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的歌舞停了下來。
剛要把皮绔褪下,與楊滿比個軟硬長短的苟雄,手不由自主地頓住,被半酣的酒意刺激出來的興奮頓時消失,心頭咯噔一跳,推開邊上的歌舞伎,一雙銅鈴眼盯到了入帳的那軍吏身上。
楊滿問道:“是給我的旨意,還是給骁騎将軍的旨意?”
那軍吏答道:“是給将軍的旨意。”
楊滿兼的有軍職,這個軍吏身爲軍人,所以尊稱他将軍。
苟雄聞得此言,情緒略微放松,想道:“這軍吏話講得不清不楚,隻一句聖旨到,吓老子一跳!老子就說嘛,大王給我的回旨不可能這麽早就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權當壓驚。
卻是蒲茂盡管号稱“仁厚明主”,可他能做出造反,殺從弟蒲長生以篡位這等事,又豈會是真正的“仁厚”之人?更别說,他篡位登基以後,爲了他雄心抱負的實現,着實是殺了不少蒲長生的舊臣,以及反對孟朗的氐、羌貴族,從某種程度而言,蒲茂實也是個狠辣之君。
再則,苟雄的妹妹苟王後,蒲茂待之雖然尊敬,可一來苟王後性子軟弱,關鍵時候,苟雄大概指不上,二者,并且比之苟王後,出自唐人士族的張妃,與近兩年得到寵幸的luan童青雀才真正是蒲茂的最愛,那麽,如今朔方一敗,蒲茂會不會降罪於苟雄?如果降罪,倘若孟朗旁進“讒言”,又會是輕懲,還是重懲?老實說,苟雄對此是沒有底的。
也正因此,苟雄和楊滿,此時此刻,盡管一個強勢,一個屈從,兩人其實同病相憐。首先,功名利祿、身家性命都在蒲茂手裏;其次,兩人也都害怕唯一可以左右、影響蒲茂決定的孟朗。故而,亦就像楊滿望能通過獲得打下晉陽的大功,以保全他的性命一般,苟雄之前欲搶攻克晉陽之功,倒還隻是爲了争功而已,而現如下,其中亦隐有了希望可借此将功折罪之意。
種種般般,不足爲外人道也的各種苟雄的小心思,也就使得他剛才在突聞聖旨到時,誤以爲是蒲茂給他的旨,确實是一下就緊張了起來。
楊滿問道:“天使何在?”
那軍吏答道:“就快到營外了。”
楊滿便起身,邀苟雄與他一起出迎。
兩人出帳,到營門口,見一隊人馬迤逦由東而來。
待至近前,車騎隊中出來一人,年約三十,身形高壯,辮發腦後,穿着彩色的褶袴,正是前來傳旨的蒲茂使者。兩人都認得,此人姓仇,是司徒仇畏的次子,名叫仇敞。
仇畏是氐人,在蒲秦的名望很高,乃是蒲秦朝中的頭等重臣,論以在蒲茂心目中的地位,仇畏可以說是僅次於孟朗,但如果論以在朝中的勢力,仇畏遠遠高於孟朗。畢竟孟朗是唐人,蒲茂雖器重、厚愛他,可蒲秦朝廷的班底,主要卻還是氐人、羌人。
仇畏的兒子們,現下皆在朝中爲官、爲将。
他的長子仇泰,是蒲秦的一員大将,去年的秦州之戰,仇泰與冉僧奴等進攻武都郡,定西方面的張道崇、李亮與他交手多次,李亮的四斫秦營,斫的就是他的營,三次失敗,最終一次得以成功。仇泰此人,平時少言語,多思慮,看着不吭不哈的,一旦暴起,殘酷兇狠。
仇敞作爲仇泰的同産親弟,一家人,性格上與仇泰有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小的不同。不像仇泰總悶着個臉,仇敞舉止沉穩,待人周道,鹹陽風評他“雅重”,這一點頗有其父仇畏之風。
三人相見。
就不說仇敞的家族聲勢,隻他是蒲茂的使者,是代表蒲茂來的,苟雄、楊滿就執禮甚恭,恭謹而熱情地把他迎接入到營中的楊滿将帳内。
酒宴已經撤下,歌女、舞女也都回軍妓營了,然帳中的酒味、脂粉味猶未散去。仇敞抽抽鼻子,笑道:“下官到的不是時候,打擾了二位的酒興。”
苟雄不知酒宴撤下之事,問楊滿,說道:“酒席怎麽撤下了?僧彌遠來,必然饑渴,正好就着酒菜,先吃些墊墊肚子。老楊,你忒不知事。”
僧彌,是仇敞的小字,仇畏信佛,仇泰的小字是維摩。僧彌、維摩,皆出自佛經。
楊滿應道:“是,是。”解釋說道,“殘羹冷炙,不足以爲仇君洗塵,我已令庖夫别做新菜,稍頃就會奉來。”請仇敞入座,說道,“君請稍等片刻。”
仇敞說道:“我路上吃過了。酒菜不急着吃,我先宣旨吧。”
楊滿、苟雄自無拒絕之理。
當下,帳中擺下香案,苟雄、楊滿、季和等換上朝服,拜倒地上,聽立到衆人前的仇敞讀旨。
蒲茂深以族人粗俗不文爲恥,繼位以來,不僅大辦學校,召氐、羌貴族的子弟入學,學習唐人典籍,而且他一向來正式的聖旨,也都是悉用唐文,務要辭藻典雅,引經據典。
此道聖旨亦不例外,是由唐人的官吏所草,言爲唐文,詞句華麗,骈四俪六。
仇敞讀了好一會兒才讀完。楊滿聽懂了,苟雄沒聽太懂,隻從幾句聽懂了的、較爲淺顯的文辭中,大略聽出,蒲茂的這道聖旨,似乎是在命令楊滿率部攻打上黨郡。
苟雄趴在地上,扭臉朝後,去瞧季和。
季和知他沒聽明白,小聲說道:“大王聖旨裏說,已收到楊太守欲攻晉陽的奏請,但大王不同意楊太守現在打晉陽,令楊太守分兵兩路,偏師看住晉陽城,主力南下,攻打上黨。”
苟雄轉回臉,問仇敞,說道:“并州目下能打的鮮卑兒,隻剩韓摩突一人了,晉陽一下,則上黨等郡不攻自降。大王卻爲何不打晉陽,而令老楊攻打上黨郡?”
仇敞從衆人的身前走開,轉到邊兒上,彎腰從側面把聖旨交給楊滿,由他自看,笑道:“大王的旨意我宣讀完畢了!将軍請看一看。将軍、骁騎,諸位,請起來吧。”
諸人起身,各自落座。
楊滿又細細看了一遍蒲茂的聖旨,與仇敞所讀一字不差。
仇敞等他看完了,這才回答苟雄的問話,說道:“十數日前,大王攻陷了荥陽全郡,再敗慕容武台部,斬獲萬餘,汲郡等地的魏虜倉皇北遁,這件事,骁騎應該是已知了吧?”
就在決定來晉陽搶功之前日,蒲茂攻占荥陽全郡,荥陽北邊汲郡、濮陽郡兩郡的魏兵棄郡北撤,退入到了黎陽郡的這道露布捷報,苟雄剛剛接到,他對之是知道的。
——黎陽郡南與濮陽郡接壤,北與魏郡接壤,魏郡即邺城之所在郡。黎陽郡是邺城南邊的最後一道防線了,魏兵之所以撤退至此,很明顯,是準備要在這裏與蒲茂進行最終的決戰。
苟雄答道:“知道。”
仇敞感慨地說道:“打下黎陽,邺城就是我大秦的囊中之物了!豫、并、中諸州,都将盡入我大秦之手!自我大秦建國以今,我大秦的兵威從未有過如今日之盛也!大王真我大秦之千載難逢的明主!我輩能夠得受大王驅使,參與進一統北地的這場大業中,誠乃三生有幸!”
苟雄急着弄清蒲茂爲何不讓打晉陽,卻叫楊滿去打上黨的緣由,——不允許楊滿打晉陽,換言之,肯定也就不會允許他打晉陽,這時哪有心思聽仇敞拍蒲茂的馬屁?敷衍說道:“不錯,不錯,正是如此。”問道,“僧彌,你還沒給我說,大王緣何令老楊打上黨,不打晉陽?”
“骁騎,賀渾邪回援徐州以後,我大秦王師,雖是少了賀渾邪這個争搶邺城的對手,但慕容瞻率部渡河,北入貴鄉郡,魏虜卻是因此而增強了邺城的守衛兵力。方今邺城周圍的态勢,是南爲慕容武台部,東爲慕容瞻部,城中爲慕容權部,此叔侄三人,俱鮮卑英傑,合計其三部兵馬,不下五萬之衆。邺城盡管指日可下,但要想打下,阻力還是不小的。”
“少了賀渾邪這個争搶邺城的對手”,說的是前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情。
經過朝中的扯皮、前線的備戰之後,江左的東唐終於出兵北伐了。
奉令擔任這回北伐主将的揚州刺史殷蕩,他的軍事能力雖被桓蒙輕視,但能被江左朝堂任爲揚州刺史,擔負起以長江下遊之揚州,抗衡長江上遊之荊州,也就是桓蒙的重任,其人到底非是庸人,還是有些智略、見識的,故是,他接受了他謀主荀慕的意見,於出兵北上之前,遣使去了蒲茂的營中,提出了一個與蒲秦聯手,共滅鮮卑魏國、賀渾邪,平分其地的建議。
盡管遣了蒲獾孫攻打彭城,可賀渾邪依然按兵於黃河東岸不動,對邺城虎視眈眈,蒲茂正在籌思别策,以解決賀渾邪這個大患,恰好殷蕩的建議來到。他順水推舟,便就答應了。
——當然,答應是一回事,按孟朗的話,要不要按約定執行是另一回事。唐兵若是表現出了優秀的戰鬥力,那就按約定執行,殷蕩打下哪裏,就暫時把哪裏讓給他;唐兵若是進展不順,那蒲秦打下的地盤,自也不會平白地拱手相送。
不管怎麽說,兩邊的盟約定下,殷蕩遂於十天前出兵北渡淮水,展開了對彭城、下邳等與揚州接壤之徐州郡國的進攻。
徐州的西邊已有蒲獾孫部在攻,現在南邊又來了唐兵,兩面受敵,守禦彭城、徐州的賀渾豹子饒是勇悍,一下子也左右難支。
於是,沒奈何,賀渾邪隻好從黃河東岸的濟北郡南撤,退回徐州,援助賀渾豹子。
卻說了,唐室爲何準許殷蕩與蒲茂結盟,而此前卻不肯答應賀渾邪的幾次請盟?
原因很簡單。
當唐室南遷之前,匈奴趙氏叛亂之時,羯人是匈奴趙氏手下最兇殘的爪牙,殺了不少唐國的宗室、名臣,一些北地的士族乃至被他們滅族,與唐國可謂是血海深仇;反觀戎人,雖也從附了匈奴趙氏,可他們不是主動反叛的,并且内心深處,老一代的戎人也不相信胡人能作中原的天子,如那姚國的祖父,在死前,因見北地諸胡自相殺戮不斷,就交代過子孫,“自古無胡人爲華夏天子者,北地如不可留,可南渡投唐”,——這也是唐國此前接納姚國等羌人投靠的主要緣故,因此,唐國的君臣可以與蒲秦結下盟約,卻絕不願與賀渾邪結定盟約。
聽聞殷蕩與蒲茂訂盟的當時,賀渾邪的心情可以想見,少不了大罵一通,殺幾個人洩洩火氣,然這卻也無可奈何,他亦隻能退出與蒲茂争奪邺城的對弈中,先回去保住老巢再說。
且不須多言。
隻說賀渾邪撤返徐州後不久,慕容瞻便也離開了黃河東邊,帶兵渡河,北入到了貴鄉郡。
貴鄉郡在魏郡的東邊偏北一點。
從秦軍的視角來看,看到的僅是慕容瞻率兵北至貴鄉郡的行動,至於他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盡管秦軍的斥候無法探出,但蒲茂、孟朗卻都能夠猜到。
隻能是因爲一個緣故。
那就是,在聞知唐兵加入到了攻打魏地的行列中後,慕容瞻必是意識到了,魏國的亡國之危已經迫在眉睫,當此關頭,最重要的是要保住邺城,隻要邺城還在慕容氏的手中,河北之地就仍能爲慕容氏所占,而隻要河北不失,慕容氏就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故是,他基於此,做出了這個“壯士斷腕”,舍棄兖州,渡河北入貴鄉郡,全力保衛邺城的決定和行動。
慕容瞻的這個決定,對邺城戰場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賀渾邪的出局,本來減輕了蒲茂的壓力,可慕容瞻的率部抵至貴鄉郡,則又增加了蒲茂進攻邺城的阻力。亦即是說,蒲秦趕走了賀渾邪這個競争者,但是多了慕容瞻所部爲其攻邺城之敵,不過,相對來講,慕容瞻部不如賀渾邪部能打,邺城戰場的整體形勢,較之此前,還算是轉好的。
苟雄說道:“阻力是不小。”
仇敞說道:“因是,大王用孟公之謀,定下了三面作戰,合攻邺縣之策。”
苟雄傾耳聽仇敞細細說了蒲茂的此個“三面作戰,合攻邺縣之策”,乃才解了對蒲茂令楊滿不打晉陽,打上黨郡之旨意的疑惑。
卻原來,蒲茂針對這個新的戰場形勢,采用了孟朗應對變化的新戰策。
這個新戰策就是:首先,蒲茂自率蒲秦主力,正面進攻黎陽郡;其次,孟朗率别部,去邺城東北方向的貴鄉郡,牽制慕容瞻部;最後,便是由楊滿率其部精銳,進攻上黨郡,上黨在魏郡西邊,以脅魏郡西翼,逼慕容權、慕容武台分兵往援,從而助力於蒲茂所指揮的正面戰場。
因了此個戰策,遂有了楊滿奏請攻打晉陽後,蒲茂令他不打晉陽,改打上黨的此道聖旨之來。
苟雄低下頭,咂嘴想道:“晉陽不讓打了,大王令楊滿打上黨,我該怎麽辦?”擡眼看仇敞,問道,“僧彌,你從大王身邊來,我前日奏呈大王的上表,大王可見到了麽?”
仇敞笑道:“大王若沒見到骁騎的那道上表,下官見骁騎在楊将軍營中,豈會不覺奇怪?”
言外之意,要非是已知你大敗於朔方,今日在楊滿營中見你,肯定會覺得奇怪。
苟雄撓了撓腮幫子,試探地問道:“大王看了我的上表後,說什麽了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