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荊州州治所在的南郡到定西的王都谷陰,約兩千餘裏,如今蜀地、秦州三郡雖然分别被桓蒙與莘迩收複,其間的通道已經打通,出了荊州之後,先西入蜀中,經巴東、漢中等郡,西北而上,至定西秦州的武都郡,再經隴西郡,渡過黃河,而即可入定西目前主要的地盤隴州,但沿途翻山越嶺,渡江逾河,卻是路很不好走,因是,桓蒙的信一個多月後才送到莘迩案上。
時已初夏,天氣漸熱。
氣溫熱,定西王城谷陰的政治氣氛更熱。
就在數日前,由莘迩一手創立,羊髦、孫衍、黃榮、羊馥、傅喬、張龜等集思廣益,把之制定成形的“三省六部”此制,其中各省、各部的主官、屬吏,都任命、配備完畢,悉數走馬上任,已是取代督府、牧府、王府、太尉府等并行掌權的各府,開始正式在定西朝中運行了。
三省,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
中書省之所掌,與東唐的中書省基本相同,爲審理章奏,草拟诏旨,專管機要,參議時務,有輔助國主決策之權。
定西到底是個王國,令狐樂隻是“王”,不是“皇帝”,如其屬官與中央官職名稱相同的話,未免有僭越之嫌,故是在羊髦的建議下,定西此省雖與東唐的中書權責相當,卻改了個别的名,喚作“内史省”,其之主官,也不稱中書監、中書令,稱作内史監、内史令。
監、令的職務相等,但内史監的位次略高於内史令。
内史監,選了張渾出任,内史令,任給了羊髦。
中書此名,最早出現於秦代中期,秦武帝始使宦者典事尚書,謂之中書谒者,置令、仆射;到前代成朝時期,乃設中書省。成朝之所以設立此省,是爲了分尚書台的權,加大皇權。亦是出於此故,凡能任職此省者,多爲天子的近臣,通常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人,論以權力與地位,實是權重而位貴。中書省的官廨位在禁苑之内,因爲本朝禁中有一池名曰“鳳凰”,故本朝士人便常以“鳳凰池”爲其代稱,——從這個代稱,也可看出此省的貴重。
本朝早期,嘗有出身自颍川荀氏家的一位中書監,後被遷任尚書令,尚書令總理政務,權力比中書監大,但這位中書監,卻因自此不得再掌管機要,而竟怏怏,對來祝賀的群臣們說:“奪我鳳凰池,何賀之有?”中書之秘要,由此亦然可見一斑。
羊髦的資曆不夠,無法出任内史監,事實上,他擔任内史令已是十分勉強的了,同時也是出於“團結能團結到的大多數”之目的,莘迩因舉薦張渾擔任了此省的首吏。
監、令以下,前代成朝時期,中書省的屬吏有通事郎、黃門郎,臣下有奏,先由黃門郎觀閱署理,然後通事郎署名,經過這兩道程序,再呈報天子,爲帝省讀,最後由皇帝決定采納奏書中的議論與否。大多情況下,皇帝都隻是簡單地許個“可”,就行了。至本朝,改通事郎、黃門郎,統稱爲中書侍郎,置員四人,江左之初,改侍郎稱通事郎,但不久後就又改回來了。
中書侍郎下邊,複有中書舍人。舍人本是兩員,一個官名舍人,一個官名通事,本朝遷鼎江左後,一個因爲控制的地域少了,以前的一些官用不上了,一個因爲财政收入大爲縮減,中央也沒什麽錢了,於是便削省了一些中樞的官員,合舍人與通事爲一,謂之通事舍人,——再後來,到如今,連這個通事舍人,江左也省掉了,而從中書侍郎中選一人代掌其職。
中書省起草诏令等權,屬於監、令、侍郎,舍人沒什麽大權,其職是呈奏案章。
四個侍郎,也像監、令,改稱内史侍郎,任命的諸人,一個是麴家的子弟,一個是陰師的從子,一個是數次出使有功的莘迩故吏高充,還有一個是在關鍵時刻把宋方給賣掉了的宋翩。
中書舍人,一如現下的江左,定西也将之省掉了。
……
門下省之所掌,亦類江左,其職爲侍從左右,切問近對,拾遺補缺,換言之,即顧問應對與規谏;此外,又有平尚書奏事之權,也就是可以監督尚書的奏議,或者給他們把關,也可以把尚書的奏議駁回,或連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審批;另外,於各種禮儀環境中,其省之官員還有從侍君主、參贊威儀等等之責。
這個門下省,前身是秦的侍中,本隻是君主手下的侍從機構,發展至今,權力已是逐漸擴大。
江左的門下共有門下、侍中、散騎三省。門下的官吏有侍中、給事黃門侍郎、通事舍人等,侍中的官吏有公車令、太醫令等,散騎的官吏有散騎常侍、散騎侍郎、給事中等。
莘迩在這次改制中,把三省合爲了一個,長吏用“侍中”之名。
江左門下省的侍中共有四員,莘迩認爲按定西國中、朝中的現狀,不需要那麽多的侍中,故此隻定下了兩個員額,一個由陳荪出任,另一個則委任給了黃榮。
與羊髦的出任内史令一樣,黃榮能得任此職,也是全靠莘迩如今的威權。别的不說,拿江左舉例,在江左朝中,侍中這個職務,早被北方的流寓貴族所壟斷了,南人輕易是得不到此任的。想那南人中著名的士族也有不少,以其等之族望,猶尚不得任此職,況乎黃榮這個寒士?要不是及早抱住了莘迩這個大腿,别說出任此職了,就算妄想,黃榮也不敢想他會能有今日!
門下省,也改了名字,改稱爲黃門省。門下省的官員是君主的近侍顧問,“門下”的這個“門”,指的本就是“黃門”。黃門是對禁中大門的别稱,“凡禁門黃闼,故号黃門”。
……
尚書省,在三省之中,權力最大,朝中的大小政事悉歸其理,所謂“尚書制斷,衆卿奉成”。并随着門閥之勢蓋過了皇權,根據政務需要和皇帝批準的原則,本朝遷鼎江左後,尚書台另多了可以獨立頒下文書,指揮政務的大權。爲有别於天子的诏令,此種文書被稱爲“尚書苻”。
——卻是江左而下搞的這一套,“政務需要”、“皇帝批準”雲雲,明眼人一看即知,不過是皇權的裹羞布罷了。像那之前的大權臣王氏等,他們通過百官群臣向孤立無援、形同傀儡的皇帝提出這個要求,莫非皇帝還敢拒絕不成?不過這個制度,在黃榮等看來倒是不錯,因而,便把江左的這套“規制”拿了過來,也放入到了定西新設的這個“三省六部制”中。
三高官吏中,尚書台的長吏尚書令,最是定西朝野焦點矚目的所在,何人可以出任?
莘迩把此職表給了麴爽。
麴爽原本大爲驚喜,假模假樣地推辭了一番,随之即欣然領受,卻沒開心兩天,忽然孫衍、羊髦、黃榮等人,包括張渾、陳荪也署了名,一緻請求左氏、令狐樂拜莘迩爲“錄尚書事”。
何爲“錄尚書事”?
此職始設於秦朝中期,乃是唯三公能夠出任,其職權無所不總,“錄”者,總錄朝端之意也。
亦即是說,在沒有“錄尚書事”的時候,尚書省的尚書令是省中的主官,但在有了“錄尚書事”後,尚書令就隻能屈居於下,等若其之屬官了。
那麽,錄尚書事這個職位的權力有多重,地位有多高?
隻從江左朝廷從遷鼎之初到目前爲止,曆任的“錄尚書事”之人都是誰就可看出。
截止眼下,江左出任此職的共有十一人,其中十個都是出自頭等閥族,莫說尋常士人,便是二流士族的人也當不了此職,僅有一個出自宗室,即江左今之的那位“相王”程晝,而一者,程晝任的還不是真正的“錄尚書事”,是比錄尚書事低一等的“錄尚書六條事”,二來,程晝此人之所能有今日在江左朝中的地位,全是因他傾向士人而來的,等於說他其實是受到閥族操縱的。
從這方面來講,要是正常的情況下,以莘迩的族名,他是根本沒有資格出任此職的。
整個定西來說,夠格出任此職的,無非也就是宋、張、氾、麴幾家的人。
麴爽對此是相當的惱怒,可聯名上書的人中,不僅有羊髦、黃榮這些莘迩的黨羽,且有張渾、陳荪這樣的朝中重臣、右姓名公,反觀於他,能指揮得動的朝臣不管是人數、抑或是重量級,都遠不能比,他亦隻能忍氣吞聲,無可奈何,接受了這個現實。
倒有人建議他,幹脆辭職不幹,舍了尚書令此職就是,然想來想去,尚書令畢竟是三高官吏中最耀眼的一個,麴爽究是難以棄如敝履,終還是以“新政方始,諸姓分權,我若不得貴職,則我家名望勢必爲之大低,今可委屈我身,不可委屈我家”爲由,沒有聽從那人的進言。
尚書省的官員,尚書令以下,是左右仆射、列曹尚書、丞、尚書郎、令史等。
左右仆射,秦時本是一人,隻有一個仆射,直到秦末,才分爲左右。自成朝至今,有時置兩員,有時置一員,變化不定。莘迩取用了兩員之制,左仆射任給了孫衍,右仆射任給了氾丹。
把右仆射任給氾丹,是定西朝野的大臣、士人們多沒有想到的。
黃榮等也沒有想到。
黃榮出身不高,之前的仕途艱難,對氾丹這類仕途通暢、青雲直上,而又自恃族望,驕傲慢人,輕視寒士的閥族子弟向無好感,便私下問莘迩:“氾寬前誣明公,明公不誅殺之,已是寬大,今卻爲何更召其子氾丹還朝,授右仆射之要職與之?”
莘迩回答說道:“氾丹少年名揚,鄉議譽爲‘麒麟郎’,觀其十七歲出仕以今,爲政雖稍急厲,然其轉任州郡、朝廷,凡十餘年,所在考評皆優,堪稱能臣,右仆射之職,非常合适於他,是以我奏請大王、太後,召他還朝,授其此職。”
黃榮說道:“可是明公,氾寬的被逐出朝,說到底,是因於明公,料氾丹對明公,一定是會極懷不滿的,如果他在右仆射的任上,處處與明公作對……”
莘迩打斷了他,不讓他繼續往下說了,正色說道:“我前奏請朝廷逐氾寬出朝,是爲了國家;今召氾丹還朝,也是爲了國家。景桓啊,你跟着我的時日不算短了,還不知我的爲人麽?我莘阿瓜的眼中,豈有私仇?隻要他氾朱石有用於國家,便是他父親再誣陷我一次,我一樣會重用於他的!”頓了下,又說道,“再則說了,今春,柔然犯西海,氾丹未因其父被逐而怨望懈怠,反與索恭齊心合力,共禦外寇,親犯矢石,臨危不退,遂敗北虜,擒其小率一人。索恭在捷報中,備述氾丹的忠勇,此卿之所親眼所見,氾丹能以國事爲重,我難道還不如他麽?”
黃榮适時地露出欽佩神色,說道:“乃心王室,盡忠國家者,朝中無人能出明公之右!”
轉天,黃榮與莘迩的這番對話,就通過傅喬、張龜兩人的嘴,傳遍了谷陰的朝野。
太後左氏在宮中也聽聞了這件事,深爲感動,心緒蕩漾,認爲非得有所賞賜,才能酬答莘迩的這片忠心,可是賞什麽好呢?金銀珠寶,莘迩向來不感興趣;歌舞女樂,不太适合獎賞忠誠。犯難多時,左氏取下了自帶的香囊一個,命親信的宮女拿去莘家,權作賞賜,給了莘迩。
題外話且不必多說。
江左尚書台的丞有兩員,分是左丞、右丞。
左丞主台内禁令,宗廟祠祀,朝儀禮制,選用署吏,急假;右丞掌台内庫藏廬舍,凡諸器用之物,及廪振人租布,刑獄兵器,督錄遠道文書章表奏事。左丞并擁有監督、彈劾包括令、仆射在内的“八座”之責。
——“八座”,此稱源自秦朝中期。當時秦朝在尚書台内設立了六曹,六曹尚書加上令、仆射各一人,是共八人,而又尚書台尚書郎以上的官吏雖有品級高低之分,但都是必須經由大臣、吏部提名,皇帝批準,而才能得以任免的,令、仆射無權直接幹預,即下級并非長吏的參佐、掾屬,雖受令的監督,卻若同僚,故此乃有“八座”之稱,凡有重大的政務,依照慣例,皆是由此八人坐在一起,共同商議決定,是又爲“八座議事”。
左丞、右丞,分授給了定西的勢族子弟。
名爲“三省六部”,尚書省下的諸曹在此制中,自然便是六個。
六曹之名,分爲吏、戶、禮、兵、刑、工。
六曹,或言之六部,其下又各分四司。
吏部的四司是吏部司、主爵司、司勳司、考功司;戶部的四司是戶部司、度支司、金部司、倉部司;禮部的四司是禮部司、祠部司、膳部司、主客司;兵部的四司是兵部司、職方司、駕部司、庫部司;等等等等。
六部的主官,稱爲尚書。
其中,羊馥出任了戶部尚書,傅喬出任了禮部尚書,張僧誠出任了兵部尚書。
六部之中,資位最重的吏部尚書一職,莘迩舉薦了麴碩的長子麴蘭出任。
吏部主管官員的升遷事,責在授官,此職是極其清貴的,江左閥族的年輕子弟們,無不以出任吏部爲期望,有那族聲顯赫,家爲高門的,如果沒有被授爲吏部郎,即使得了其它較優的“清官”,出於對本人“權益”和家族“聲名”的維護,往往也會拒絕不受。
受此影響,定西朝中早先掌管官員選任的職務,也都是由隴州的頭等閥族子弟出任的。在此背景下,再加上如果主管選舉的官員,家聲、個人名望不足的話,定然難以服衆這個因素,故是,吏部尚書的這個職務,莘迩在斟酌之後,沒有從夾袋中挑人出任,而是授給了麴蘭。
把此職授給麴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即是與舉張渾出任内史監、舉氾丹出任黃門右仆射相同,也是爲了“團結大多數”。
前世的時候,莘迩讀到過一句話,記憶深刻,那話說的是“政治就是,把支持我們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對我們的人搞得少少的”。
莘迩覺得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以前沒有運用的機會,現在有了,他當然要把它付諸實踐。隻要對他不形成嚴重的威脅,那能用的人,他就争取把之都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即使内部時而會有反對他的聲音,總好過做孤家寡人,這,是莘迩現在爲政的原則。
六部二十四司,其餘兩部、二十四司的主吏,有的是冠族子弟,有的是寒門子弟,無論冠族、寒門,不管這些大小主吏們的出身如何,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俱爲幹吏,都是有實才的。這一點,與定西朝中此前的情況大爲不同,與江左一直以來的情況也是截然兩類。
仍拿江左舉例,江左的尚書省,上到尚書令、仆射,下到尚書郎、丞,論以出身,悉爲貴族,但彼輩的出身雖好,考以實才,卻是大多無有,談玄說空,頭頭是道,辦理實務,通了九竅,乃至有的人,連公文都看不懂,“望白署空”罷了,尚書省整個的日常行政工作,實際是全靠那二百四五十個多由寒士充任的底層小吏,即“正令史”、“書令史”來運轉的。
莘迩對這種情況是深惡痛絕。
特别是日常的工作都由寒士們任勞任怨地去辦,結果寒士還被貴族們蔑稱爲“小人”,動不動就“鞭杖肅督”,真是豈有此理。
國家的高級官吏如果都是這樣,還談何中興?談何光複中原?
因是,趁着改制的這個機會,莘迩把不中用的那些官吏全給淘汰了出去,留用於六部二十四司中的,則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那些淘汰掉的官吏,倒也沒有把他們盡數免官,而是有的下放到了郡縣,試着鍛煉一下,有的着實是一無用處的,便扔到了史館、僧司這類的機構。
尚書省,亦給以改名,改稱爲中台。
……
簡而言之,現在定西朝中的行政之權,在三省六部制正式施行之後,已經是全部歸於其管了。
換言之,就是定西朝中現下的起草诏令、參與決策、管領政務等各項權力,便不再分散於各府,而是分由内史監張渾、内史令羊髦、侍中陳荪、侍中黃榮、中台令麴爽、中台左仆射孫衍、中台右仆射氾丹等數人統一掌領了。
在這數人之上,則是“錄尚書事”,或稱之爲“錄中台事”的莘迩。
從跟随令狐逃難,到跟着令狐奉篡位,再到令狐奉死,令狐樂繼位,又到而下,盡管時間上看來是隻用了短短的數年,然其中的艱難、危險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時至今日,莘迩終是從當年的跟班小臣,成爲了定西的最大權臣。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桓蒙此時的這封來信,卻是被帶上了一些不同的色彩。
似可看成是,當此秦、魏、賀渾邪諸方胡族勢力混戰一團,北國再起戰火之際,一個充滿野心,望能執掌唐國朝權,以收回北地的江左唐臣後起,與一個剛剛掌握住定西朝政,同樣把目光落在關中、中原,以謀光複的隴地唐人權臣之間的一次适時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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