,給他配了兩個副使,組成出使團隊,出谷陰南下,往荊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