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問道:“什麽流言?”
唐艾說道:“傳言說明公欲借胡人,盡滅隴州士族,且說明公有不臣之心。”
莘迩訝然,問道:“怎會出現此種流言?”
唐艾說道:“想是應與景桓提出的唐胡聯姻有關。”
“與此事有關?”
想來還真有可能,唐士是瞧不起胡人的,視胡人爲禽獸,那麽搞什麽唐胡聯姻,雖然不是強制性的,但不免還是會引起唐士們的抵觸,如果這種抵觸,被莘迩的政敵利用,借機污蔑莘迩輕視唐士,甚至危言聳聽,說他這是在意圖收買胡人,起了不臣之心,的确是不無可能的。
唐艾說道:“以艾估料,十之八九。”
莘迩又驚又怒,說道:“這種無稽之談,也有人相信麽?”
“明公,小民愚昧,有什麽是他們不信的呢?”
驚怒之下,莘迩暫時無心糾正唐艾的這錯誤說法,問他,說道:“可知流言出處?”
“我也隻是聽說了,不知出處何在。”
莘迩喚堂外的侍吏,令道:“召乞大力來!”
莘迩手下的情報系統,主要由張龜職掌,爲了給張龜弄些軍功,好做升遷,這回張韶攻打朔方,張龜被莘迩派去了從在軍中,現下在京師的情報系統的主官,便是曾任刺奸司校事,在對付宋方之案中立下過大功的乞大力了。
不到兩刻鍾,乞大力就應召而來。
較以傅喬的形容慘淡,乞大力倒是滿面紅光。
他晃着肥胖的身體,邁着輕盈的步伐,入到堂中,拜倒行禮。
莘迩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放緩了語氣,說道:“大力,京師近日流言,你有無聞知?”
乞大力呆了呆,說道:“流言?什麽流言?小人并無聞知。”
莘迩熟識他稍頃,暗中長歎,想道:“長齡要是在谷陰,這流言,我早就知道了!”做出了決定,決意撤掉乞大力的情報副手之任,卻不必當下就說,也沒有責備於他,示意唐艾把那道流言告訴了他,然後說道,“你現在就去查,看這道流言是起於何時、起於何人!給你三天時間,必須查清楚了!”
乞大力怒形於色,罵道:“哪裏的混賬東西,亂嚼舌頭,胡說八道!吃飽了脫褲子,閑放屁!”大聲說道,“明公放心,三天之内,小人一定查出到底是誰傳出的這道流言!将之擒來,任由明公發落!”
“不!你查清了後,禀報與我即可,不要拿人,也不要走漏風聲。”
乞大力轉着眼珠,說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你去罷!”
乞大力應諾,熟練地趴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再次行了個跪拜的大禮,保持伏拜的姿勢,撅着屁股,倒退到堂門口,倒着爬将出去,又扣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離去。三天的時間很緊,任務很重,相比來時的輕盈,乞大力出府的步伐,顯得沉重了許多。
唐艾懷疑地說道:“明公,三天?他能查出來麽?”
乞大力的政治敏感性不強,但執行能力還是不錯的,要非如此,莘迩也不會拔擢他做張龜的副手,因是,對乞大力三天内查出流言來源,莘迩還是有信心的,說道:“看看吧!”
唐艾說道:“明公,這道流言其實不用查,出自何處、起於何人,一猜即知。”
“是麽?”
唐艾冷笑說道:“除了氾寬、宋闳的黨羽餘孽,不會有别人了!”
宋闳、氾寬兩人現雖都被逐出了朝堂,皆賦閑在家,可是他兩人畢竟是隴州閥族的領袖,圍聚在他兩人身邊的定西官員、士人着實不少,用後世的話講,已是形成了一個頗爲強大的在野黨勢力。施行三省六部制的時候,他兩人的黨羽就說了許多的怪話,散布了許多的非議,改世兵制爲征兵制此政,於今盡管尚未正式推出,但消息已經傳開,亦引來了他們的抨擊。
莘迩參政至今,早知爲政之難,知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聽了唐艾之話,雖是唐艾與他的推測相同,但沒有因此露出什麽異樣,摸了摸短髭,容色不變地說道:“是否是宋公、氾公的門人子弟所傳,現下尚是未知,且等大力查明再說。”
“查明之後,明公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莘迩說道:“彼等都是士流衣冠,不管怎麽處置,總歸得講個體面才是。”
唐艾才不信莘迩這話,搖起了羽扇,說道:“體面?”觀察莘迩神情,說道,“明公,我看你像是已有主見,對我還不能直言麽?”
莘迩含笑不語。
就在等乞大力來的那一會兒,莘迩确然是已經想到了,能從流言此案中,得到什麽好處,但他之所以此時不說,卻非是因爲信不過唐艾,而是因爲究竟這個好處能否得到,還得看乞大力查案的具體情況。現在情況不明,說了也是白說,所以他幹脆不說。
唐艾見問不出什麽來,就也沒有追問,告辭離去,回中台,找麴爽,請他召集戶、兵、工各部的官吏,讨論分朔方西安陽西的河北草場給張韶部的士家兵卒和趙染幹部的胡騎事宜。——戶部管民,兵部管兵,改士家爲編戶齊民,同時牽涉到戶部、兵部,這兩個機構參議是必然的,工部參與的緣故是其下邊有個司,名叫虞部司,虞,便是“即鹿無虞”的虞,管的是山林草澤,河北的草場當然是草澤,屬其掌管,故此戶部、兵部之外,工部也得參議此事。
莘迩親自送唐艾到堂門口,待他走遠,轉回堂上坐下,繼續接見外頭候見的各官廨之官員。
忙到中午,稍微吃了點飯,外頭的官員還沒見完,又忙了兩個時辰,天色将暮,再晚點,左氏和令狐樂就要回寝宮靈鈞台了,莘迩便傳出話去,令仍在等待的那些官吏明天再來,吩咐府中備車,動身前去四時宮。
莘公府離四時宮不遠。
出了府門向北,過兩條街就到。
自西域重被納入治下以來,在沙州三大營的保護下,西域到谷陰的商道暢通無阻,這兩年或專來谷陰買賣,或途經谷陰南下、東去的西域胡商日漸增多。谷陰城中,而下近半的外來人口都是西域的各國胡人。車行於街上,不時可以聽到外頭傳入進來的龜茲、粟特等話,行到頭條街的拐角處,莘迩聽到了一陣駝鈴聲,拉開車簾的一角,看到七八頭駱駝停在路邊,駱駝上駝滿了裝着貨物的袋子,十餘個剪發齊眉,碧眼高鼻,穿着裁剪貼身的白衣,配着珠光寶氣短劍的西域人跪拜在地,迎他路過。莘迩不用問亦知,這顯是剛進城的一個西域商隊。
一股香氣缭繞鼻尖。
莘迩叫車夫駐馬,吩咐侍衛從行的魏鹹,說道:“去問問,他們帶的什麽貨物?”
魏鹹很快回來,說道:“香料和葡萄酒。”
莘迩說道:“去把他們最好的香料買下。”
魏鹹過去,也不下馬,把要求說與那些西域商人。商隊中的通譯把話翻譯出來,西域商人們手忙腳亂,趕緊把帶來的最好香料取出,奉給魏鹹。魏鹹取錢與之,他們不敢收。魏鹹懶得多和他們廢話,直接把錢丢到了地上,帶着香料折返車側,呈給了莘迩。
香料不多,裝了兩個巴掌大的錦袋而已,莘迩拿到鼻尖嗅了一嗅,把之放在了榻邊。
魏鹹問道:“明公,是要獻給太後的麽?”
“路邊之物,焉能獻與太後?”
魏鹹恍然,說道:“那是送給翁主的了!”
魏鹹說對了。莘迩最近太忙,好些日沒有陪過令狐妍、劉樂了,适才香氣撲鼻,故是随即起意,想着買些,回家後送給令狐妍和劉樂,權作讨些她兩人的歡喜。
車駕接着前行,不多時,到了四時宮的宮門外。
通報之後,左氏傳旨,準他觐見。
莘迩下車,沒帶魏鹹等侍衛,解下佩劍和蹀躞帶上的短匕,一人進宮。
暮色已至,夕陽的餘晖灑遍宮中,綠的樹,紅的花,潔白噴湧的泉水,遠近各色的殿牆,一同浴於透黃的光下,給人以五彩斑斓,靜谧而又深遠的感受。
此情此景,被一隊披甲持槊的宮禁衛士夾着,單身徒步,行於宮中路上的莘迩,卻忽覺空落落的,似乎四下不沾,乃竟如有惶恐。他往腰上摸了一模,佩劍不在,短匕也不在。“這就是哪怕枭雄如曹孟德,也會懼怕進宮的緣由,這就是所以會說天威難測麽?”他這樣想道。
時當夏季,左氏在宮中主殿謙光殿四座殿,用於夏季三個月的南邊的朱陽赤殿裏等待莘迩。此殿的殿牆與殿内的器物,以紅色爲主調。遠遠的,莘迩就看到了殿牆的那一抹紅。
随着與殿牆距離的接近,先是隐約,繼而變大,分明是喊殺之聲,清晰地随晚風飄來。
莘迩變色止步,說道:“什麽聲響?”
引路的宦者笑道:“莘公敢請勿驚,那是大王在操練陣型。”
莘迩放松下來,說道:“連日無雨,天氣酷熱,怎好由着大王操練?萬一中暑,如何是好?”
宦者答道:“也是已到傍晚,不如白天時熱,太後這才許大王操練一二。”
聽的是左氏允許,莘迩不再多言。
操練也者,操練的不是正經兵卒,是莘迩前後送給令狐樂的那些玩伴、隴州諸部胡人送進宮的質子和隴州士族送入宮中伴讀的子弟們。
令狐樂年歲漸長,他生長亂世年間,日常接觸的不乏戰争,對征戰之事是越來越有興趣,他現今還沒親政,沒有機會領兵打仗,遂把這些玩伴、質子、伴讀組織了起來,選其精壯者,共百人,編成營伍,給以甲械,經常親自按照兵法所教,對他們進行操練,也算過過瘾。
行到朱陽赤殿近處,莘迩瞧見,令狐樂披挂着給他量身打造的小号铠甲,持弓按劍,雄赳赳地站在殿外一個臨時搭建的台子上,台下分作兩隊,一邊五十人,總計一百人,都是十來歲的少年,年長者無非十四五,年少者不過十一二,亦皆披甲,各持兵械,正在進行攻守演練。
這些少年,有的是唐人,有的是西域胡人,有的是鮮卑等胡。
西域胡人是西域諸國的王子、宗室們,是莘迩讨定西域後,送給令狐樂的玩伴;鮮卑等胡是隴州各部胡酋送來的質子;唐人,則即是隴州大士族家中的子弟,因其族勢,入宮伴讀的。
令狐樂居高臨下,早就看到了莘迩的到來。
他有心在莘迩面前賣弄,沒有下台,也沒有叫停下邊的演練,反而授意身後的宦者,搖動旗幟,催促台下的兩隊“敵我兵士”展開更加激烈的對抗。
一時間,殺聲震天,驚動的附近園囿中的鳥雀都慌張亂飛。
莘迩站在場外,觀看戰鬥。
那些“兵士”的年紀雖不大,但他們的出身都很好,打生下來起就營養充足,且又是令狐樂精挑細選出來的,因個個身高體壯,有些比普通的成年人還要高大壯實,打鬥起來,不僅進攻、防守的陣型變化似模似樣,互相的沖擊、搏鬥也是虎虎生風,虧得他們用的兵器,環刀沒有開鋒,長槊沒有裝槊鋒,要不然,隻怕必會出現傷亡。
饒是如此,在對戰中,也有幾個少年先後負傷,退出了戰局。
最終,這場戰鬥,以西邊那隊獲勝,奪下了東邊那隊的軍旗告終。
令狐樂躍下高台,到了場中,把手中的雕弓賜給了西隊的頭領,威嚴地說道:“幹得好!”
西隊的頭領洋洋得意;東隊的首領垂頭喪氣。
令狐樂闆起臉,對東隊的首領說道:“你上次就輸了!這次又輸!事不過三,下次你如再輸,孤就撤了你的職,把你趕出宮去!”
随之,令狐樂到那幾個負傷少年的身邊,彎下腰檢查他們的傷勢,令宦者立刻傳醫官過來,給他們裹創療治,并拿出了幾個金質的錢币,分别賞給他們。
辦完了這幾件事,令狐樂才來到莘迩這裏,負手說道:“阿瓜,你看孤的兵如何?”
“大王的兵,堪稱精銳。”
“比你的兵怎樣?”
“臣沒有兵,臣帳下的兵都是大王的。”
“就你帳下的那些兵,與孤的這些兵比起來,誰更強?”
“十個臣帳下的兵,也比不上一個大王的這些兵。”
令狐樂繃不住了,歡快地笑起來,說道:“阿瓜,孤知你是在哄孤,不過這話,哄得孤開心!”
莘迩誠惶誠恐,說道:“臣豈敢哄騙大王!”
“你進宮來,是有事奏禀母後麽?”
“是。”莘迩頓了下,說道,“大王,臣今天收到了張韶的捷報,朔方郡已大半爲我軍所得!”
令狐樂大喜,說道:“打赢了?哎呀!這可是件喜事啊!”轉而狐疑,說道,“爲什麽是大半爲我所得?剩下的呢?”
莘迩當下簡單地給令狐樂說了下情況。
令狐樂聽完,臉上滿是怒色,抽出劍來,狠狠地劈了一下,說道:“胡虜見利忘義,真不可信!阿瓜,等我長大,我要親自帶兵,踏平代北,砍了拓跋倍斤、賀蘭延年的腦袋!”還劍入鞘,仰臉想了想,說道,“張韶雖未盡得朔方,也是有功,當得給以賞賜!”
莘迩恭謹地說道:“是,臣謹遵大王旨意,明天就請中台議出賞賜,報與大王。”
令狐樂洩了口氣,說道:“報給孤有何用?還是報給母後吧。”
莘迩沒有接令狐樂的這句話。
令狐樂揮了揮手,說道:“母後在殿内等你,你去見母後吧。”
莘迩行了個禮,應道:“諾。”
臨轉身去殿中前,他望了眼在場中休整的那百名少年甲士,又看了看令狐樂逐漸長成的身形,後知後覺似的注意到令狐樂唇上已生了淡淡的一層茸須。
可不是麽?令狐樂的生日在仲夏下旬,便在上個月,才慶祝過他今年的生日,算其年歲,已經十五了。去年過生日時,他還如個孩子,短短一年,不知不覺的,今年他就成熟了很多。
緩步前行,莘迩入到殿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