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旗之下,莘迩急令人前去探看,究竟出了何事。
不多時,打探的那軍吏馳馬奔回,神色倉皇,語氣急促,說道:“禀報将軍,秦虜派出了強弩手百數,隐於陣後,等到安崇等殺到之際,突然齊齊攢射,又有甲士數百,一并掩殺而出。安崇猝不及防,中了強弩,墜落馬下。随他沖陣的我軍甲士,亦有不少中創的。故是撤退。”
莘迩問道:“安崇戰死了?”
那軍吏答道:“兵士們拼力把他搶了回來,生死尚且不知。”
唐艾持扇於胸,神情慎重,說道:“明公,不意安崇竟被秦虜暗算!我軍三次試攻秦陣,而都無功,士氣雖然不至於低落,但秦兵的鬥志必會爲之一高。呂明頗有智謀,接下來,他一定會抓住機會,向我陣發起反攻了!明公,現下應當立即傳令陣中,命将士做好堅守之備。”
戰場的形勢本就多變,往往倏忽之間,攻守便會易位。
現在,就是到了攻守極爲可能出現改易的時候了。
莘迩認同唐艾的判斷,當即傳令,一面遣預備隊上前接應退撤的安崇部戰士,一面嚴令陣中的各個部分,包括西邊的麴球陣,若是秦兵果然趁機來攻,務要守禦不動。
……
秦軍,呂陣,中軍。
呂明望見安崇落馬,其所率之甲士不複漲潮之勢,而如退潮也似,向後撤去,不覺大喜,與左右衆人說道:“唐兒三攻我陣,兩次無功而返,一次铩羽大敗,是我反攻之時來也!”
季和深以爲然,說道:“将軍所言甚是!便請将軍即刻下令,全線反擊!”
目前戰場的局勢,看似漸漸地有利於秦軍。
按下生擒莘迩、麴球,将他倆獻到朝中,少不得,足可換個侯爵,本官也能往上遷個一二品的興奮,呂明拿出了戰前定好的戰法,使傳令兵傳之於本陣、姚陣,把他的命令迅速下達。
秦軍,姚陣,中軍。
姚桃接到了呂明的命令。
命令的内容很簡單:“隴兵三攻我陣不利,此我克勝之時也。我大旗不動,汝陣不得動;大旗向下三次,汝即催兵前鬥。金鼓不鳴,不許退兵;如敢擅退,斬!”
姚桃接下了這道軍令,那傳令兵自便回去複命。
姚桃身邊一人說道:“呂将軍這是打算與隴兵決戰了啊。”
說話這人光頭黑衣,乃個和尚,正是竺法通。
姚桃問他,說道:“此時決戰,竺師以爲,我軍勝算幾分?”
竺法通沉吟了會兒,說道:“呂将軍的軍令中說得不錯,隴兵三次攻我,悉無功也,此時确是我軍反擊之良機,從時機上來講,現在發起反攻,适當其時;然明公請看……”
他用拇指和食指抓着寬大的袍角,以中指指點對面的莘陣、麴陣,說道,“莘幼著、麴鳴宗兩人的本陣,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於今仍十分安穩,似是并未受到太多其三攻不利的影響。呂将軍部雖精,莘部亦精,而呂将軍兵少,不及莘、麴,攻勢打起之後,如能萬衆一心,依按呂将軍的命令,無金鼓皆不後退,則勝算八分,但如不能做到這點,勝負恐在五五之間。”
姚桃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竺法通問道:“明公點頭,是覺得貧道說的對吧?卻緣何歎息?”
姚桃說道:“竺師說得很對,莘幼著、麴鳴宗俱善治兵者,他倆的本陣并未受到莘幼著三攻不利的很大影響,呂将軍現在就要發起反攻,取勝恐怕不易,卻是未免操之過急!”
他頓了下,因見左右無有外人,都是跟從他家已久的心腹,遂又說道,“如換了是我,我會繼續堅守本陣,同時,抓住莘幼著三攻不利的戰機,遣騎騷擾隴陣,改易一下攻守之态,以使我陣的兵士能夠得到休息。待至午時過後,想因我部騎兵的不斷騷擾,隴陣的兵士沒空吃喝,必定會饑渴難耐了,然後我再麾兵前進,急攻其陣。以我逸兵,攻彼疲兵,勝如反掌矣!”
“隴陣的兵士沒空吃喝”,此話包含了兩層意思。
大多時候,兩軍對陣,勝負不是能在半天之内就打出來的,因此,當兵士們列陣的時候,他們都會自帶幹糧、飲水,在戰況不緊張,或者本陣處於攻勢之時,兵士們就可以在原地吃些東西、喝些東西,以補充體力。這是一層意思。
吃喝的前提是“戰況不緊張”,或“本陣處於攻勢”,而如果戰況緊張,又或者本陣處於守勢,敵人的騎兵、步兵等,不斷地發起一波波的進攻,在這種情況下,爲了保證陣線的穩定,免得受到敵人的突襲,那麽陣中的己軍兵士當然也就沒有了從容吃喝的時間。這是第二層意思。
呂明抓住戰機,及時布置反攻,已是堪稱知兵,然姚桃左右諸人聽了姚桃的話後,卻都頓覺姚桃的此策比呂明似是更加高明。
便有他的參軍薛白,說道:“明公此策,高明之極,何不禀與呂将軍,請他考慮采納?”
姚桃瞥了薛白一眼,心道:“我撤兵到襄武城日,呂明急赤白臉的,又是逼我回鄣縣守城,又是惡狠狠的拿軍法吓唬我,……他娘的,老子寄人籬下,對那孟朗之輩,雖是不敢得罪,忍氣吞聲,然爾呂明,算個什麽東西?也這般盛氣淩人!老子與他的官職相等,都是四品,他憑什麽當着那麽多将校、僚佐的面,淩辱於我?無非是看我降人,瞧不起老子罷了!老子隐忍不發,反而陪他笑臉,甘願從他軍令,已是委屈求全,如何能再把此良策,告與他知?
“唉,薛白、王成這幾個唐兒,說來是我父、兄的故吏,到底非我族類,靠不住啊!往時尚好,於今我兄戰死,我部降於蒲茂,他們幾個明面上對我,盡管仍是恭恭敬敬,私下來,我聞之,卻與孟朗頗有書信來往。”
想到這裏,久存姚桃心中的一個猜疑不禁再度浮了上來,他摸着胡須,面色如常,心中想道,“想當日,孟朗用那金刀計陷害我,這其中背後,會不會就有薛白幾人的暗中參與?”
薛白是姚部的參軍,王成是姚部的長史,他兩個俱祖籍太原,是寓居於江左的,最初投靠姚桃的父兄是因爲他們的家族品等不高,沒法在江左出人頭地,故乃做了姚氏的謀佐,而今眼看姚氏敗於蒲秦,成了秦臣,此前他們和姚國、竺法通等所籌劃之“攻占關中,圖取河北”的謀劃盡已付之流水,大約是不能再得以實現了,那麽他們爲了自己的前程着想,底下裏,與同爲唐人,且在蒲秦掌權,深得蒲茂信賴的孟朗有些來往,實是不足爲奇。
唯那“金刀計背後會否有他們幾人的參與”,此實是姚桃冤枉了薛白、王成等。
那個時候,他們與孟朗還不熟悉,哪裏會參與此謀中去!事實上,也正是因了金刀計,讓他們見識到了孟朗的謀略、能力,之後,他們才開始與孟朗搭上線的。
薛白哪裏知道,他的一句建議,得來了姚桃對他越發加深的猜忌?
聽姚桃回答他說道:“若是呂将軍的軍令尚未下達,我自可将此策禀與,請他慮之;然呂将軍的軍令現在已經傳遍三軍,我軍的将士無不知曉,已着手備戰了,朝令夕改,已是軍中大忌,況乎前刻之令,後刻即變?且現又正值敵我接戰之際,如果這麽做的話,全軍将士勢必六神無主,我軍将不戰而敗矣。我的此一陋見,卻是不好於此時,上報給呂将軍了。”
姚桃這話說得非常在理,薛白想了一想,隻能罷了。
盡管對呂明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姚桃深懷不滿,但對其之軍令,正如他的竊思,卻“委曲求全”,還是不得不從之的,與竺法通、薛白等議論、交談稍頃後,姚桃就把呂明的軍令改成自己的話,下達給了本部的将士。
約過了兩刻鍾,聽到呂陣中戰鼓響起。
姚桃登上陣中的望樓,左顧呂陣。
一支由三百甲士、百十騎兵組成的突擊部隊,從呂陣馳出,殺向了南邊的莘陣。遙見此支部隊打的将旗,其帶隊之将,分是兩人,步卒的将領是呂明帳下的勇将,現任千人督校尉的齊禾;騎兵的将領是此前元光投秦那夜,值守呂明轅門的牙門将苟單。苟單與他的從兄苟雄,不管是性格的暴躁也好,個人的勇武也好,都很相像,亦是秦軍中小有名氣的一員悍将。
便如莘迩攻秦陣,須得先動其陣腳相同,呂明現攻隴陣,也不是說一下就把全軍壓上的,亦得先遣勇士,沖一下隴陣的陣腳,然後才好全軍進攻的。
雖然身爲降将,對蒲秦沒甚感情,但畢竟現下身爲秦将,處於秦軍這一方,秦軍的勝負對自身還是頗有關系的,故是姚桃摒除雜念,目不轉睛地盯着齊禾、苟單部,看他們的進戰成果。
……
苟單身披重甲,引騎於前,冒着箭雨,馳近隴陣,将要接觸的時候,在他的帶領下,此百十騎兵忽然左轉,從隴陣的前方擦掠而過,旋即回向北行,行不多遠,兜頭折返,再一次沖向隴陣,又在接近之時,再次轉走。如此三番。每次前沖時,隴兵射箭,他們也引弓回射。
因爲隴陣的前排也是盾牌手組成的盾牆,因而苟單部騎兵的引射,不是平射,皆爲向上射,箭矢經過一個抛物線,越過前排,射入後頭,三次的前沖,給當面之隴兵造成了三二十的傷亡。不過,苟單部的騎兵,也在隴兵的硬弓、強弩下,出現了少數的折損。
此三沖,既是爲擾亂隴陣,也是爲掩護齊禾部的甲士。
齊禾帶部殺到,苟單引騎退到隴陣北的百餘步外,出於保存馬力的目的,疾馳改爲了緩行,接着往隴陣射箭之同時,擔負起了爲齊禾部壓陣、支援的作戰任務,把戰場交給了齊禾。
齊禾身高體壯,穿了兩層厚甲,他與他所率的秦兵甲士都沒有拿長兵刃,盡持短刃。
有持鐵槌的,有持短斧的,還有拿鐵連枷的。
在精甲的保護下,此三百戰士一往無前地沖向了隴陣的盾牆、槊林。
鐵槌、短斧、鐵連枷,都是克制盾牌的武器。尤其鐵槌、鐵連枷這兩種純粹的鈍器,打在盾牌上,使用者若是力氣大的,沒幾下就能把支撐盾牌的盾牌手打得手臂酸麻,甚至盾牌碎裂。
齊禾便是力大之人,他沖鋒在甲士們的最前,一手抓住鄰近的槊鋒,将之制住,一手揮動十來斤重的鐵槌,逼到盾前,劈頭蓋臉地朝下猛砸。
盾陣後其它的槊手,把長槊從盾牌間的縫隙中刺出,卻不能刺穿他的兩層铠甲。
戰場之上,兵法雲之:“立屍之地”。此時此刻,非生即死,攻破了隴陣的盾牆,就有可能生,攻不破,或被隴兵殺掉,或撤回去後,被呂明事先已經說清的“退則斬”而殺,便隻有死,齊禾熱血沖頭,這個時候,不喊叫兩聲,無法宣洩他興奮、緊張的混合情緒,奈何他少讀書,沒甚慷慨激昂的壯烈之詞可說,就每砸一下,呼喝大喊一聲:“我去你娘的!”
那三百甲士的情緒與齊禾相近,在他的帶動下,不約而同,也是紛紛地邊戰,邊喝叫大罵。
齊禾等與隴兵的距離如此之近,他們盡管帶着兜鍪,看不到他們的口鼻,然通過他們的叫罵,也可想象到他們現下猙獰的面容。這些秦軍的甲士多爲氐人、羌人,叫罵聲中,倒是以戎語爲主。然那守陣的隴兵,不少是來自隴州東南八郡的,東南八郡之地,是隴州境内戎人最多的地方,唐、戎雜居,他們都能聽得懂戎語,——乃至隴兵之中,有的根本就是東南八郡的戎人。聽到齊禾等秦兵的叫罵聲後,隴兵不甘示弱,便給以還擊,不知是誰率先喊起,餘下的随之呼應。
一時間,對面一句“去你娘的”,這邊一句“入你娘的”。
罵聲與鬥聲交雜,鐵槌、短斧、鐵連枷與盾牌、步槊等混戰。
時有隴盾被破,後頭的隴兵頂上;或有秦兵倒地,而其他的死戰不退。
戰有多時,經部将提醒,注意到隴陣東翼的騎兵部隊處,起了塵土,像是隴騎要來參戰,一旦被隴騎纏住,齊禾部就将陷入後無接應之境,苟單當機立斷,不再等他們攻入隴陣,便就下令,率那騎兵百餘,先是慢行,繼而加速,最後沖鋒,加入到了攻打隴陣的行列中。
苟單部的騎兵一加入戰局,當面隴兵受到的壓力立刻增強。
……
莘陣中軍。
便在那交戰方位的左近别陣中,有個姓陳的将校沉不住氣,就派軍吏趕去中軍,請求莘迩,允許其陣分兵,援助交戰的陣列。
聽到了這樣的請求,向來城府深沉,幾乎從不動怒的莘迩,勃然發作,怒道:“陳校尉亦宿将也,焉不知該何以戰?欲自亂我陣麽?告訴他,如敢擅動,斬!”
打發了那軍吏回去,莘迩傳令,命蘭寶掌等必須在一刻鍾内馳援到交戰的方位。
唐艾、郭道慶、趙染幹、趙興等從於其側的諸人,無不屏息凝神,觀望戰況。
空中萬裏無雲,日頭遷行,快到中天,已是将近中午了。
……
呂明眺看齊禾、苟單部戰鬥的進展。
他派給齊禾、苟單的,都是他部中的頭等戰卒,便是放到整個蒲秦來說,也是一等一的精銳,可酣戰良久,竟是猶不能陷莘陣。
呂明由衷喟歎,說道:“隴兵當真能戰!”
莘迩部的能戰程度,也出乎了季和的意料。
說到底,季和入秦軍以今,盡管與隴兵已經交手多次,但要麽是攻城,非爲野戰,要麽雖是野戰,然他所交鋒的對象不是定西的上将,——白石山、鳥鼠同穴山兩戰,曹斐所率之隴兵,實與莘迩現在所率之兵相類,亦是定西的精銳,但曹斐不是良将,故未能把其部兵士的戰力真正地給發揮出來。
季和說道:“将軍,事急矣!此攻如不能破隴陣,莘幼著必會發起反擊,我軍或将敗矣!苟、齊二校尉雖未能陷陣,但已把隴陣東翼的騎兵調了過去,此對我有利,可揮旗下指,令全軍壓上了!”
呂明贊同季和的提議,即便傳令:“旗下三揮!”
照例,在季和的建議後頭,他補上了一句命令,“隴軍西陣之麴部,多陰平降羌,不足爲慮,命姚桃留千人備之,餘下之兵,與我部共攻莘陣!我部攻莘陣之正面,他攻莘陣之西側。候破莘陣,再擊麴部!”
這一句補充十分合理,季和沒有意見。
秦軍西陣。
姚桃接到了呂明的命令,接令以後,略微遲疑。
竺法通看出了他的猶豫,問道:“明公,怎麽了?是對呂将軍的此令有什麽顧慮麽?”
姚桃說道:“麴鳴宗陣雖多降羌,然麴鳴宗者,定西之名将也,其帳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諸人,悉悍勇之士,呂将軍令我隻留千人備之,……”
竺法通說道:“明公是擔憂隻留千人,怕會抵不住麴鳴宗麽?”
姚桃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道:“我正有此慮。”
竺法通說道:“那明公當即刻将此慮禀與呂将軍!”
如果說,之前“不如等到過了午時,再作進攻”這條不同於呂明的觀點,因其背後更多幹系到的是呂明的榮辱和整個秦軍的勝負,姚桃可以不向呂明提出的話,那麽“隻留千人,如果抵不住麴球”,其造成的結果,首先受到嚴重損失的便是姚桃的部曲,則姚桃就不能不提了。
姚桃接受了竺法通的建議,正要遣吏去呂陣,陳述自己的意見,卻看到呂陣中軍,那丈餘高的将旗,向下揮動,連續揮了三次。依照呂明前次的軍令,此爲進戰的号令。
竺法通說道:“呂将軍怎這般性急,就下了進攻的命令?明公,現在如何是好?”
軍令已下,如不遵從,下場可知。
姚桃穩住神,采用了權宜之策,先是傳令下去,隻調了千人的部隊,出陣向東,去打莘陣的西翼,同時,遣吏急赴呂明的中軍,上報自己的擔憂。
他派去的那吏還沒回來,呂明部的使者再次已至。
這使者轉述呂明的話:“将軍問你,緣何不從命令,隻遣了千人出戰?”
姚桃解釋說道:“我已遣吏,前去中軍,禀報呂将軍了。”
使者根本不管他遣吏這事,隻是奉行呂明的軍令,抽出佩刀,示意從他而來的督陣戰士圍上,威風凜凜地逼視姚桃,厲聲說道:“将軍言道:我雖不持節,無殺将之權,然若有臨戰不從令者,亦可捕之,待至戰後,奏請大王,按罪論處!……姚将軍,你要違抗将軍的命令麽?”
姚桃無法,隻得在使者的監督下,再度傳下軍令,從本陣中又調出了近兩千的兵士,離開本陣,殺向莘陣。至此,姚桃的本陣,隻剩下了千人上下。
糧爲民膽,兵爲将膽,手頭的兵力急速減少,而與他對陣的麴球,又是聲名在外的良将,姚桃不複從開戰直到方才,都還算平和的心情,不安的直覺占據了上風。
姚桃心道:“呂明非爲庸将,季和更是能謀,卻如何看不到麴鳴宗的威脅,居然令我隻留千人守陣!”隐約猜到,“莫不是因兩山之戰,他倆與我以少敵多,阻住了曹斐、田居部的進路,而之後,襄武又被孟朗攻破,故連勝之餘,他倆起了輕敵之念?……若真如此,簡直是愚蠢!”
他乃至都沒有特别關注出戰的本部兵士,視線一再地落到對面的麴球陣地。
……
麴球沒有過多的關注姚陣,在看到姚陣先後總共派出了三千上下的兵卒,配合全線壓上的呂陣秦兵,以總計約七千餘的兵力,開始了對隻有四五千兵士構成的莘迩陣地之合攻以後,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了莘陣。
望樓很高,站在樓上,足能俯瞰莘陣的全局。
麴球看到,呂部、姚部出戰的兵士,就像是兩股寒冬凜冽的雪霜,在疾風的吹揚下,漫過敵我兩陣中間的原野,分從北、西兩面,襲卷到了兩裏多長的莘部陣前。
莘陣最先接戰的那個方位,原本是戰場上的矚目焦點,然於此個時候,那個方位雖仍在激鬥,卻泯然於衆,已不再顯眼。兩裏多長的莘部陣線上,到處都是敵我兵士奮戰的情景。
莘陣東翼的騎兵,在蘭寶掌的率領下,阻截沖擊了兩次來攻的呂明部步卒,然而呂明部殺來的步卒太多,苟單所率之騎,也回頭試圖對蘭寶掌部進行包抄夾擊,爲避免被困,蘭寶掌不得不率部暫退,遊弋於戰場的東側邊緣,尋找再度入場的時機。
莘迩部三次試攻秦兵,俱未奏效,秦兵的鬥志現下的确頗高,呂明又是集中了兵力,主攻莘陣,於局部上形成了對莘陣的兵力優勢,并且呂明的軍令嚴格,包含了姚部将士在内的所有秦軍兵士,無有敢懈戰的,秦兵的進攻态勢,一時間,竟是猛不可擋。
那白色的霜雪,一點點地浸入紅色的莘陣。
遙眺莘陣中軍,莘迩的将旗雖是依舊屹立,然在接戰約半個時辰後,麴球分明看見,幾面将旗,相繼從莘迩的中軍離開了,部分迎向了東面來攻的秦軍,部分迎向了西邊來攻的姚桃部。
他看得清楚,趙染幹、趙興兩人的旗幟,就在那幾面将旗之中。
趙染幹、趙興都不是隴軍的嫡系,尤其趙興,乃是新投之将,莘迩把他倆都派了出去,足可見莘陣當下所面臨的壓力有多麽的大了。
麴球臨危不亂,不憂反喜,按劍顧與邴播等人說道:“此我軍取勝之時也!”
邴播等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
莘陣,中軍。
莘迩精神振作,與唐艾、郭道慶等說道:“我軍克勝的時機到了!”
郭道慶因見前陣戰事艱苦,已穿上了铠甲,時刻準備參戰,聞此言,驚訝說道:“明公,秦虜悍不畏死,前赴後繼,我陣的前線岌岌可危,此誠然危機之時也,如何說克勝的時機到了?”
莘迩意态從容,笑指秦兵的西陣,說道:“呂明無智,爲破我陣,居然把姚桃陣的多數兵士都給調了出來,於下觀姚桃陣,其所餘之兵,不過千數。這正是我軍先破其陣,繼之,再逐其潰兵,進擊呂明部,以獲全勝之良機也!”傳令說道,“勞煩龍骧,即攻姚陣!”
郭道慶“哦”了一聲,說道:“原來明公所說的克勝時機,是這個意思。”憂色滿面,“唯是龍骧所陣,多爲降羌,戰力不足,而且僅二千餘數,也不比姚陣所留之兵多過太多,萬一不能攻破?可該怎麽辦?”
莘迩對麴球很有信心,笑道:“鳴宗所部,雖多降羌,然鳴宗已得其心矣,卿不見,彼四部降羌之頭領,對鳴宗恭謹非常,心服口服麽?兼鳴宗帳下,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俱虎狼猛将也,用此虎狼爲首,以此服膺之兵,憑鳴宗之能,破姚桃陣必矣!”
……
軍令傳到了麴球的陣中。
麴球笑與邴播等人,說道:“此即我所說的取勝之時也!”
接下莘迩的軍令,麴球率諸将下了望樓,披甲上馬。
邴播說道:“何需郎君臨陣?郎君千金之軀,且請留於陣中,觀末将等破虜陣!”
麴球笑道:“東陣瀕險,征虜的将旗巋然不動,是征虜猶臨矢石,吾豈可留陣?”
莘迩對麴球有信心,麴球對自己也有信心,對攻破姚桃陣,他有十足的把握。
想到打完這一仗後,殲滅了呂明、姚桃部,剩下的石首部孤軍難支,收複隴西已是闆上釘釘的事,而蒲茂、孟朗正與鮮卑魏國交戰,定西完全可以借此勝利,趁虛而入,再向南安、天水等周邊現屬蒲秦的諸郡發起進攻,如果順利的話,不僅可以爲定西進一步地開疆拓土,加大戰略縱深,并且還能以之對蒲秦形成正式的逼壓,在此基礎上,步步爲營,聯手江左的桓蒙荊州軍等,也許數年後,攻滅蒲秦,打下關中,拯萬民出水火,複華夏衣冠於舊土,就不是自他少年時便有的夢想,将會成爲現實了,麴球明亮的眼睛,透出了閃耀的神采。
喚來四個羌部的頭領,麴球說道:“秦虜盡起兵馬,攻征虜陣,姚桃陣現僅存千人,此其自取敗亡也!我以雷霆擊之,勝比唾掌之易。我親率精卒爲汝等前鬥,候我陷其陣,汝等便領兵跟上。等敗了其陣,擒下姚桃,我會上書朝廷,爲汝等請功!何如?”
麴球察人心思,洞識如神,且對此四人厚待優撫,以信任付之,并不以他們是降羌而就輕視,這四個羌部的頭領早被他收服,齊聲應道:“敢不從将軍進戰!”
麴球遂親率邴播等本部的數百将士,首先組成進擊的陣型,出陣而北,那四個羌部的頭領各率本部,列成方陣,從後而進。
……
那面高丈餘的紅色将旗,躍入到姚桃的眼簾。
姚桃就像是被烈火燒到了似的,大驚說道:“真如我料,麴鳴宗來攻我陣了!”
他部下的将士大多被派出,現隻有伏子安等寥寥數将在側。
姚桃急令伏子安,說道:“速赴前陣,務要擋住麴鳴宗!”
伏子安接令而去。
麴球所部進擊如風,當伏子安到前陣時,兩軍相距已不隻有數百步。
伏子安觀察到來攻的隴兵雖然總共有兩千多人,但馳於最前的隻有三四百人,且那面将旗又是招展於最前頭,度想之,應是便於他集火攢射,就故技重施,拿出姚桃教他的射死彭利念的招術,組織起陣中的弓弩手,把他們聚集一處,命令他們:“餘者不射,隻射其旗下之将!”
隴兵到了射程以内,依按他的命令,那百餘弓弩手,果是不射别人,隻朝隴兵将旗下的那個馳馬之将射去。
卻是伏子安無有想到,那将迎對箭矢,催馬不停,揮槊格擋,竟是沒有一箭能夠射到他。呼吸間,這将已馬近姚陣。但見此将,換取騎弓,挽而射之,箭若流星,飛過姚部的前陣,穿越過伏子安身前的數十弩手,半點反應的時間都沒給他,此箭已中其面門。伏子安應箭而倒。
此将正是麴球。
麴球神射無雙,善射者,當然也善於格擋,而且眼神也肯定敏銳。是以,非隻那些姚兵的箭矢不能射到他,并在他們射箭的時候,麴球已經看到了躲在彼等其中,鬼鬼祟祟的伏子安。
這支箭去,莫說伏子安沒有反應的機會,就是望樓上觀戰的姚桃,也是完全沒有想到。
姚桃駭然說道:“久聞麴鳴宗善射,神射至此乎!”與陪同他的竺法通說道,“伏子安,我部之悍将也,方才應敵,便即身亡,我陣危矣!非我親至,不能阻戰!”危機關頭,他倒有膽勇,慌忙奔下望樓,喝令取馬,命與左右秦兵,以勇武的姿态,說道,“莘陣受我軍兩面夾攻,已然将破,隻要能把麴鳴宗擋下稍頃,我軍就能大勝了!汝等随我赴鬥!”
蓦然聽到一陣聲響。
姚桃往聲響來處看去,是他的前陣已被麴球部攻破。
“這、這……。”
從麴球射死伏子安,至此時,隻不過才一刻鍾而已,前陣怎麽就破了?
姚桃瞠目結舌。
隻見麴球當先,擋者披靡,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等叱戰其側,所向無前,其本部的數百将士,沖入到姚桃的前陣中,無不以一當十,就好像是一群下山的惡狼,在猛虎的率領下掠食,素來被姚桃頗爲自傲以精銳的姚部将士,於此時分,毫無了精銳的模樣,宛似群羊而已。
戰況之所以會如此急轉而下,是因爲兩個緣故。
一則,姚部留守的兵士不多,伏子安方戰即死,又極大地影響到了他們的鬥志;二來,麴球所率的本部兵士盡管才三百多人,不說邴播等虎将,隻那普通的兵士,能夠跟着麴球從襄武殺出,便都是麴球原本部中的精華,人數且不比姚部留守的戰士少太多。
故此,姚桃的前陣,一觸即潰。
目睹赤色軍旗下麴球的英姿,姚桃失魂落魄,一句他正常狀态下,絕不會說的話,油然而出:“唐兒竟有神人如此者!”膽氣盡消,哪還有迎戰的勇氣?他的戰馬剛被牽到,姚桃驚懼之下,連着踩了馬镫數次,才上到了馬上,改變命令,說道,“去接竺師下樓,汝等從我速退!”
……
姚桃逃走,那被他抛下的姚陣兵士,更是兵敗如山倒。
麴球等如同卷席,穿透姚陣,再殺回來,彙合了緊随殺到的四部羌兵,繞至姚陣的最前,散開來,驅趕着潰敗的姚陣兵卒,向東而行。
……
秦軍東陣,中軍。
呂明、季和等在姚陣被破的第一時間,就都看到了。
看到姚部接戰即潰的此幕,呂明、季和諸人大眼瞪小眼,都是不可置信。
見那姚部的敗兵被趕向本陣,呂明知這場仗,他打輸了,痛苦而不甘地令道:“撤軍回城!”
進戰容易,撤退難。
想那出陣的秦兵還在與莘部兵士交戰,如何能夠說退就退?撤退的軍令一下,登時混亂不堪。
莘迩親率預備隊,加入戰局,在攻滅了幾股頑抗、試圖掩護本軍後撤的秦兵後,秦軍的大潰敗已是成了定局。莘迩部由北向南,麴球部從西向東,數千隴兵争先恐後,追擊潰逃的秦兵。
麴球躍馬戰場,望前邊遍野逃竄的秦兵,喜悅不已。
勝面已定,他不欲與部下搶功,就放慢了馬速,取下兜鍪,笑與邴播等說道:“秦虜敗矣!今晚你我就能還回襄武,飲酒縣中了!”
不知從何處來的一支流矢,破空而到,射入到了麴球的脖頸。
麴球低頭看了看那箭矢潔白的尾羽,尾羽瞬間被他噴出的鮮血染紅。
高懸藍天的春日下,麴球仰面栽倒,摔落馬下。
麴球的意外身亡,絕非是爲了所謂的“文學性”。小弟生平最惡,便是文青作家的“爲藝術而藝術”,放到影視劇上,則便是某些導演的“爲人性而人性”。
事實上,麴球的意外身亡,也算是一種寫實吧。
關羽、張飛兩人的死,引起多數人的惋惜?劉秀帳下得力的兩員上将,岑彭、來歙,都是在攻蜀時,被公孫述的刺客暗殺而死。還有如書友所舉的例子,南北朝時期,被後人稱爲“才将”,與孫膑、吳起、李光弼等并列的慕容紹宗,攻颍川時,巡視堰壩,窺探城中動靜,卻座船被突起的狂風吹到了穎川城下,被迫跳水逃生,結果溺水而死。遠的不說,紅軍初期,壯烈犧牲的盧德銘、黃公略、伍中豪、王爾琢、陳樹湘等高級将領,又哪個不令人扼腕?将軍難免陣前死,也許,在某些時候,於其最輝煌之際,将星隕落,才是命運對他們最好的安排吧?至少,他們留給後人了無限的緬思,也給他們自己如果不死的話,會有怎樣璀璨的人生?而留下了無限的可能。
從這方面來講,麴球的意外身亡,既是模仿許多曆史故事的寫實,小弟竊以爲,也是對這個人物最好的負責和結局,畢竟,麴球這個人物,是小弟非常喜歡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