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府的權力,莘迩已能掌控在手,任不任督府的左長史都無所謂了,因是,在被定西朝廷拜爲建康郡侯以後,他主動辭去了左長史的職位,舉唐艾繼任此職。
莘迩的這個舉動,與麴爽一邊接任都督東南諸郡軍事,一邊抓着中尉不放手的行爲,可謂是截然兩類。
卻那麴爽不僅貪戀中尉之職,不肯離都,且一見督府空出了唐艾原任的右司馬職位,就立刻上表朝中,以“郭道慶從伐冉興有功,一直尚未得酬賞”爲由,薦他接替唐艾,繼任右司馬。
仍是出於鞏固與麴家同盟的緣故,——麴碩是此前麴家的宗主,與莘迩的結盟是他爲麴家定下的路線,而今麴碩死了,麴碩的諸子各方面皆不如麴爽,麴爽俨然已成麴家的新任宗主,而莘迩與麴爽的關系其實不算很密切,在這個時候,與麴家的盟友關系當然就是更需呵護了,所以,和麴碩死前舉薦麴爽接任都督東南諸郡軍事一般,莘迩對此也沒有反對。
也就是說,經過這番調整,督府的最高權力層,現已變成張僧誠、唐艾爲首,郭道慶居三了。
莘迩問道:“情報确鑿麽?”
郭道慶答道:“這是秦州刺史麴使君遣騎加急送到督府的軍報,必然是确鑿的。”
麴球是個沉穩的人,這樣大的敵情,他一定會驗證無誤之後,再上報督府。
莘迩問道:“蒲茂帶了兵馬多少?”
“号稱步騎二十萬,計有蒲洛孤、蒲建、楊滿、摯申金、齊征、苟敬之、趙興、姚桃等部。”
蒲洛孤是蒲茂的幼弟,早前的隴西之戰,秦将就是以蒲洛孤爲主将的。
蒲建現爲并州刺史,秦國的魏國蒲英作亂時,蒲建被舉報說也有參與其謀,但蒲茂念其宗室,沒有處治他。楊滿是上郡太守,姚國曾與他秘約爲兄弟,姚國死後,蒲茂也未治他的罪。
趙興是趙宴荔之子,現被蒲茂任爲鐵弗大率;孟朗的金刀計未能得用,姚謹雖是逃去了魏國,可姚桃依舊得到蒲茂的信用,現其所領之兵主要是他兄長姚國的舊部。
摯申金、齊征、苟敬之,這三個人,則是蒲秦國内僅次於蒲洛孤、蒲獾孫、苟雄之下的上将。
單從這份從蒲茂出征的将帥名單上來看,凡是能動用的兵馬,蒲茂這回是都帶上了。
莘迩粗略地計算了一下,說道:“二十萬肯定是沒有的,但七八萬總是有的。”問道,“屯駐天水郡的蒲獾孫、朔方郡的苟雄部,可有什麽動靜?”
郭道慶答道:“蒲獾孫部沒什麽動靜,還在天水待着;朔方的苟雄部,目前不知,然料之,應該也不會有什麽異動。”
莘迩沉吟稍頃,與羊髦、唐艾、張龜等說道:“魏之洛州,有慕容武台坐鎮,慕容武台算是個骁将,蒲茂雖傾巢而出,但短日内,料他也定是難把洛陽攻克。不過盡管如此,咱們也得抓緊時間了,以免贻誤戰機,當即刻傳檄張韶,命他晝夜兼行,争取二十天内趕到王都!”
羊髦說道:“正該如此!”
他當場書寫檄令,寫完,呈給莘迩看過,便選得力的吏卒即刻送往西域。
唐艾問道:“明公,這次咱們是主攻南安、天水,還是朔方?”
是打南安和天水,還是打朔方?
莘迩與羊髦、唐艾、張龜等人已經就此問題,讨論過好幾回了。
客觀上講,這兩個方案各有利弊。
把朔方打下的話,朔方與隴西、漢中等郡南北呼應,可以對蒲秦造成戰略上的逼壓态勢,但朔方與定西間隔着千裏沙海,卻是打下以後,不易駐守。
而把南安、天水,或者哪怕是隻把南安打下的話,南安與隴西夾渭水對望,則會有助於進一步穩定隴西等秦州三郡的地盤,但在整體的戰略結構上,不如打下朔方,更對定西有利。
莘迩問道:“卿以爲呢?”
唐艾說道:“艾還是以爲,應該主攻朔方!朔方既下,對虜秦的作戰主動權就将會落入我定西之手,是攻是守,便就會悉由明公做主。朔方雖是打下後不易駐防,但可以與拓跋鮮卑再定盟約,分點好處與它,這樣,合拓跋鮮卑之力,也就可以将此問題解決了。”
莘迩顧與羊髦、張龜說道:“較以南安、天水,朔方誠然是現下我攻略蒲秦的主要矛盾。”
張龜蹙眉說道:“前因令狐京、氾寬等的阻撓,明公已與拓跋鮮卑訂約,卻未能實踐,拓跋倍斤想來一定會有不滿。唐長史此策,确然高屋建瓴,可怕就怕拓跋倍斤,會不會再肯與明公訂約?他如不肯,那就算我軍打下了朔方,虜秦一旦大舉反攻,隻憑我孤軍,也守不住啊。”
蒲茂已經要去打魏國了,留給定西考慮的時間不多了。
莘迩當機立斷,說道:“千裏、長齡所言,皆有道理。打下朔方,對我定西長遠有利,然無拓跋相助,朔方我難以自保,於今攻朔方能不能打的關鍵,半在拓跋鮮卑。蒲茂将要攻魏,時不我待,可馬上擇選使者,二去拓跋部,看能不能再與拓跋倍斤把盟約定下,如能定下,就攻朔方;如果不能,便按千裏之策,仍以趙染幹擾朔方,以主力攻南安、天水!”
唐艾、張龜俱皆同意。
羊髦說道:“這個使者,以髦之見,也不用選了,仍遣秃發勃野便是。”
莘迩笑道:“一回生,兩回熟,就用勃野了!”
秃發勃野還沒打完獵,乞大力就奉莘迩的令,跑到元光家的牧場上,找到了他,召他進見。
秃發勃野引呼衍磐尼等到城中,拜見莘迩,面領任務,回到西苑城的營中,稍作收拾,當天就辭别莘迩,啓程二度前去代北。
拓跋倍斤會否願意再次與莘迩結盟,目下尚不可知,須得做兩手準備。
安崇奉莘迩之令,與秃發勃野一前一後,相遞出城。
秃發勃野往東北去,他往東南去,卻是往隴西給麴球送莘迩的密信。
……
數日後,安崇到了隴西的郡治襄武縣。
定西的秦州初設之時,州治本在武都郡,後來因麴球代替令狐曲,接任了秦州刺史之職,秦州的州治,也就随之轉移到了他的住帳之所,即襄武縣。
襄武如今不僅是郡治,且是州治,然因隴西此郡,短短的三兩年内,數經大戰,民口或被内遷到了隴州的東南諸郡,或死於戰中,或逃亡别地,故而襄武縣裏卻是人煙稀少。
莫說與谷陰的繁榮相比,便是與安崇沿途經過的廣武、金城等郡的縣邑相比,襄武也遠不如。
在襄武縣外,安崇看到了一大片新被墾種的荒地,勞作於荒地上的百姓,不少是辮發、披發、髡頭的戎、胡種人。安崇問了門卒,乃知,這些胡人多是麴球從武都、陰平兩郡遷徙過來的。
武都、陰平兩郡是戎人的祖地,戎人本來就多,戎人的豪姓冉氏又在這裏稱王稱霸數十年,很多的唐人土著不堪其殘酷的壓迫和剝削,有的逃入到了定西,有的逃入到了蒲秦,這就導緻當地民口中的戎人比例,越發地增大。
這種民口比例失調的情況,十分不利於武都、陰平兩郡的治理。
麴球因就在上任秦州刺史後,采用了遷徙的政策,将一些武都、陰平的戎人部落,或遷入隴州,或遷入隴西郡。遷入隴州的,由各地的郡縣長吏安置;遷入隴西郡的,他選其精壯者入伍,給以信用;餘下的,分給土地,善加安撫。
戎人與北方的胡牧種族不類,他們不但牧羊牧馬,并且很早前就開始農業耕種了,若是讓北方的胡牧突然去種地,彼類對之一竅不通,那是千難萬難,可使戎人去種地,這也算是他們的老本行了,在武都、陰平時,襄武縣外的那些戎人就主要是以種地爲生,卻是輕車熟路。
不過也有不足之處,就是戎人的農業生産水平較低,但那也沒什麽,麴球派的有人教他們。
對麴球的此一政措,莘迩是相當賞識和支持的。
私下裏,莘迩對羊髦等誇贊麴球,說他“非僅有将才,亦有治政之能”。
安崇到的縣中州府時,麴球不在府中。
府吏告訴安崇:“使君一早就出了城,還沒回來。”
安崇問道:“可知使君是做什麽去了麽?”
“不知。”
安崇沒法,隻好在府裏聽事堂邊上的側塾等候。
這一等,就是小半天,直到暮色降臨,安崇才聽到安靜的州府熱鬧了起來。
馬嘶聲、紛亂的腳步聲、甲衣聲,此起彼伏的說話聲,紛沓湧入他的耳中。
安崇趕忙出去,見十餘個披甲的将校簇擁着一個著紅色錦袍的青年人,正朝堂上走來。
那青年二十六七歲,面方如田,有封侯之貌,身長八尺,健壯魁梧,腰圍金帶,佩劍,步履雖緩,虎嘯生風,可不就是督秦州三郡軍事、龍骧将軍、秦州刺史,領隴西太守麴球?
龍骧将軍,是麴球新任的官兒。繼替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的張道崇,一并繼承了令狐曲振武将軍的将軍号,振武将軍是四品,麴球的頭銜裏有“督秦州三郡軍事”一條,若是軍職不如張道崇,難免就會尴尬,因是,莘迩舉他爲龍骧将軍。此是三品将軍,按位次,且在征虜前,——當然,莘迩的征虜是江左拜的,含金量上仍是比麴球的這個龍骧不能比的。
話說回來,麴球不到三十歲,已是封疆大吏,都督方面,爲國重鎮,前途端得不可限量,安崇遠遠地就下拜地上。
麴球瞧到了他,人未至,聲先出,朗聲笑道:“老安,你這是作甚?咱倆老熟人了,你還拘勞什子禮!快起來。”見安崇伏地不起,笑道,“怎麽,還要老子親手扶你麽?”
安崇爬起來,連道:“不敢。”小跑迎上。
兩人碰面。
麴球笑道:“你是無事不登我的門,今兒個突然來了,說吧,是不是征虜有軍令給我?”
安崇把莘迩的密信取出,呈給麴球,說道:“将軍料事如神。這是征虜令小人送給将軍的信。”
麴球細心地驗過封泥無損,然後一邊拆信,一邊問安崇,“你何時到的?”
“小人午後到的。”
“哦,我出去巡查敵情了,倒是勞你久候。”
安崇愣了下,問道,“敵情?”
“對了,老安,你來的恰好,正可替我把這道敵情報與征虜。”
安崇問道:“敢問将軍,是何敵情?”
“昨夜我接報,說渭水對岸的南安郡,似是偷偷摸摸地去了一支秦兵。我适才潛渡過渭,去了趟南安郡,抓着兩個俘虜,拷問之下,果然不錯!約有兩萬的秦兵步騎,於昨夜進了南安。”
安崇聞言,心頭一跳,既是佩服,又是吃驚。
佩服的是麴球的膽色,居然敢親身潛入敵境,探查敵情;吃驚的是兩萬秦軍步騎悄入南安郡,所爲者何?
卻見麴球的神色,毫無變化,嘴角乃至還帶着笑,好像親入敵境、敵兵突至,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麴球身後一人罵罵咧咧地說道:“将軍,狗日的蒲茂,這狗虜大張旗鼓地聚兵河東、平陽,号稱要打虜魏,於今觀之,顯然是在哄咱們的了!他真正想打的,說不得,其實是咱隴西郡!”
這将面黃無須,是麴球帳下的悍将邴播。
随麴球過渭水的諸人中,就有他一個,那兩個俘虜,也是他抓到的。
又一将說道:“恐怕不止南安郡,咱們東邊的天水郡,估計現在也已有秦兵的部隊到了!将軍,鬼鬼祟祟偷入南安郡的秦虜,可能是用來阻擊我武始、金城等郡的援兵的;攻打咱們隴西的秦虜部隊,應是會從天水方向來!”
這将髡頭小辮,是屈男虎。
麴球拆開了莘迩的信,認真地看完,這才顧與邴播、屈男虎等将笑道:“兵不厭詐嘛。聲東而擊西,此兵家常用之計。咱們一時不察,上了蒲茂的當,也沒甚可說的。隻是,他想來打咱隴西?那就讓他來!”
“那就讓他來”,五個字,豪氣沖天。
軍情如火,安崇沒有在襄武休息,與麴球挑出的兩個佐吏一道,連夜返程,一人三馬,日以繼夜,馬歇人不歇,三天後,抵至谷陰,緊急求見莘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