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回到家中,劉樂等還沒有吃飯,都在等他。
令狐妍今天難得的,沒有出去打獵,也沒有和閨蜜們賭錢、喝酒,竟是在家裏待了一天。吃飯的時候,莘迩知道了此事,倒是有點擔心,問令狐妍是不是病了?令狐妍沒有理會他。
莘迩想起了左氏說,知道莘迩将要納勃野之妹進門,是令狐妍告訴她的,——其實這事兒,莘迩還沒有對令狐妍說,也不知她是怎麽知曉的,料來最大的可能,是好打聽、消息靈通,同時積極關心主人、主母感情生活的大頭從某處聽到了此事,繼而轉告給了令狐妍。
雖然這隻是政治層面上的某種“聯姻”,但畢竟是與令狐妍成親以來,莘迩頭次納妾,免不了“做賊心虛”。
他便心道:“神愛莫不是爲此生氣?”
想想應該不會,令狐妍性格俊爽,開朗外向,平時對待劉樂,盡管稱不上親昵,然亦半點也無主母的架子,不像其它富貴人家的正妻,對待劉樂這樣的妾婢,既無侮辱,也無虐待,且對劉樂所産之女甚是的愛護,由這個角度看,應該是不會爲此拈酸的。
莘迩卻是轉念一想,吃醋這種事情,是人之天性,無論男女,多多少少都會有的,於是又道貌岸然地想道:“一來河北戰事正酣,二來我正要大刀闊斧,在定西繼續力行改革,富民強兵,唐胡聯姻、郎将府等等新政,或已籌備完善,即将施行,或正籌備之中,此誠我需集中精力,全神貫注之時,萬不可後院生火,再叫葡萄架子倒了,如上次一般,使我數日不得出門,引士道等嘲笑事小,誤我大事要緊。不管神愛是不是生氣了,我且都讨一讨她的歡喜。”
就從席間起身,到了堂外,叫來魏鹹,把去四時宮路上時買的香料取來。
魏鹹辦事麻利,很快就把香料送到。
莘迩拿着,回入堂中,親手給了令狐妍一包,給了劉樂一包,笑道:“這是我今天進宮,路上買的。正宗的西域香料,你們聞一聞,香得很!”
劉樂本就有點嬰兒肥,生女之後,略增豐腴,臉蛋更是肉乎乎的,十分的可愛。
她趕緊起身,接住香料,先謝莘迩,歡歡喜喜地說道:“多謝大家!”把香料包放到鼻尖嗅了一嗅,果是香氣濃馥,說道,“聞着像是迷疊香呢。大家,是也不是?”
莘迩不懂香料,說道:“反正是從粟特行商那裏買來的,大概是迷疊香吧。”
迷疊是種藤屬的植物,迷疊香就是用這種植物制成的,其香甚烈。
令狐妍略聞了下,把香料丢到一邊,說道:“哪裏是迷疊香,這是流黃香,亦非産自西域,是南海諸國的特産。”
莘迩奇道:“不是西域的?可我明明是從西域行商那裏買來的啊。”
令狐妍懶洋洋的,似是懶得多與莘迩多話,伸出纖指,點了點那包香料,示意伺候食案邊的大頭,把之拿還給莘迩。
大頭偷觑了眼莘迩的面色,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将香料還了過去。
莘迩愕然說道:“神愛,你這是?怎麽,不喜此香麽?不喜歡的話,我再給你去買别的!”
“不必了。你留着給老秃的妹妹吧。”
“……這話從何說起!神愛,……”
令狐妍站起身來,說道:“我飽了!好困,睡覺去了!你今晚别來煩我。”昂首挺身,大步離席。大頭忙不疊地跟上,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後頭,隻與令狐妍的潇灑不類,她走兩步,回一次頭,楚楚可憐的小白兔也似,滿臉無奈和向莘迩賠不是的表情。
莘迩看着她主仆兩人出堂,感覺到了劉樂等投來的目光,做出一副鎮定的樣子,幹笑說道:“神愛見多識廣,料來不會說錯,此香看來應是流黃香無疑了。或許是那隊粟特行商得自别處,因見稀罕,故而專門帶到谷陰轉售,卻是哄到了我這個不懂行的。”
劉樂知莘迩尴尬,爲給他個下台階,便順着他的話風,乖巧地說道:“主母天潢貴胄,什麽東西沒有見過?奴婢見識淺,必是奴婢說錯了。”
“天潢貴胄”這詞說的不太對,但定西現下形同獨立,也不能說此詞說錯了,莘迩未給她糾正,點了點頭,見好就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接着展開,舉著說道:“吃飯,吃飯!”
劉樂遲疑了下,說道:“大家,有件事,奴婢想禀與大家。”
“什麽事?”
“主母這幾天身體都不适,吐了好幾次,今天早上,大家上值以後,主母又吐了一回,這次吐的比前幾天都厲害,所以主母今天連門都沒有出。”
“連着幾天嘔吐?”莘迩吃了一驚,說道,“爲何不早點告訴我?”
“是主母不讓說。”
聽是令狐妍的意思,莘迩也就不再多說,心道:“明天召幾個醫官來家,給神愛看上一看。”
劉樂、在旁伺候的阿醜、劉壯等,無人複提适才令狐妍揚長離去之事。
莘迩吃完飯,照例去書房看了半個時辰的書,然後到宅中的小演武場上,就着火把的光芒,射了一壺的箭,又繞着小演武場快步走了幾圈,直等渾身汗如雨下,乃才沐浴盥洗。令狐妍的卧室房門緊閉,竟是當真不讓莘迩“煩”她,莘迩喚之不開,亦不強求,隻把那包香料放在了門口走廊上的案上,随之去了劉樂屋中就寝。
朔方如今順利打下,連日來的壓力頓時不翼而飛,這天晚上,莘迩睡了個難得的好覺。
……
次日上午,莘迩到了莘公府,喚來府吏,命找幾個醫術高明的醫官,馬上去家中給令狐妍診斷,看是不是得了什麽病,并吩咐說道:“一有會診結果,即刻便來報我。”
昨天沒有接見的那些官吏,和今天有事來禀報的各府官吏,又早已在府門外排成了長隊。
給令狐妍診病的要事辦好,莘迩收拾了下情緒,拿出嚴整而不失平易近人的姿态,傳令出去,叫等候的官吏們,可以相繼進來了。
這一忙,就是直到中午。
稍微吃了點飯食,下午仍如上午,處理各類的政事、軍事不停。
傍晚時分,堂外吏員來禀:“乞曹史求見。”
乞曹史者,乞大力是也。
莘迩問道:“來禀何事?”
“他說是昨天明公交代他辦的事,他已辦妥了。”
莘迩小小驚異,心道:“乞大力限於出身和經曆,雖少政治上的敏感性,但他辦事的這麻利勁兒,倒是越來越強了。才一天,就查出了流言的源頭麽?”遂叫府吏傳他進來,并告知府外仍在等候的官吏們,今天不再接見任何人了,叫他們明天再來。
乞大力也沒有想到,他隻用了一天就能查出結果,眉飛色舞的進入堂來。
待莘迩屏退堂中的書記等吏,堂内無有他人之後,乞大力說道:“明公,小人已經查清楚了!”
“源頭起於何人?起於何處?”
乞大力說道:“源頭的話,小人沒有查到。”
莘迩皺起眉頭,說道:“那你查得甚麽清楚?”
乞大力的眉飛色舞,變成愁眉苦臉,說道:“明公,谷陰這麽大,流言現在傳布的頗廣,源頭何人、何處,這,實在是不好查到啊。不過源頭小人雖未查到,卻已查明,有一人在此流言散播的過程中,最爲賣力!”
“是誰?”
“便是宋羨那狗東西!”
莘迩斥道:“大膽!”
乞大力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接口說道:“是,大膽!”回過神來,慌忙翹臀下拜,小心翼翼地問道,“明公知道小人的,小人膽如黃豆,從來是不大的!敢問明公,爲何訓斥小人大膽?”
“宋羨何人也?宋氏之子弟!宋氏何族也?我隴之衣冠右姓!你怎能罵宋羨是狗東西?”
乞大力恍然大悟,說道:“是,是,小人說錯了!宋羨不是狗東西。”
莘迩放緩了語氣,語重心長地喚乞大力的名字,說道:“大力啊。”
乞大力應道:“明公,大力在。”
“君子不欺暗室,你不聞乎?”
“明公,小人不懂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一個人的時候,也要謹言慎行。宋氏乃我隴閥族,宋羨是其家的大宗子弟,你胡說他是狗東西,若傳出去,被别人知曉,你可知這會在定西朝野引起多大的風波和輿論影響?”
乞大力心道:“我一個人的時候,别說我說宋羨是狗東西,就是我說宋羨是我兒子,外人又如何能夠知曉?”恭恭敬敬地應道,“是,是,明公訓斥得是,小人知錯了!以後絕不再犯!”忽然由剛才的念頭,想到了一節,心道,“呸,呸!不對,我怎麽能說宋羨是狗東西,又說他是我兒子,這樣一來,老子成什麽了?豈不也成狗了?他不是老子的兒子!”
莘迩哪裏能夠猜到,這麽片刻間,乞大力的腦袋裏轉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見他認錯的态度還不錯,就點到爲止,說道:“你知錯就行,以後若再有犯,我必嚴懲於你!”
“諾。”
“你說吧,宋羨怎麽了?”
乞大力來了勁頭,愁眉苦臉變回眉飛色舞,請功似的說道:“明公,小人昨日得令之後,回到官廨,便一方面立即安排人手,四處打探,另一方面調城中的暗樁,分别問詢,終於剛才不久,确定了兩件事情,就是:首先,這個流言是起於三天之前,其次,宋羨在這個流言的傳播中,連連冒頭,他是最積極散布的一個!”
“你确定麽?”
“小人何止确定,有關宋羨散布流言此事,小人找到的人證就有四五個,小人是确鑿!”
莘迩手摸短髭,喃喃說道:“宋羨。”心道,“與我預料的不差,此流言不是憑空而現,其背後确有宋氏等家的人在推動。現下查明了宋羨是主力一個,氾家會不會也有人?其它反對我的士流諸姓、朝官野士,會不會也參與了進去?以我看,這個可能性是很大的。”
乞大力摩拳擦掌,說道:“明公,要不要小人現在就把宋羨拿下?人證面前,不怕他不承認!明公不是打算流國中的刑徒去朔方戍邊麽?正好借此,把宋羨也給流放了去!省的他像是蒼蠅似的,在京都到處嗡嗡,壞明公清譽。”
朔方打下之後,能不能守住,主要看兩個麻煩能不能解決。
一個麻煩,是朔方離隴州遠,中有沙漠爲隔。
再一個麻煩,就是朔方的人口少,唐人在這較少的人口中,還占比較低,根據趙染幹、趙興兄弟的說法,以及前後出使、出兵朔方的高充、麴蘭等人的彙報,朔方郡的總人口不到十萬,這其中,遊牧的胡人占了七分,也就是說,朔方郡的唐人,婦女老弱加在一起,至多三萬上下。
針對這兩個麻煩,第一個麻煩,莘迩選擇的解決辦法是與代北的拓跋部結盟;第二個麻煩,沒有别的解決辦法,隻有從定西遷徙民口過去這一個方法。
第一個麻煩的解決辦法不必多說,已經實行了。
第二個麻煩的解決辦法,想是想到了,具體的放到落實,卻是不易,正兒八經的編戶齊民,誰會願意背井離鄉,遷居到“鳥不拉屎”的朔方?定然是無人願意,那麽,就隻有把刑徒之類,給流放過去了。——此外,改營戶爲編戶齊民,把他們落籍到朔方,也是充實朔方唐人民口的一個辦法,莘迩已經算過,連帶營戶兵卒的家屬,總共能給朔方多增萬人左右的唐人。
乞大力作爲莘迩的親信,對莘迩增加朔方唐人民口、比重的謀劃是稍知點的,故是有此一言。
莘迩沉吟稍頃,卻還是保持了昨天的态度,說道:“暫且不要抓!”
乞大力問道:“明公,證據确鑿,爲何不抓?不抓他,留着他散布流言麽?”
“你過來。”
乞大力到莘迩案前。
莘迩輕聲說道:“你多派些人手,牢牢地把宋羨盯住了,看他每天都見些什麽人,與什麽人來往,還有他與他朋友們的書信,每一封書信,你都要查明,他是寄給誰的,又或者誰寄給他的。”
乞大力兩眼發亮,說道:“明公的意思,小人明白了!這叫脫了棉衣找虱子,圖個省事!又叫放線釣魚!先由着宋羨傳謠,順着他,把其黨盡數勾出,最後一網打盡!也省得其黨那些小蒼蠅日後再嗡嗡叫時,還得費力氣再拾掇他們!”伸出拇指,贊佩說道,“明公高明!高明!”
乞大力猜錯了,莘迩不是此意。
猜錯就猜錯吧,莘迩也不與他解釋,說道:“你按我的話去做就是,記住,不要驚動了他!”
乞大力拍胸脯保證,說道:“明公放心!小人辦事,素來謹慎可靠,一定會悄咪咪的,不讓他發覺!”
“你去吧,把宋翩、黃榮給我叫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