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張龜、楊賀之是在與張韶商議什麽,趙興都是無法知曉的了。
次日一早,趙染幹率本部先行,張韶引主力稍後出發。
趙染幹部雖隻比張韶部的主力提早出營了不久,但因其部曲俱鐵弗匈奴人,胡餅、酪漿之類的冷食吃慣了的,又他們所乘之馬,非是太馬營甲騎所乘的那種負重高、奔速快、膽子大、性格好的上好良馬,多是朔方、關中等地産的土馬,當下五月仲夏,賀蘭山麓、黃河兩岸的草場成片相連,适於此類馬食用的牧草到處都有,也不必攜帶,故他們基本上沒帶什麽糧秣,隻每騎随馬帶了數日兵糧而已,軍械方面,他們都是輕騎,也僅是每騎攜帶箭矢數壺、備用的弓弦幾根,及每三四騎合帶一個簡便的小帳篷,以供夜晚住宿,除此之外,别無它物,因是比起既帶着戰車、辎重車,且還有大批駱駝跟随的張韶所部之主力,他們的行速快了很多。
賀蘭山雄偉連綿,五月的季節,有那海拔高大的山峰上,尚存着去冬、今春的積雪未化,便是山腳,背陰處,早晨的時候,亦猶有寒氣上冒,周圍的黃土濕漉漉的。
趙染幹當先而騎,七百餘的鐵弗輕騎散成一個扇面,緊随其後。
遠遠地望去,隻見高山與荒漠之間,蔥郁的狹長草原地帶上,這數百呼嘯奔騰的騎士就像是一股黑褐色的旋風,所過之處,鳥雀飛起,野羊逃竄。這等壯闊、蒼涼的氣象,不摳字面上的意義,單從意境而講,當真是且渠元光偷去求見溫石蘭那日,聽到溫石蘭在帳中所唱的那首敕勒民謠中形容的一樣: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不過身在此景中的趙染幹,卻毫無溫石蘭在唱這首歌時的那種剛健慷慨之情懷,他滿心裏,唯有一個念頭:“必要把渡河先鋒的這個任務給完成了!決不能給勃勃半點争奪我部大率的機會。”内心的深處并還有一個想法,“莘公表封勃勃爲臨戎侯,臨戎是朔方的舊縣之一,等到打下了朔方,莫不成莘公是想把勃勃留鎮朔方的麽?這可萬萬不成!朔方是我部故地,留鎮朔方的,隻能是我!莘公若果真提出此議,我一定要千方百計,勸說他改變主意。”
權力面前是沒有父子、兄弟情誼的,唐人如是,胡人亦如是。甚至相比文明發達,重視孝悌人倫,嫡長子繼承此制早已深入人心,即使争權,常也能被控制在有序範圍内的唐人,胡人部落中對權力的搶争,實是更加的混亂,并且也更加的野蠻和血腥。趙染幹有此一念,忌憚他年輕出衆的弟弟可能會成爲他權力的威脅者,說來倒非是純因他多疑。
對莘迩、定西來講,這卻是件好事。
趙染幹此前的降附定西,隻是不得已而爲之,是爲了求得生存,而當今下出現了趙興這個無論血脈、還是在鐵弗匈奴部中的名望都不次於他的強力競争者之後,趙染幹的這個“不得已”依附,不知不覺間,爲了鞏固他自身於其本部中的地位,已是變成了可算“主動”的依附。
這其中有莘迩的功勞。
莘迩盡管一再三令五申,嚴厲地訓誡國内各個郡縣的長吏,對待治下的各個胡部,務必要像對待唐人百姓一樣,不可欺淩,應以信仁爲本,可實事求是地說,這樣的政策,用來對待胡部裏的尋常牧民固然是好,也有成效,但用之對待各個胡部的酋率,卻就沒那麽好用了。
想那些酋率們,本來天高皇帝遠,在他們那一畝三分地上,他們就是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日子雖是比唐人的貴族苦些,然他們身爲酋率、胡人的貴種,手底下的牧奴少則數十,多則成百上千,也是衣食不缺,過得多舒坦?卻忽然上邊多了管制,他們自不免就會覺得拘束,不開心。像且渠元光此類的,就一門心思的想着要“恢複舊日的榮耀”。趙染幹、趙興在本質上也是如此。因而,對待酋率們,是沒法單一的用“信義、寬仁”來治理的,通過實踐,莘迩終究還是走上了前代秦朝、成朝之邊地軍政長官治理境内胡部的老辦法,便是分化二字。
當然,莘迩的總體政策,與之前的那些邊地官員還是有很大區别的。
一個區别是,秉承矛盾論的分析辦法,按照“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換言之,誰是我們的自己人的這個原則,對待底層的胡牧,莘迩堅持一視同仁,絕不欺壓。不但郡縣的長吏不許欺壓,胡部的酋率、惡霸如有欺壓行爲而被告狀到縣中的,亦秉公處理。——這後一條,是莘迩理想化的一條規定,胡牧住的非常分散,夏牧時節,幾裏方圓、乃至十幾裏方圓内,可能隻有一帳胡人居住,他們沒有官府這個概念,截止現下,基本還沒有向縣寺告狀的情況發生,但雖是理想化,可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莘迩還是有意要大力推行此條的,因爲非是如此,就難以徹底改變胡人舊有的部落形式,就不能真正的把胡牧落實爲編戶齊民。
再一個區别是,對待那些酋率們,分化歸分化,但首先,不會刻意地挑撥他們進行仇殺、内鬥,其次,表面上,仍是以信義相待,像前代秦朝時那位邊将所做的,爲了給戰友報仇,把數十、成百的羌人頭領騙來,然後酒中下毒,把之一并毒死,這種失信的事,肯定不會幹的。
最後還有一個最大的區别,即是莘迩叫以陰師爲首的隴地的儒生們,不要忘記了孔夫子“有教無類”的教導,指示他們在胡部聚集的地方,開設學校,招收胡牧的年輕人、孩子入學就讀,明文規定,不分貴賤,隻要學有所成,就任用爲官;不僅開儒學,還開武校,凡在武校成績優異者,可以直接參加現在改爲一年一次的武舉考試,被錄取者,和唐人相同,立刻授以與其考中等級相應的勳官,相應勳官的一應擢用規則、福利待遇全部享受。至於儒學、武校的學費,有錢的胡牧想給,不拒絕,多給也要,窮人家沒錢的,則就不收,欠缺的經費全部由朝廷補上。因爲定西不富,且此制是才開始施行,所以這些儒學、武校,目前開設的還不多,總計招生的數量也不多,但慢慢來,莘迩相信在不遠的将來,必定會有極大的收獲。
學校先不多說,回到“分化”上。
對待鐵弗匈奴部即是如此。
一方面,蒲茂封給趙興的“鐵弗大率”這個頭銜,莘迩對之不承認,然也不專門否認,好像沒有這件事似的,同時厚待趙興,表請朝中,封他爲臨戎侯;另一方面,繼續重用趙染幹,還特意請旨,把趙興帶到定西的鐵弗部衆,分了部分給趙染幹,以加強他本人的實力。
莫說趙興,便是趙染幹,也能從中瞧出莘迩對他兄弟兩人的分化之意。
可是,又能怎樣?
莘迩一來沒有做任何失信的事,二來對他兄弟兩個都甚是厚愛重用,劃出了一等的牧場給他兩人的部民,朝廷給他兄弟兩個的賞賜不斷,種種做法,叫他兄弟二人無話可說。
明知是在分化,如那趙染幹,也隻有心甘情願地跳入此坑之中,最多了,半夜睡不着覺,想起此事時,伸出個大拇指,服氣地暗贊一聲莘迩手段高明罷了。
恩威并用,威,不是靠殺人殺出來的,手段高明正是威的一種表現。不管自己的心氣多高,但上官的手段總比自己高明,無論自己怎麽折騰,最終都在其股掌之間,試想一下,換了是誰,能不會對這樣的上官畏懼?畏懼一生,上官的威也就出來了。
莘迩如今在定西國中、軍中的威望,不止是靠他打仗打出來的,戰果隻是威望産生的基礎,常勝将軍多了,不見得人人都有獨一無二的威望,更多的,靠的是他從令狐奉、從宋闳、氾寬這些對手處學來的政治手段,以及他通過前世見聞學到的一些權謀運用。
唐艾等人私下讨論過莘迩的這個治理胡部的辦法,認爲如與蒲秦相比的話,蒲茂雖是号稱王道,然他出於充足的自信,對降附的諸胡各部,一味寬厚,說是遷就也不爲過,實爲“小仁”,而孟朗動辄陰謀詭計,必欲除掉姚氏、趙氏而後才快,卻還不如蒲茂,乃是不折不扣的殺戮小道,綜合莘迩的那幾條政策,他所施行的,才可稱是王道之政,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趙染幹懷着這樣的心事,率部一路北上。
次日下午,過了賀蘭山,到了朔方西邊那片漠區的邊界。
就在趙染幹駐馬,略作忖思,選擇前行方向,是接着北上,進入此片漠區,還是轉往西去,先到黃河邊上的時候,前面數裏外的漠中,一處沙丘後頭,探出了兩個髡頭小辮、蓬頭垢面的腦袋。
這兩人遠望漠區外頭。
一覽無遺的地況,加上銳利的眼神,使他們很快就看到了趙染幹所率的這支小部隊。
兩人對視了一眼,用與鮮卑語接近的柔然話,低聲交談了幾句,旋即悄悄地牽馬離開沙丘,走了一段,随後上馬,打馬一鞭,急朝漠中的西北邊奔去。
他們的馬尾後邊,系着雜草、樹枝,馬蹄在沙上踏過的痕迹,被之打掃得幹幹淨淨。
此兩人是龍無駒部中的斥候,西北邊,是龍無駒部現下駐紮的那個小綠洲所在之方位。
先前那個龍無駒手下的斥候,在賀蘭山發現了張韶部後,立刻返回去給龍無駒報訊,於路上,他碰見了好幾撥本部的其它斥候,便把自己發現的軍情分别告訴與之,這些斥候遂分散沿途,守在入朔方的必經之地,等待張韶部的到來,然後再次第回報。
眼前的這兩個人,就是這些斥候中的一撥。在他們之前,除掉最早的那個斥候,已有兩撥斥候随後等到了趙染幹部,相繼奔經此處,趕回禀報龍無駒了。——也正是因爲趙染幹部的行軍,已經完全地被龍無駒部掌控,是以這兩斥候才能發現他們的這般及時。
茫然不知己部行蹤已然暴露在龍無駒、溫石蘭眼皮子底下的趙染幹,坐在馬上,朝前望了片刻沙漠,轉目西看,又朝西邊看了會兒,做出了決定。
他揚鞭前指,說道:“就算入了前頭漠中,咱們還是得折往西行,不如幹脆直接往西吧!”
從於趙染幹近處的諸騎裏頭,有一個四十上下的唐士。
這唐士聞言,說道:“大率英明。隻是咱們如果由此向西,是不是得遣人去給張将軍送個信?”
此唐士便是當年趙宴荔帳下那個曾代表趙宴荔,出使過孟朗軍中的杜琅。他之前陪同被選爲質子的阿利羅來了定西,貪戀定西的“富貴”和“安逸”,就沒有再回去趙宴荔部中。再後來,趙染幹投附朔方,仗其是趙宴荔嫡子的身份,把他從阿利羅那裏強行索要了過來。趙染幹認識的唐字不多,杜琅於今算是他手底下的一個文士,負責些公文、應酬等的文字工作。
趙染幹說道:“那是自然。”
杜琅說道:“不知大率欲遣何人報訊?”
趙染幹瞅他眼,問道:“老杜,你想說什麽?”
杜琅幹笑而不失谄媚地說道:“若是無有别的人選,小人願受些苦累,爲大率跑一趟。”
“你不是願受些苦累,是不願跟着我渡河吧?”
“大率此話怎講!”
“你他娘的,前晚回到帳中,老子對你說應下了張将軍所命的先鋒之任,準備帶着你一起先頭渡河,當時你就滿臉的不情願,愁眉苦臉,當老子沒看到麽?昨天出營到現在,你時不時地長籲短歎,當老子沒聽到麽?老杜,你怎麽這麽貪生怕死?枉我父昔年那般的器重於你!”
邊兒上的胡騎們紛紛嗤笑出聲。
杜琅漲紅了臉皮,義正辭嚴,說道:“大率!你這叫什麽話!小人雖爲文士,但這麽多年,跟着故大率東征西讨,哪次害怕過?大率你忘了麽?孟朗、苟雄圍我朔方之日,是小人,隻帶了一個小奴,長袖翩翩,孤身出使,入了其營!小人要貪生怕死,又豈會敢行此舉?”
“是麽?”
“是啊,大率!小人所以自告奮勇,願爲大率将咱們就此向西之事,折回禀與張将軍,全是因爲小人琢磨着,小人稍微能言會道一些,能在禀報的時候,備述一下大率此番爲大軍先鋒的辛苦,和大率對張将軍的敬重。大率要是信不過小人,這禀報的事兒,就不用小人便是!”
趙染幹點了點頭,從左近從騎中挑出了一人,說道:“你去,禀與張将軍,說咱們由此向西去了!沿途每隔十裏,我會留下幾個騎士,充作接應。”
那從騎應諾,當即轉馬,回去尋張韶所率的主力。
杜琅眼巴巴地看着那從騎遠去,心道:“一步走錯步步錯,我那年怎麽就貪圖些微的财貨,投了趙宴荔呢?早知今日,我那時還不如……”
早知今日,杜琅那時還是會投從趙宴荔的。
那時的朔方,包括現在的朔方,胡牧的人數遠比唐人爲多,掌着生殺大權的都是胡人的大率,作爲一個唐人的士子,手不能提,又想過上好的生活,事實上,也隻有投附胡人的酋率一途。泛而言之,孟朗之得用於蒲茂,張實之投賀渾邪,也是因爲同樣的緣故。隻與杜琅不同的是,孟朗、張實的才智出色,孟朗并懷有遠志宏圖。
……
趙染幹率部西行,到了滔滔的黃河邊上,徑往記憶中,宜於大軍渡河的渡口而去。
因不知渡口處有無秦軍駐守,他卻是在前往的路上,十分的隐匿部隊的行蹤。
河西漠區,西北處的小綠洲中。
身壯膚白、碧眼濃須的龍無駒接到了斥候們絡繹的回報,他帳下一将建議說道:“那支到漠邊折往西去的定西輕騎才數百人,又都不是唐人的穿戴,料應是鐵弗匈奴的餘孽。軍将,不如咱們盡起兵馬,急抄其後路,先把之殲滅在黃河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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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