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蒙問道:“何人也?”
袁子喬說道:“便是現在定西的征虜将軍莘公。”
“莘幼著?”
袁子喬說道:“明公,正如明公對他的評價,子喬亦以爲,莘幼著此人誠然枭雄。早先在成都,明公邀他會面,時明公笮橋大勝,威震蜀中,而他亦知,明公召他相見的目的是爲了索要劍閣,然他卻夷然不畏,隻帶了從騎寥寥,即應邀而至,由此,可見其人之膽壯;後明公演武閱兵,他爲表示拒不肯還劍閣的決心,竟於萬軍之前,箭射李亮,絲毫不擔心他一箭萬一射偏的話,李亮豈不身亡當場?又足可見其人之寡恩無義!可這個人,卻偏偏極有仁義之名,又由此可見此人之善沽名譽,能買人心。
“又且,我聞他近日在定西朝中大行改革之事,設三省六部,收各府之權。明公,門閥當政,諸公隻顧門戶私利,此我朝之大弊也,莘幼著在定西大刀闊斧,行此政改,正是在糾正這個時弊啊!由此,又可見其政見卓識。
“膽雄而寡恩,矯情而釣譽,遠見卓識,臨敵敢戰,明公,若莘幼著者,治世之亂臣,亂世之治臣也,其人其能,足可以爲明公來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摸了摸微紅的胡須,颔首說道:“彥叔,你這話不錯。九品官人法,的确是我朝今之最大的弊政啊!莘幼著在定西搞的那個三省六部制,若果能得行,也确是良政。”
九品官人法之所設立,是出於兩個緣故。
一個是秦末之際,官員的選任極其腐敗,地方的選舉都被勢族控制,清談無能、貪腐無德之徒,比比皆是,成朝建國,需把這些官員淘汰出去。
一個是秦朝立國三四百年,在士族中的影響很深,持有根深蒂固的反成思想的官員仍有,於此情況下,也須對前秦的官員們進行政治審查。
九品官人法,便是於此背景下設計出來的,并且在最初的時候,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但此法本意雖佳,然因士族力量的強大,在實施過程中,便漸漸走了形,成爲了既得利益者保障本階級特權的工具,而且不僅一如秦之後期,重新成爲了保護既得利益者特權的工具,并甚至在九品官人法的框架下,重新把持了輿論的新一代勢族,利用此法“鄉品之高低,與起家官之高低相對應”的規定,相比於前代,對權力的壟斷更是堂而皇之,遂造成了比秦後期時更加嚴重的“人才上下通道不暢”,固步自封,排斥寒士,形成了貴族化、門閥化。
對於此弊,桓蒙作爲一個雄才大略的人,豈會看不到?
他不止能看得到,他對此且有切身之痛。
想那龍亢桓氏,早在前秦的中後期,就家族代爲九卿,雖非頭等士族,亦是世爲冠族,卻由於桓蒙的祖上桓則在成、唐革命的時候,站錯了隊,站到了成朝皇室那邊,結果被誅,之後桓氏門戶便即衰落,一直到桓蒙的父親爲平亂而死於戰中,這才算是靠着他的命,翻過身來。
從桓則到桓蒙的父親,中間這麽多代的桓氏子孫,難道就沒有一個有才略的人麽?
卻因爲其家之門戶衰敗,非是高族,而就幾乎人人仕途艱辛,終生不得清貴之職。
即便當下,桓蒙因爲其父的死於王事,因爲他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二庾、何氏等此前幾個權臣的看重,有了今日的地位,可那些門閥大族家的子弟,卻仍然多有自恃門戶而看不起他,嘲弄於他的,開玩笑也好,借開玩笑說出真話也罷,當面呼他爲“老兵”的實有不少!
就是他府中的那個謝執,不就曾這麽喚過他麽?
要知,謝執雖有名聲,卻非一流名士,其家也不是一流閥族!就敢這麽戲谑他。要說桓蒙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但生氣又能怎樣?正是因知自家門第不高,所以他才更得忍下不滿,故意以大度示人,以望可以借此擡高自己的聲譽,進而擡高自家的門第。
爲何桓蒙熱衷戰争?先是伐蜀,現又想要伐魏,這其中确是有他胸懷大志之因,但通過戰争的勝利,來把桓家擡到頭等閥族的地位,使他能夠掌握朝廷大權,亦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緣由。
總而言之,對當下江左的門閥當政,操縱朝權,桓蒙是相當厭惡的。可是話說回來,厭惡歸厭惡,現實的情況是,江左的這種局面很難得到改變,那麽他也就隻能改變自己,順應此局。
亦是因此,桓蒙對莘迩在定西改革朝局的舉措是十分的賞識,乃至是有些羨慕。
隻不過,定西到底是個小國,閥族不多,且與江左不同,定西閥族的權力,也一直不如江左的閥族大,故此莘迩可以在定西殺、逐門閥,最終在此基礎上,徹底改革政治,施行三省六部,桓蒙在江左,卻是完全做不到。
桓蒙情緒複雜地說道:“從他射李亮的那一箭,我就看出,莘幼著是個隐忍狠辣,能幹大事的!如今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他。
“前腳秦州失陷,我以爲他在定西的權勢會因之一落,未料他翻越岷山,千裏奔襲,竟是用兵膽大,出其不意,先敗蒲獾孫,繼斬石首,短短月餘,就收回了失地,并借此功勳,回到朝中,後腳就拿出了三省六部制!……彥叔,自此定西之權,恐将盡歸阿瓜手矣!”
袁子喬說話過多,精神開始不濟,示意兒子袁方平端碗過來,喝了兩口參湯。他渾身無力,坐不起來,湯水撒到了脖間。桓蒙親用絹巾,把那湯水給他拭去。
袁子喬緩了緩神,乃才接住桓蒙的話,說道:“明公所言甚是。隴地的閥族宋、氾等家,凡在朝者,前被莘幼著或殺、或誅,張、麴等家,則或阿附莘幼著,或與其盟,定西朝中已是他一人爲大;定西國主年少,太後婦人,無有政見,據說對他又是言聽計從,料此三省六部設成之後,各省、部的主官肯定會都是莘幼著的人,定西之權,确然将歸其手。
“明公,定西國雖小,地在邊州,其民風尚武,便是女子,亦能騎馬挽弓,‘隴州大馬’之名,遠震南北,是其國之兵,實天下精卒也。其國其兵,亦足以爲明公來日北伐中原之良助。”
桓蒙聽明白了袁子喬的意思。
說莘迩可以成爲他北伐中原的良助,一個是因爲莘迩本人的能力出衆,一個是因爲他掌控下的定西部隊善戰。
袁子喬閉上眼睛,休息了會兒,把眼睜開,流露出憧憬的神采,說道:“明公,想來日明公麾百萬之衆,渡江北伐之時,明公率我荊州悍卒攻中原、關中之南,勢往無前,莘征虜引定西之銳士,攻關中之西,卷席而進,兩路夾擊,虜魏、虜秦何愁不滅?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這一天,子喬是看不到了。”
桓蒙把心緒從莘迩的身上收回,掩住心底的哀傷,再次露出笑臉,握住了袁子喬冰涼幹瘦的手,安慰他,說道:“子喬,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看到的!你不要胡思瞎想了,待明日,州中的名醫都被我召來,你這點小病算的什麽?三五副藥下肚,自然便即痊愈了。”
大約是病重之際,思緒較爲飄忽,袁子喬忽然又提到了莘迩,說道:“明公,将來北伐中原,可以與莘幼著聯兵,但通過上次見他時,我對他的觀察,此人似志不可測,近年來,定西攻西域、滅冉興、搶漢中與劍閣等地,隐有西北小霸之态,明公卻萬不可與之交心,宜多警惕。”
“我知道的。”
“明公,我今垂亡,無有别憂,隻有一事。”
桓蒙裝作生氣,說道:“袁羊!什麽‘垂亡’不‘垂亡’的?你莫要再如此說了!我不是說了麽?且等我把州中的名醫盡數給你找來,又怎會治不好你的這點病?”又一次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就算州中的名醫們沒用,大不了,我把殷深源給你請來,叫他給你治病就是!”
殷蕩不僅以清淡、德行出名,且他還有個專長,便是精通醫術,妙解經脈。
袁子喬說道:“明公,你聽我說。我所憂者,是在我亡故之後,明公左右隻怕是會少得力的謀士可用了,但也不妨,我有一人,舉薦給明公。此人才略不遜於我。”
“是誰?”
“便是郗邁。明公,他年紀雖尚少,然其才過人,望明公善遇之,必可得用。”
郗邁,其家是高平郗氏,世代二千石,他的祖父任過本朝太尉。郗邁年少出名,既是靠自己的聲名,也是靠其家的門第,同時也是出於其家所屬的政治派系的原因,年才九歲,就被初任撫軍大将軍、今已執掌朝權的“相王”程晝辟爲府掾。桓蒙因伐蜀之功,獲得升遷,前時被朝廷拜爲了征西大将軍。桓蒙的好友王逸之,是郗邁的姑父,便經由王逸之的關系,郗邁進入到了桓蒙的軍府,現任征西府掾。察其年齡,今年也才十幾歲罷了。
桓蒙對郗邁也是很欣賞的。
桓蒙這個人英氣高邁,很少推崇别人,但在與郗邁相識後,卻認爲他深不可測,因并不以他的年少而輕視於他,反是傾意禮待。聽到袁子喬對郗邁的舉薦,桓蒙呼郗邁的小字,說道:“嘉賓誠有長材。”笑道,“而與卿相比,他卻仍遠不足矣!”
桓蒙情深意切地看着袁子喬,往日棱棱生威的眼中,流出溫情,他以雙手握袁子喬之手,對袁子喬說道,“袁羊,我於此紅塵世間,常覺孤寥,唯獨與卿,可以暢言。知我者,卿也;知卿者,我也。你安心養病,等你病好了,咱倆再共籌戎機,等到神州光複,事功已成,你我便泛舟江湖,伴遊山水,如此,既不負丈夫之偉志,又不辜自然之雅趣,豈不快哉?”
袁子喬嘴角露出微笑,說道:“明公,若說神州光複,觀今江左,豪傑蓋世,能成此偉業者,隻有明公一人!子喬蒲柳賤軀,何足敢與明公并提。明公,我有點累了,想要休憩片刻。”
“好,好,你休憩。”
這一休憩,袁子喬就再也沒能醒來。
兩天後,袁子喬盍然而逝。桓蒙悲痛欲絕。辦完了袁子喬的喪事,想起他說莘迩可爲自己北伐中原的力助,桓蒙就提筆給莘迩寫了封信,派人送去定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