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妍不是一個人出的門。
她身着黃色的褶袴,穿短靿皮靴,策馬攜弓,大頭手提短劍,騎着匹小紅馬在前開道,劉壯仗鐵馬鞭,引臨時集合起來的家中健奴、健婢十餘人,亦皆持刀劍,乘馬緊從於後。
大早上的,天還沒亮透,街上一個行人也無。
他們這一行人的馬蹄、腳步聲,敲碎了黎明的安靜,傳出到路兩邊的裏巷之中,頓時不知驚醒了多少人家。
大頭看起來威風得很,心頭發虛,她一再回頭,小聲地問令狐妍:“翁主,真的要去麽?”
“你再啰啰嗦嗦的,我打你!”
大頭說道:“翁主,小婢不是啰嗦,隻是小婢擔心,這要叫太後知道了,恐怕會責罰翁主啊!”
“責罰就責罰!阿瓜費心費力地爲大王、太後辦事,姓宋的、姓氾的,一個個背後捅刀子,沒個頭兒了麽?我可忍不下這口氣!”
大頭連連點頭,說道:“是,是。莫說翁主忍不下這口氣,小婢也忍不下這口氣!隻不過,翁主,剛才聽你說,給大家搗亂的是氾寬,卻爲何翁主不去堵氾家的門,卻要去堵麴爽的門?”
令狐妍教訓大頭,說道:“你啊,就是有些小聰明,沒有大智慧!”
大頭虛心請教,說道:“小婢敢請翁主教誨。”
令狐妍指點她,說道:“我且問你,氾寬一直在家老老實實的養病,這回卻怎突然跳了出來?”
“翁主不是說,有可能是因爲元光那狗賊叛投秦虜?”
“氾寬那老頭兒,手底下無兵無将,他指派的動的,無非宋羨這類的小白臉,有何用處?怎能與我家阿瓜相比?便是一百個元光叛投秦虜,要無足夠的底氣,氾寬也斷然不敢露頭!”
“那按翁主的話說,氾寬這老家夥,這次是有了底氣了?他的底氣是……,哎呀,他的底氣就是麴爽!麴爽手底下是有兵有将的!”
令狐妍惡狠狠地說道:“沒錯!阿瓜對我說,氾寬昨天見了麴爽。肯定是麴爽見利忘義,答應站在氾寬那邊了,所以氾寬才有了敢與我家阿瓜爲敵的底氣。否則,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興風作浪!是以,咱們去堵氾家的門是沒用的,當得釜底抽薪,堵住麴爽才是!麴爽這狗東西,我早就瞧他不順眼了,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
話到此處,令狐妍覺得需要說一句髒話,才能把她的情緒表達得圓滿,奈何拘於翁主的身份,大街上卻是不好口出污言,可又實在忍不住,遂示意大頭,沖她“嗯”了一聲。
大頭冰雪聰明,立即領悟,馬上開口,兇狠地罵道:“他娘的!”
令狐妍一下覺得身心舒暢,豪爽地哈哈大笑了幾聲,揚弓前指,令道:“麴家便在前頭,汝等随我殺将過去!”催馬疾行,率領衆人,到了麴爽家的門外。
大頭二話不說,就上去砸門。
砸沒兩下,門開了。
當面瞧見門内院中,一人在七八個奴婢的侍從下,站在一輛車旁,一腳已經踩到上車用的玉凳上了,可不就是麴爽?卻是麴爽正要上朝去,剛好碰上令狐妍及時殺到。
劉壯揮動鐵馬鞭,指揮健奴、健婢們把麴家的門圍住。
令狐妍也不下馬,帶着大頭馳入麴家。
麴爽驚詫,問道:“莘主,你這是?”
……
差不多同一時間,莘迩到了四時宮外。
此時天色方亮,有那早來的大臣們,已經到了,聚集在宮門外,三兩成群的說話。
看到莘迩的坐車來到,不少人趕忙上來問候。
陳荪也已經到了,站在他自己的車邊,揣手在袖,仰臉望天,不知在發什麽楞。
莘迩在車上時就瞅見他了,因把車子停在了他坐車的不遠處。
下的車來,莘迩一邊含笑回應過來搭話的朝臣,一邊慢慢地走過去,沖陳荪行了一揖,說道:“陳公,好幾天沒見,你又發福了啊。”
陳荪回過神來,連忙還禮,說道:“将軍别拿我開玩笑了,幾天功夫,我能發什麽福啊!”
“诶,一日不見,就有可能滄海桑田,何況數日呢?”
陳荪心頭一跳,想道:“什麽叫滄海桑田?”擠出笑容,說道,“不知将軍此話何意?”
莘迩挺拔而立,雙手按着腰帶,從容笑道:“聞氾公昨天下午去了公家,臨暮方出。自氾公養病以來,公與氾公也是多時未見過了吧?暢談半日,想定可解相思之渴了!陳公,氾公的身體怎麽樣?病養好了麽?”莘迩顧盼宮外的朝臣群,問道,“今日氾公會來上朝麽?”
陳荪大驚,好在他城府深沉,養氣的功夫上佳,倒是表情、舉止沒有失态,口中回答,說道:“氾公新撰了議論‘聖人無情有情’的大作一篇,昨日到我家,是爲送此文與我。他的身體小有好轉。今日會不會上朝,這個……,我不知。”心中大罵,“莘阿瓜!原來你竟有派人監視老夫麽?就知你設刺奸司不懷好意,賊子!賊子!”
他卻想差了,莘迩真沒派人監視他。莘迩又不搞特務政治,幹嘛要監視陳荪?刺奸司監視的隻有氾寬一個,隻因氾寬昨天拜訪了陳荪等三人,故而才捎帶着知了他三人與氾寬會面。
莘迩笑了笑,說道:“希望氾公今日能來上朝吧!我明天就要往援秦州了,臨戰之前,還是很想能聽一聽氾公的意見的。”問陳荪,說道,“我明日出兵,陳公還有何交代麽?”
陳荪答道:“荪不知兵事,哪裏敢有何交代!将軍用兵如神,此援秦州,必能旗開得勝。”
督府右司馬郭道慶也已經來了,他轉到莘迩、陳荪的左近,彷徨繞步,似欲進前,又好像猶疑。莘迩注意到了他,招手喚他過來,問道:“司馬可是有話要對我與陳公說?”
郭道慶欲言又止,一臉的掙紮,猛然擡臉,仿佛鼓足了勇氣,終還是把頭垂落,無精打采地說道:“沒有什麽話。下官适才大膽,聽到了将軍與陳公的談話,深覺有理,想要插嘴,又恐打擾二公,故是躊躇。”
莘迩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郭道慶,說道;“是麽?”
郭道慶應道:“是。”
莘迩就不再問他。
郭道慶的确是有話想說,而且是想對莘迩說。
他是麴爽的心腹,昨天氾寬與麴爽密謀的時候,他就在麴爽家裏,因對氾寬今天将要對莘迩發難之事,他一清二楚。在他私心裏想來,目前秦州危急,於此時刻,不該是朝野上下,齊心協力,一緻對外的麽?卻不意氾寬在這個時候,居然要阻礙莘迩領兵往援!且還要攻擊莘迩。郭道慶對此是大大反對的,無奈他是麴爽的故吏,如把麴爽、氾寬的陰謀告與莘迩,他不免就會背上背主的罵名。故此,他昨天就想把此事告訴唐艾的,結果沒說,今天見到莘迩,他還是想說,可猶豫來,猶豫去,末了還是過不了“忠主”這一關,無法開口。
上朝的時辰到了,宮門打開,群臣依照官職、年齒,排好隊列,魚貫進宮。
至殿上,等了一會兒,左氏和令狐樂經由殿後的通道入來。
禮官唱禮,莘迩、陳荪、孫衍等帶頭,群臣一起行禮。
左氏坐在主位上,美目流盼,首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迎上莘迩的目光,露出了一抹淺笑。
卻看今日上朝的諸臣,慣例站於戎臣班首的麴爽沒見。
左氏問道:“中尉怎麽沒來?”
禮官答道:“中尉并無告假,不知爲何至今未到。”
殿外的侍臣進來報告:“太後、大王,錄三府事氾寬在宮外,請求上朝。”
左氏微覺奇怪,說道:“氾公的病好了,能上朝了麽?”令道,“快請氾公進來。”
不多時,氾寬頭戴高冠,才剛染黑的須髯發亮,穿着春季的青色朝服,印绶齊全,翹頭步履,滿面紅光的登入殿中,手執笏闆,行禮說道:“臣氾寬上朝來遲,乞請太後、大王治罪。”
左氏打量氾寬,見他半點不似患病或大病初愈的樣子,問道:“氾公,你的身體大好了麽?”
氾寬說道:“還是稍有不适,不過明天是征虜将軍率我定西大軍讨伐虜秦的大日子,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樣的大事,臣忝任錄三府事,今日的朝會無論如何都是要參加的,如果有什麽需要臣做的,臣也好一盡綿薄之力。”
立在右側班中的黃榮心中一動,想道:“‘征虜将軍率我定西大軍’,這話是什麽意思?”
左氏說道:“氾公對我定西、對大王的忠心,我與大王俱知。”吩咐丹墀下的内宦,“氾公久病初愈,需加照顧,去給氾公搬個坐榻過來。”
氾寬趕忙推辭。
也就罷了。
今天朝會的頭件,也是唯一一件要事,便是莘迩的明日出兵。
當下,待氾寬站到右邊的群臣首位之後,莘迩從左邊的排頭出列,奉上羊髦、張龜等人草拟、他修改與謄寫了一遍的辭行上書與準備傳給國中各個郡縣的檄文。上書的内容他已經記下了,便立於殿中,把之大緻地說了一遍,也算是正式地禀與左氏和令狐樂。
内容不外乎虜秦犯境,秦州危急,必須立即前去馳援,以及打算帶的部隊都是哪支、從行出征的将校、謀佐都是何人,如此雲雲。
莘迩說完,左氏感慨地說道:“前伐蜀秦,征虜将軍克複漢中等地,勞苦功高,方歸朝兩個月,秦州告危,因就不得不又勞累征虜将軍統兵征戰。征虜實是我定西的壁柱依仗,大王私下裏常與我說,若無征虜,何有我定西之今時?真不知該怎麽才能酬答征虜的功勳!”
莘迩謙虛地說道:“迩前伐蜀,所以能未辱我定西威名,上賴大王之仁德,下賴将士之用命耳,至若臣本人,不值一提。秦虜驕橫,於今無故犯我秦州,臣此至武始郡,與曹領軍合兵以後,一定會把大王、太後對他們的期盼傳達告之,激勵他們爲國奮戰!”
左氏請莘迩回班,問群臣,說道:“征虜将軍用兵秦州的方略,卿等适才皆已聽過了,可有異議?如國沒有,就按此辦行了。”
右側班中,一個朝臣出列,說道:“有件緊要的事,剛沒聽征虜将軍提起。臣敢問之。”
左氏問道:“什麽緊要的事?”
那朝臣答道:“便是軍饷了。敢問征虜将軍,此次從征虜出征的這些将士們的軍饷怎麽發?”
這叫什麽問題?軍饷自按流程發就是,何必多此一問?
莘迩卻不嫌他問的莫名其妙,回答他道:“依照督府既有的章程發辦。”
那朝臣仔細詢問,說道:“敢問征虜将軍,兵戶每月給饷多少?健兒每月給饷多少?輕騎、胡騎每月給饷多少?甲士、甲騎每月又給軍饷多少?”
兵戶是職業兵,他們的父母妻子,随營徙居,同時又是部隊的勞力,比起健兒等,兵戶是又累、又賤,給的軍饷最少。健兒是招募而來的,是雇傭兵,軍饷、待遇都很好。輕騎、胡騎,有的給軍饷,有那臨時征來的胡騎,則不給士兵多少軍饷,主要是給他們的酋率一筆錢。甲士、甲騎,尤其甲騎,是精銳中的精銳,乃是定西的寶貝,各項待遇最高。
莘迩不厭其所問煩瑣,一一回答與他。
那朝臣又問道:“敢問征虜将軍,将士們的軍饷都已經籌集夠了吧?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莘迩笑道:“君之此疑,可由張長史回答。”
軍饷的籌集等事宜,主要由督府負責。督府右長史張僧誠出列,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朝臣說道:“下官從未接觸過軍務,對這些都是不懂,隻是因秦虜勢強,出於對此戰的關心,故而有此數疑。多謝征虜、長史給下官解疑答惑。下官沒有别的問題了。”退回班中。
他剛退回去,又一個朝臣出列。
這朝臣先是恭恭敬敬地沖左氏、令狐樂行了個禮,接着又沖莘迩行了個禮,然後乃才說道:“臣亦有一個疑問。”
左氏說道:“卿有何疑?”
這朝臣說道:“臣聞行軍的路程越遠,需要的役夫就越多。今次征虜出征,适才聞征虜的上書,計共統兵萬餘。敢問征虜,這萬餘兵需要多少役夫?需要的役夫可征集夠了麽?”
莘迩笑道:“這個問題你還得問張長史。”
張僧誠皺起了眉頭,心道:“雞毛蒜皮,問的都什麽東西!”
卻也不能不回答他,便說道,“征虜将軍此回所統之兵,以西域戊己校尉張韶部爲主。張韶部從西域來時,自帶的有役夫。其餘征虜将軍所率之兵,有的是兵戶,其家屬随軍而行,這部分部隊不需要再給他們另調役夫;再有就是健兒營和秃發勃野等部的胡騎、甲騎,這部分的步騎部隊,總計需役夫兩千人,早就已經征調好了,現集結於西苑城中暫住。”
這朝臣說道:“下官知了。尚請征虜與長史勿要笑話下官,下官也是關心則亂。”退了回去。
又一個朝臣出列,說道:“剛才聽征虜将軍說援助秦州的作戰方略,其中一條是:有意分精騎千許,南下陰平。下官略有不解,敢問将軍,陰平在隴西之南,與武始郡之間是不通的,卻将軍爲何要冒着這支騎兵有可能在隴西陷入虜圍的情況,還要派之孤軍深入,往去陰平?”
莘迩答道:“龍骧将軍麴球現與陰平太守北宮越困守陰平,不可不援;武始到陰平不到四百裏,輕騎三日可至,隻要路上不與秦兵接戰,應是可以順利與龍骧會師的。……當然,具體的情況,還要當時候再說,如果秦兵在隴西防禦森嚴,無孔可入,那這援兵也就隻能不派了。”
那朝臣一副恍然的樣子,說道:“原來如此!”像是佩服地稱贊莘迩,“将軍娴熟兵事,真我定西幹城!”
接連三人出來,拉東扯西的,問些不重要的小事,便是左氏,此時也覺得不對了。
這三人相繼問完,又有人出來發問。
左氏看去,發現這人與前三人一樣,也是出於隴西右姓士族,素來親近氾寬、宋闳的,心中犯疑,想道:“氾寬今日忽然來朝,他的這些黨羽又盡提些奇怪的問題,這是怎麽回事?”
不說莘迩、張僧誠接替回答氾寬黨羽的提問。
卻那氾寬,立在班中,看起來沉穩如常,他的餘光,卻不時瞟向殿門口。
他心裏想道:“怪哉!麴爽怎麽到現在不來?”
……
麴爽這時哪裏能到宮中?
令狐妍率奴婢把他的家門堵住以後,他嚴厲地與令狐妍交涉無果,雖是他家中頗有壯奴、門客,實是不懼令狐妍的那點子人馬,但令狐妍不僅是莘迩的妻子,還是令狐樂的從姊,一向極得左氏的喜愛,一旦動起手來,萬一沖撞到了令狐妍,他沒好果子吃。思來想去,盡管怒不可遏,麴爽到底不敢強闖。而随着吵鬧聲音的越來越大,把裏中的住戶全都驚動了出來,想那能與麴爽住在同一裏的,其家無一不是朝中的顯宦,衆目睽睽下,麴爽更是不敢造次了。
於是,就被令狐妍堵到了現在。
見麴家門外的裏巷路上,圍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令狐妍英姿飒爽,開始義正辭嚴地責備麴爽。
她坐於馬上,手持雕弓,居高臨下,俯視麴爽,直呼麴爽的小名,說道:“麴駒!自我定西建國以今,你家世受國恩,先王以東南八郡付與麴侯坐鎮,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你不思盡忠報效,反而跟着奸賊陷害忠良,你此是不忠!
“麴侯故後,舉你接任督東南八郡軍事,然你不願離都,當時朝議以爲東南八郡是我國東南之重鎮,身爲督将,豈可不親在任?俱以爲不可!要非征虜将軍力排衆議,你能一邊任着督東南軍事,一邊猶在朝中任中尉之職,爲國上卿麽?且若非征虜,汝子能尚删丹翁主麽?你之能有今之權重,汝子能有今之榮貴,悉征虜力也!征虜立心爲國,凡此種種,都是出於公心,自不會想着以此換你回報;可你不體諒征虜的苦心,反加誣陷,你此是不義!
“方下,秦州告危,你爲了私利,罔顧國家的危難不講,龍骧将軍麴球,麴侯在世的時候,譽他是你麴家的芝蘭,汝再從子也,你竟也不欲救麽?你此是無親!
“麴駒,你這個不忠不義,無親之徒!何顔面苟活於世?”
前邊兩條指責倒也算了,這最後一條指責,令狐妍用詞雖然最少,但若論及分量,在指責麴爽的三樁罪中卻是最重。門外圍聚的人們聞言聽了,竊竊私語,盡是議論紛紛。
麴爽的怒氣不翼而飛,二月上午清涼的風中,他汗流浃背。
麴爽說道:“莘主都是從何處聽來的這些?爽怎會是這樣的人呢?這都是别人對我的污蔑!”
令狐妍冷笑說道:“是麽?”
乘馬於令狐妍身側的大頭,狐假虎威地哼了聲,重複令狐妍的話,說道:“是麽?”
劉壯早就下了馬,執鐵馬鞭護衛在令狐妍的馬前,他緊張地盯着麴爽身後的那些麴家壯奴、門客,忽聽到一個聲音急促地從門外傳進,他扭臉去看,是個軍吏。
那軍吏試圖沖過莘家奴婢的包圍圈,但被擋住,不得進來,他高聲說道:“我有緊急的軍情報與中尉!你們不得阻擋!若是誤了軍務,你們擔當得起麽?”
令狐妍撇嘴,問大頭,說道:“大頭,你告訴他,我擔得起擔不起?”
大頭便大聲對那軍吏說道:“放眼整個定西,就沒有我家莘主擔不起的事!你亂嚷嚷什麽,吓唬誰呢?”
麴爽認出那軍吏是衛泰,本是他帳下的谘議參軍,田居升遷外放以後,麴爽把他擢遷,繼任了田居之位。昨天晚上,麴爽将他派去了西苑城,坐鎮於他的本部營中。
麴爽賠笑說道:“莘主,那是我的長史衛泰,可能是真有緊急的軍情要彙報於我,還請莘主放他進來。”
當着門外那麽多的人面,令狐妍自不會做出格、過分的事,以免反倒她成了理虧的一面,就示意奴婢們把衛泰放了進來。
衛泰提着袍服的下擺,快步到麴爽邊上,耳語說道:“明公,就在方才,張韶部與秃發勃野等部,一起出了東苑城,進至到了西苑城外!”
麴爽登時大驚,他說道:“什麽?張韶部與秃發勃野等部一起至了西苑城外?”
衛泰說道:“是啊,明公!”
怒火重新從麴爽的心底泛起,直沖他的頭上。不過,這次的怒火,不是因令狐妍堵門而生,卻是因氾寬昨日對他的那句保證而生。
氾寬昨天與他說:“張韶與征虜,隻在征虜打西域的時候,兩人有過短暫的碰面,此前他二人并無一丁點的關系,此後他二人一在西域,一在谷陰,遠隔兩千餘裏,更是亦無任何的來往,張韶是不可能賣命支持征虜的!是以他而下雖部曲萬餘在都,不足爲慮。等到明天朝會,把征虜的事情解決掉,中尉到時稍對他加以招攬,他定就會欣喜地從投到中尉帳下了!”
麴爽昨天那時,對氾寬的這番分析還是挺以爲然的,卻不料今日張韶竟與秃發勃野等部聯兵向西苑城!這說明什麽,說明張韶哪裏是“不可能賣命支持征虜”?他分明就是在“賣命支持征虜”!曹斐出兵的時候,麴爽也是分了些兵馬給他的,現今麴爽在王城的部曲,僅比莘迩多點,也就數千步騎而已,而下張韶突然表面态度,站到了莘迩那邊,之前麴爽、莘迩雙方兵力的對比,立刻從麴爽占優,變成了麴爽劣勢,莘迩占據絕對的優勢了。
麴爽心中大罵:“豎儒!能耐全在嘴上!說起來頭頭是道,落到實處,他娘的,分毫不靠譜!”腦筋急轉,想道,“張韶與莘迩合兵,是我部的兩倍多!如果開戰,我必敗無疑,而我若敗,莘阿瓜外貌忠厚,手段實狠,以他殺宋方、逐宋闳、殺令狐京、貶令狐曲白身的毒辣,定不會饒我性命!罷了,罷了,當機立斷,智者所爲,我當做個智者!”
他的震驚之色流露到了臉上。
令狐妍瞧出了端倪,雖不知他是爲何震驚,卻不影響在此基礎上吓他一吓,引弓射箭,隻聽“噗”的一聲,矢中麴爽坐車的車廂,箭尾的羽毛搖晃。
麴爽驚慌擡頭。
令狐妍捉弓挺身,杏眼生威,作色說道:“麴駒,你想身死族滅麽?”
……
四時宮,朝堂上。
時近午時,宮外的戍将匆匆地趕到殿外,請求觐見。
左氏召其入殿。
那将神色倉急,說道:“太後,大王,有若幹泮宮的學生,伏於宮外,拜叩不止,說、說……”
這兩件事來的沒一點征兆,左氏和令狐樂都是愕然。
左氏問道:“說什麽?”
那将吞吞吐吐,說道:“那些學生們說,先前的隴西失陷,是因爲且渠元光叛投秦虜,故此,責任、責任,隴西陷落、秦州危急的責任其實都在征虜将軍的身上。”
左氏隻當自己是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那将便又再答一遍。
左氏還沒來得及說話,令狐樂生氣地說道:“怎麽會是征虜的責任?”
宋羨出班,說道:“大王,若無且渠元光的叛逃,秦虜就不會獲知曹斐等部的虛實,——臣聞曹斐、田居曾有克敵之計,便是以高延曹領部出山谷,繞擊秦虜陣後,如此前後夾擊,秦虜覆矣!可就是因了且渠元光的出賣,此計乃不能得成。曹斐部因被阻於鳥鼠同穴山下,不能及時趕到隴西。遂有了隴西失陷。且渠元光實是導緻隴西失陷的罪魁!而那且渠元光之父是拔若能,拔若能是征虜的義弟。按這層關系說,隴西失陷,也有征虜的責任,卻亦不錯。”
令狐樂說道:“且渠元光是且渠元光,征虜是征虜,又不是征虜叫他投虜的,怎能混到一起說呢?”
宋羨說道:“固然不是征虜叫且渠元光投敵的,可征虜禦下如此不嚴,此其一;胡人反複,時臣時叛,此其二;征虜部下現所常用的兵馬,多胡騎,如豬野澤雜胡騎、北山鮮卑騎、盧水胡騎等,此其三;盧水胡當年是征虜親自将之徙入到建康郡的,拔若能又是征虜的義弟,可以說盧水胡騎應是征虜最能信任的胡騎了,尚有元光之叛,何況其它?此其四,……。”
令狐樂問道:“你說這一二三四的幹什麽,與孤問你的話有幹系麽?”
宋羨順着自己的話,自說自話,說道:“因此四點,臣以爲,這回征虜統兵南下,馳援秦州之事,最好還是緩上一緩!”
令狐樂問道:“爲何緩一緩?”
宋羨答道:“自是以免再出現元光投敵此類的事!”
令狐樂畢竟還小,盡管覺得宋羨建議暫緩出兵的理由,似是牽強,可表面上聽來,又好像順理成章,一時不知何以答複,便轉看左氏。
左氏在看莘迩。
莘迩不動聲色,立於班中,嘴角還帶着點微笑。
這點微笑如似春風,頓時撫去了左氏無備之下,忽聞令狐曲、學生,及宋羨進言之所議等接連針對莘迩之事,而相繼出現的驚訝、惱怒和不知所措等等情緒。
左氏穩了穩心神,說道:“兵馬已集,張韶部已從西域千裏來到,役夫也已招至,糧秣軍饷亦已齊備,并且秦州十萬火急,怎能說暫緩就暫緩?你此議不行!”
宋羨說道:“懇請太後、大王考慮一下輿論!泮宮的學生皆我定西之俊秀也!如今連泮宮裏頭也群情沸騰,學生伏阙!……太後,不如從那學生中,召其首者陛見,聽聽他們的說辭?”
左氏再次往莘迩看去。
莘迩說道:“那就請太後召他們進來聽聽?”
左氏就令道:“召其爲首者入宮。”
宋羨自告奮勇去召,左氏允了。宋羨興沖沖地出到宮外,打眼一看,大吃一驚,見那宮外伏拜的學生卻是寥寥,僅有十四五人罷了。這與他昨天交代給那兩個學生的話可是完全不一樣!泮宮裏現有學生五百餘,他昨天交代的是:至少聚個三二百人伏阙!眼下卻如何隻有這點人?
那爲首的兩個學生,即是宋羨見的那兩個,看到宋羨出來,爬起來,湊至他身前。
宋羨問道:“怎隻有這十來人?”
那兩個學生中的一個答道:“本是召集了百十人的,但在出泮宮時,被聞訊去到的陰師給攔下了!大部分的學生因就回去了,仍願意跟着我兩人來的,便隻有這些。”
十來個學生能有什麽用處?莫說以此打擊莘迩了,隻怕還不夠丢人的!
宋羨大失所望,心道:“學生被陰師攔下,這十來人稀稀疏疏的,要被太後、大王知道,非但不會對氾公的謀劃起到助長聲勢之用,且還會拖氾公的後腿!我不可帶此兩人進宮。”
那學生問道:“君從朝中出來,是太後、大王要召見我等了麽?我已備下說辭,一定慷慨激昂,不會有負君昨日之囑!”
宋羨卻是已經沒了帶那兩個爲首學生入宮的意思。
他敷衍說道:“太後、大王沒有召你們進宮。你們的請命,太後、大王已知,命我出宮,撫慰你們。你們先回去吧!”
那學生驚訝說道:“這就回去?”
宋羨急着給氾寬說此情況,沒功夫再與這兩個學生多說,說了句:“趕緊回去!”便就掉頭回宮,奔四時宮去。
他卻還是返回到殿上的晚了,氾寬已經發動!
連續好幾個氾、宋之黨的中堅朝臣,出班附和宋羨。
他們由學生的請命講起,說到“風聞的王城名士議論”,最終落腳於“我朝現下可用之兵捉襟見肘,如是再有大敗,何止秦州告危,東南亦将日夜有警矣”,堅決要求暫緩莘迩的出兵。
宋羨到殿上時,正值氾寬随於那些黨羽之後,做總結發言,也是一樣的奏議内容。
宋羨沒法打斷他,回到自己的班列,心神不甯。聽着氾寬洪亮而自信的聲音,宋羨偷觑莘迩神情,見到莘迩還是那副鎮定自如的模樣,一股不妙的預感,慢慢地彌布在了宋羨的胸中。
氾寬說完了話,說道:“此臣之愚見也,不知當否,敢請太後、大王征問諸公意見。”說完,也不看陳荪、張渾,退回班中,但不禁地再又瞥了眼左邊的武臣班列,心道,“麴爽怎麽還不來?”麴爽雖是仍還未到,然箭在弦上,他适才卻是不得不發了。
莘迩既還是不說話,左氏便問朝中能稱得上“公”的陳荪、張渾、孫衍等人,說道:“公等何見?”
孫衍是王國三卿之一,年紀又長,所以昨晚莘迩沒有把他叫到家裏,但是今天早上在宮外等待進宮的時候,黃榮已經把氾寬的私下串聯、莘迩對之的判斷和他們昨晚議定的對策都告訴了他。孫衍心中有數,也就處變不驚,立在班中,無有出列。
張渾心中想道:“昨天氾寬與我說好的,今天朝會,将會是他、我、陳荪和麴爽四人一塊兒向莘幼著發難,其中的關鍵是在麴爽,可麴爽至今不見人影,會不會出了什麽變故?我家自被先王打壓,直到現在,方稍微有所重振,要是再出差錯,無出頭之日矣。我且靜觀一二。”他也就一言不發。
陳荪已知氾寬的此謀洩露,被莘迩知曉,而又見莘迩從容不迫地姿态,猜莘迩必有應對之策,因便亦垂目默然。
殿中詭異地陷入了沉靜。
氾寬咳嗽了兩聲,張渾、陳荪還是默不作聲,就如同泰山頂上的那一棵松樹,任你八面來風,他倆自巋然不動。氾寬詫異之後,想起宋羨回來時,沒有帶請命的學生,顧不上沉穩的作态了,急忙扭臉去看他,瞧見宋羨面色灰暗。麴爽不見來、陳荪與氾寬不說話、請命的學生未被帶進殿中,要是隻有其中的一個異常,倒也無妨,三個異常結合一處,氾寬後知後覺,頓起了與宋羨方才相同的不妙之感。
見沒有人出聲了,莘迩緩步出列,徐徐說道:“臣敢請太後、大王召兩個人進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