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陰,中城。
随着三省六部制的确立和實施,四時宮的内外最近擴建、新起了幾座配套的官寺。
主要有四座。
宮内的兩座,一個是在原先王國典書令等官的官廨基礎上建起的内史省(中書省),一個是在原先的王國常侍等官的官廨基礎上建起的黃門省(門下省)。
宮外近處的兩座,一個是由原先的隴州牧府改造而成的“中台”,也就是“三省”中的“尚書省”,一個則是專門另起爐竈,給莘迩新建的理政辦公之所。
莘迩的主要官、爵現下有三個:錄中台(尚書)事、征虜将軍、建康侯。
建康侯不說,爵是爵,官是官,爵位再貴,不掌權柄,不很需要專門的辦公地方,莘迩家現即是建康侯府。征虜将軍是有專門的辦公場所的,即早先莘迩的輔國将軍府,如今之征虜将軍府,但将軍府,顧名思義,乃是用來料理軍務方面諸事的,因此“錄中台事”此職,卻是需得别有理政之地,左氏遂特地下旨,在中台東邊的不遠處,買了些民房,建成了這座官廨。
——之所以把之建在中台邊上,緣由“錄中台事”管的就是中台就這一攤,兩座官廨離得近些,既方便了中台的官員向莘迩請示、彙報,也方便了莘迩能夠随時召中台官員詢問政情。
這座官廨剛建成不久,要說是有名字的,然因了莘迩如今的“權勢滔天”,谷陰的士民卻不呼其名,而将之稱爲“莘公府”。數日前,莘迩帶着大批的屬吏、随員,才搬進來。
因與中台相距甚近,站在中台的樓閣上,都能夠看到其外、其内的一些場景,甚至可以聽到那邊的聲音。
六月初的這天,頂着炎炎夏日,中台令麴爽揮汗如雨,拾階而上,輕車熟路地登上了中台聽事堂後的閣樓,扶住朱漆的欄杆,他掂起腳尖,用勁地往東邊的這座所謂的“莘公府”瞅去。
一眼看到,莘公府門前高大的桓表外,筆直的石闆巷道上,如同長龍也似的,排着何止數十上百輛的各類車輛,有簡便的轺車,有風雅的牛車,亦有端肅的正式官車,其間且夾雜着馬、肩輿等諸種的出行工具,總之,五花八門,形色多樣。在車、馬、肩輿上,或者旁邊,頂着日頭,沐着熱風,坐滿、站滿了人,有的穿着夏季該穿的紅色官服,有的帻巾大衭而已,或有那更加名士姿态的,大約是不耐炎熱,索性脫去了外衣,光個膀子,拿着蒲扇搖個不休。
這些人等,都是等待莘迩接見,來向莘迩彙報、請示政務的各個官廨的吏員,那些車、馬、肩輿,自便是他們分别乘坐的交通工具。
大家都在谷陰爲官,擡頭不見低頭見,彼此大多相識,而且其中的世家子弟們,有的互相之間,還是少小爲友,等待進府的空當,無事之下,少不了,你一言,我一語的聊些閑話,縱是都壓低了聲音,彙聚一處,卻也是一股不小的聲浪,傳到了中台樓閣上麴爽的耳中。
看着這熱鬧的場景,聽着那嘈雜的聲響,麴爽回頭,瞧了眼自家的府内。
中台是早前的牧府,占地甚廣,比莘公府要大得多,但此刻,府外門可羅雀,偌大的府内亦冷冷清清,偶見有府中官吏出來,也是隻影單行,卻是半分也無法與莘公府的興盛情狀相比。
莘迩在他出任中台令後,於孫衍、羊髦、黃榮、張渾、陳荪等的聯名推舉下,就任“錄中台事”時,他手下一人,勸他幹脆辭了中台令,免得受莘迩制約的話語,油然於這時重新浮現,麴爽滿是手汗的雙手,下意識地攥緊欄杆,懊悔地歎了口氣。
他身後一人問道:“明公,緣何無故喟歎?”
這人年三十餘,相貌俊美,唯是頭大,整個的身形看不起來略不協調,不是别人,正是麴爽的心腹衛泰。衛泰與麴爽是老鄉,家也在西平,他跟随麴爽已有十餘年了,初入仕就是應麴爽之辟,前在麴爽帳下做谘議參軍,田居升遷爲唐興太守後,他繼任長史之職,現任都官郎,是中台刑部都官司的主事。——都官,是刑部的四司之一,其職爲管理俘虜、奴隸的簿錄,給以衣糧醫藥,并審理其訴訟事件。換言之,都官司,主要管的是與俘虜有關的刑獄這一塊。
麴爽不好實言相答,抹了下額頭涔涔的汗水,顧左右而言他,說道:“天太熱了。”
衛泰納悶說道:“熱,也不至於歎息啊。”
麴爽知其性格耿直,倒也不怪他刨根問底,但亦不樂他再追問,便爲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松開欄杆,往衛泰的衣服上擦了兩擦,把手汗擦掉,說道:“……太熱了!你看,出了多少汗!”
衛泰屈起手指,往麴爽手汗在他衣上留下的汗漬上彈了一彈,說道:“本來就是,這麽熱的天,這樓閣又高,愈發酷熱,也不知明公爲何三天兩頭的朝這裏跑。明公,那咱們就回堂中去吧?明公換身衣服,我叫府吏多捧些冰塊,給明公去去暑氣。”
麴爽應道:“好。”
他戀戀不舍地再羨慕地望了一眼莘公府的盛景,心道,“我府中這般冷落,莘阿瓜那裏卻那般喧鬧!我臉面何存?世嗣建議我辭掉中台令,以免使我之名居莘阿瓜下,現今看來,卻是良言!我要不要從了他的此議?現在挂印辭職,會不會晚?……唉,中台令,顯貴之職也,我若是就這麽辭了?未免惜哉!”
世嗣,名叫裴遺,是麴爽的另一個心腹,辭掉中台令的建議就是此人提出的。
辭或不辭,拿不定主意,麴爽想要問問衛泰的主張,話到口邊,深覺“己不如瓜”這件事太過丢人,加上令狐妍痛罵他的那日,衛泰就在他家中,乃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兩下相合,他更是面子上挂不住,終究沒能問得出來。
一陣喧嘩從莘公府外傳來。
麴爽顧首去瞧,見是一輛垂着簾幕的黑色牛車,順着莘公府前石闆路的側邊,大搖大擺地越過諸多排隊的車輛、馬、肩輿,徑直往府中去。應是這輛牛車的插隊舉動,引起了等候官員們的不滿,於是不少人紛亂叫嚷,喧嘩之聲即是由此而來。
麴爽精神一振,頓住準備下樓的腳步,饒有興味地觀看後續,等着看莘公府的門吏,那個曾於日前把他派去通告莘迩某件公務的屬僚擋在了府外,要求其也得按序排隊進府的魏鹹,如何處置此事。
卻沒等來魏鹹出面,牛車上的簾幕被掀開,車内的人向外露了個頭,叫嚷之聲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麴爽大感無趣,失望之餘,叫衛泰的字,忍不住說道:“原本多溫文爾雅的一個夫子!元安,你看看他現在成什麽樣子了!嚣張跋扈!古人誠不我欺,當真是近朱者赤!”
說完,揮袖下樓。
衛泰趕忙追上。
卻那車内之人,露臉的時候,麴爽看得清楚,分明是傅喬。
傅喬現是中台的禮部尚書,論權職,僅次於三省的長吏等寥寥數人之下,位高權重,而且他是莘迩的親信,他來插隊,别的官員自是無話可說,縱然不滿,也沒人敢與他争執,因此他一露臉,嚷叫便就平息。
隻是麴爽責他“嚣張跋扈”,實是責備錯了。
傅喬之所以插隊,不是因爲他自恃貴重,也不是自恃莘迩親信,他是因爲有一件對他而言,頭等緊要的人生大事,需要緊急向莘迩确認,故此才失了他一向的文雅氣度。
牛車停在了府門外,傅喬下車,胡亂地給行禮於他的魏鹹點了點頭,急匆匆地入到府内。過了影壁,沿青石路,要非是府中的人太多,他幾乎都要小跑起來了,總算是到了正堂。
堂中,莘迩正在與兩個官員談話,忽見傅喬進來,止住話頭,笑道:“傅尚書來了?”
那兩個官員,傅喬都認識,俱是剛從地方提拔上來的,一個來自建康郡,是莘迩任建康太守時的故吏麴經,現在黃門省任職;一個來自敦煌郡,其家乃爲寓士,也在黃門省任職。
黃門省是主君的侍從機構,麴經兩人大概是代表左氏、令狐樂,來向莘迩轉述左氏對某項政務或某項打算推行的新政的意見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一個新制?三省六部制施行以來,雖因時日尚短,莘迩目前尚沒有推出大的新政,但已經有幾個重大的新政處在将近讨論成熟的狀态,即将推出了。左氏臨朝數年,對國家的軍政大事,已從一竅不通,漸漸成長到了時有個人的見解,對於這些将要推行的諸項新政,她有不太理解或有獨到看法的,在此時刻,自少不了或召莘迩入宮問詢,或派黃門省的官員來與莘迩商讨。對此,傅喬是知道的。
傅喬強自按下急切的心情,說道:“明公在忙麽?那明公先忙,我等下再來。”說着,向起身行禮的麴經和那個敦煌籍的官員回了個禮,就要退出堂外去。
莘迩說道:“就軍府之設,太後有個疑問,我已回答過了。他兩人馬上就走,你不必出去了。”
麴經與那敦煌籍的官員揖禮告辭。
傅喬站在門邊,等麴經兩人出去,盡管心急,還是捺住性子,目送他倆走遠後,這才快步到了堂上,湊到莘迩的案邊,目注莘迩,手握成拳,嘴唇發抖,改明公之尊稱,而爲幼著之親近,問道:“幼著,我昨晚是不是、是不是……,應承乞大力了什麽?”
莘迩怔了下,笑道:“有沒有應承,你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昨晚酒多了!喝醉了!”
“老傅啊,唐胡聯姻這事兒,你是清楚的,此乃景桓數日前的提議。景桓的此議,我認爲是不錯的。咱們定西唐胡雜居,鮮卑、羌、匈奴、雜胡等各種、各部的胡人衆多,胡人的風俗、語言與咱們唐人不同,咱們就算再以仁義治之,說白了,彼此間總還有隔閡存在。想那且渠元光,我待他家何等仁義?他終是叛我而去!爲解決此個難題,聯姻确是個辦法。
“唯是高門閥族,你亦是清楚的,别說胡人了,就是同爲唐人士族,他們也是絕不與二流士族結親的,這個時候,就需要像你這樣的我定西名士,勇於擔當,出來給士流們做個表率了!”
傅喬越聽,臉色越是蒼白,語聲顫抖,說道:“幼著,這些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說了。你隻告訴我,我昨晚是不是?”
莘迩說道:“何止是你啊!我,昨晚不也答應了勃野,不日就将會納他的一個妹妹麽?”
莘迩沒有直接回答傅喬的問話,可也等若是回答他了。
傅喬慘然說道:“幼著,勃野的妹妹,能與乞大力的妻妹相類麽?我雖未見過勃野之妹,然勃野英俊倜傥,料其妹定也長相不俗,乞大力之妻,幼著,你我可都是見過的啊!其姐如此,其妹……,幼著,我,我,我昨晚真的是喝醉了!幼著,我能收回昨晚的話麽?”
莘迩爲難地說道:“老傅,昨晚席上,你答應大力之時,士道、異真、千裏、景桓等人都在,勃野也在,當着這麽多人,你許下的承諾,如何能夠收回?且收回不難,一句話的事兒,可萬一因此叫大力以爲你是嫌他妻妹醜而出爾反爾,不免會傷了他與他妻、妻妹的自尊,事情傳出,說不得聯姻之策還沒大舉推行,就先被各部胡人說咱們以貌取人,來個适得其反!”
卻是在幾天前,針對莘迩希望唐胡一家,化胡爲唐的長遠政治目标,黃榮提出了聯姻之策,乞大力的妻妹正好新寡,他就動了心思,想趁此東風,給他妻妹覓個唐士爲夫,結果他相中的數人都婉拒了他,他遂於昨晚莘迩設的私宴上,向諸人把這番苦惱吐露了出來,傅喬那時喝醉了,畢竟他與乞大力是老相識了,兩人相識於豬野澤畔,且也算是傅喬的患難之交,他熱血沖頭,義氣沖雲霄,乃竟自告奮勇,拍着胸脯承諾乞大力,說他願納乞大力的妻妹進家。
人喝多了,說話的話,辦過的事,第二天酒醒通常會忘掉,是昨晚跟着傅喬赴宴的一個傅家奴仆,今天在傅喬醒後,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傅喬聞言之下,登時大驚失色,由是慌慌忙忙地跑來找莘迩,确定此事的真假。
乞大力的妻子不但黑胖,而且最讓傅喬難忘的是,其唇上還長着濃濃的黑須,就如男子的胡須一般。其姐如此,誠如傅喬所言,其妹可想而知。
傅喬退後幾步,跌坐側邊的榻上,說道:“幼著,這事沒得改了麽?”
莘迩搖了搖頭,說道:“隻怕改不了了。”看傅喬失魂落魄的樣子,安慰他說道,“老傅,大力的妻妹你沒見過,我是見過的,身形、身形……,身形圓潤,是宜子之像。你把她納入門後,沒準兒能再給你生個大胖小子!多子多女,多大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懊惱?”
傅喬喃喃說道:“我現有一子一女,已然足矣。多子多女?我年紀大了,身體吃不消啊!”
莘迩笑道:“老傅,大力在谷陰市中開了個商鋪,專售肉苁蓉。”
傅喬哭笑不得,說道:“幼著!”
堂外一人進來,莘迩、傅喬看去,見是中台兵部司的兵部郎唐艾。
“明公,張韶送來了軍報一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