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蒙府中,因被袁子喬和桓蒙賞識,習山圖素來得人禮重,從來沒有這般丢醜的時候,上吐下瀉了整整兩天,雖然說來,這與他自己逞強有關,但到底心中郁悶不免。
故是,三天後,當莘迩準備停當,出發與他往去成都的時候,路上,盡管莘迩數與他主動交談,習山圖總是不冷不熱。
莘迩亦不介意。
這次去成都,莘迩沒有帶太多的随從。
不知爲何,也許是成都與重慶同在蜀地的緣故,莘迩想起了他前世時,所聞聽的那句“你們打的越好,我就越安全”,因此,此去成都,他把唐艾、高延曹、羅蕩都留在了劍閣等地。
唐艾在劍閣總攬全局。高延曹進駐到了秦德。羅蕩去守衛葭萌關。至於攻打白水而去的秃發勃野,莘迩傳了一道檄令給他,如他能夠順利打下白水,便到劍閣與唐艾會合。
随身所帶的吏屬,唯李亮、魏述、魏鹹三人。
魏述、魏鹹父子兩個,負責統帶擔負護從任務的百數步騎。
出劍閣時,莘迩是與高延曹及其所部同行。
行數十裏,到了秦德,高延曹自去城中布防;莘迩繼續南下。
數日後,抵至梓潼縣。
梓潼已有荊州兵馬入駐,守城的是個校尉,出來迎接莘迩、習山圖等。在梓潼縣住了一晚,好好洗了一下路上的風塵。翌日,一行人啓程接着南行。
梓潼在梓潼水的東岸,渡過梓潼水,行一二百裏,是涪縣。渡過涪水,行二三百裏,是綿竹。這裏已屬廣漢郡。廣漢郡是蜀地最早的三郡之一,直到前代秦朝中後期,廣漢郡的面積都還很大,那時尚無梓潼郡,梓潼郡被包括在廣漢郡内。廣漢之名,意爲疆域廣闊,達於漢水。不過,現在的廣漢郡已經小了很多。
過綿水南下,經雒縣,過郫水,再行百餘裏,接連渡過數條大小的河流,便是成都城了。
單從地圖上看的話,秦德到成都隻有四五百裏,但沿途多山,道路甚不好行,繞來繞去的,還走了挺長一段的棧道,平地、山道,總計算下來,怕是走了不下近千裏的路程。
成都此城,曆史悠久,乃是建於戰國之時。秦國通過金牛道,攻滅了蜀國以後,秦兵滅蜀的主将司馬錯、張儀等遂在此築城。如今成都的市井間,還流傳着一個傳說,據說當年司馬錯、張儀選擇築城地點的過程十分艱難,很久都沒有能選好,後來看到一頭大龜出於江,周行旋走,司馬錯、張儀即遣兵、民随其迹而築之,城因以立;成都故此又被叫做“龜城”。
現下成都有大小兩城,南城比較大,名爲太城,太,即大也;西城較小,名爲少城。少城隻有西、南、北三面城牆,東面的城牆即是太城的西城牆。這大小兩城,都是司馬錯、張儀所築,保存、沿用至今。天下未亂之前,益州刺史的治所在太城,成都内史的治所在少城。
兩城合共方廣七裏,此是司馬錯、張儀按的周禮制度。
到了成都南邊的江外,莘迩遠遠眺望成都城池,但見其城被兩條江水環繞,遠近皆山。
水光山色之間,雄壯的城牆矗立,占地頗廣的姊妹城中,隐見亭台樓閣。
莘迩問習山圖,說道:“前聞郝、孟二君言道,桓公大敗蜀兵是在笮橋,未知那座是笮橋?”
習山圖淡淡地說道:“笮橋在成都西,這裏是成都北,於此處是看不到笮橋的。”
“成都太、少二城,桓公所先破者,是何城?”
“少城。”
莘迩點了點頭,不再詢問。
李亮知他定是有所思,因而方才有此兩問,趁習山圖前頭帶路的空當,他問莘迩,說道:“明公,亮觀公如有所思,可是在設想桓荊州破成都時的情景麽?”
莘迩求賢如渴,李氏是隴西的大族,日後用兵關中,李亮也許能有大用,有心招攬於他,遂對其也不隐瞞,答道:“不錯。”騎在馬上,揚鞭指畫成都左右,“成都北山巒疊起,兩江滔滔,不利駐軍、攻戰;遠望城東,雖平原沃野,然東爲成都太城,此蜀主宮城所在之所,城防必堅。如此,可供選擇攻城的方位,就隻有城南或城西了。城南,是太城和少城的銜接處,選此攻城,等於是同時與成都的兩城作戰。換了我是桓公,也會選擇從城西發動進攻。”
李亮順着莘迩馬鞭的揮動,仔細地觀察了一遍成都四邊的形勢,認同莘迩的分析和對攻城方向的選擇,心道:“确如明公所言,成都四面,隻有城西,利於攻方。”佩服地說道,“明公真知兵如神!桓荊州與明公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了。”
莘迩哈哈一笑,親熱地叫李亮的小名,謙虛地說道:“苟子,話不能這麽說。桓荊州隻憑萬人,便就成就了滅國的大功。這可以說是蓋世功勳了。膽勇、決斷、謀略,皆在我之上。你不能說是桓荊州與我英雄所見略同,至多了,可說一句,我是愚者千慮,稍及智者一得。”
虛名這個東西,莘迩從來就不在乎。
所以,該謙虛的時候,他也從來都不會客氣。
桓蒙仍沒去城中居住,還是在城外的營中。
習山圖帶着莘迩等人,繞城外的江水而走,行約半個時辰,到了荊州兵大軍的營外。
提前有習山圖的從吏馳去禀報,一群人已在轅門等候。
帶頭的是袁子喬,随在其側的有四五個文士,兩三個武将。
莘迩一眼就看見了郝盛、孟賀這兩個熟人。
下了馬,莘迩把缰繩交給魏述,習山圖引領他與李亮過去與袁子喬等相見。
不用習山圖介紹,袁子喬亦知,眼前這個英武的青年,肯定就是莘迩了,行揖說道:“下官袁子喬,代表桓公,恭迎将軍大駕。”
桓蒙的官職比莘迩高,實權更非莘迩可比,他當然是不會親迎莘迩的。
袁子喬乃是桓蒙帳下第一得用的心腹,這回伐蜀,他又是當之無愧的首功,桓蒙前數日,已經上表朝中,陳說袁子喬等人的功勞,可以預見,不久以後,待朝廷的封賞下來,一個三品、四品将軍的拔擢,肯定是跑不掉的。
莘迩的征虜将軍,也是三品。
桓蒙使袁子喬出來迎接莘迩,說實話,已是給足莘迩臉面了。
莘迩滿面笑容,說道:“久仰将軍名聲,今日得見,盛名之下,果無虛士!迩幸甚幸甚!”
袁子喬身旁一人笑道:“吾等皆知征虜将軍的尊姓,将軍卻是不必自述了。”
李亮皺起眉頭,瞧了這人一眼,因這人是在與莘迩說話,他暫不好插口,便權且不言。
莘迩神色不變,從容笑與此人說道:“君儀态蕭然,神氣不羁,必是江左高士。敢問姓名?”
這人答道:“在下謝執,忝爲桓公帳下司馬。”
李亮嗤笑出聲。
謝執莫名其妙,問他道:“君何以發笑?”
李亮說道:“原來是面壁罵人的謝郎,難怪既見尊者,而言辭無禮。”
謝執的性格放蕩,因其放蕩,所以粗強,年輕的時候,他有過一段故事,一次他被太原王氏族中的一個名士惹惱,怒不可抑,就到此名士家中,肆言極罵,那位王家的名士,生性急躁,然在謝執的辱罵下,卻竟一言不敢發,正色面壁坐而已。此即李亮所言之“面壁罵人”。
這段轶事,李亮是從出使江左歸來的高充那裏聽到的。
卻說時下士人相見,有一種惡俗,便是在寒暄之時,互相以谑罵對方爲風流雅趣,乃至辱及對方的長輩、家妻。此一惡俗,與清談都是脫胎於前代以今,士人們所追求的“自然灑脫”之意境。按說,謝執拿莘迩姓開玩笑,不算過分,可李亮說得也對,莘迩畢竟是尊者,謝執這麽做,是有點過分了。
謝執嘿然,想他謝執,性子發起來,連桓蒙都要被他的強要灌酒給逼的東竄西逃,又豈會肯忍受李亮這句“不自量力”的挖苦?他上下打量李亮,道聲“哎喲”,撩起衣袖,以羽扇點向李亮,睥睨說道:“小眼奴,你是羨慕被我罵的那個王郎麽?莫不是也想找罵?”
李亮的家鄉,唐、戎雜居,民風十分粗野,李亮打小耳濡目染,於罵人此道倒是頗有浸染,他心道:“與君子交,我固彬彬有禮,然要比罵人,我亦不見得會遜於你個老謝!”
不甘示弱,就要接招。
莘迩及時阻止,笑與李亮說道:“不聞‘方外司馬’乎?謝君性情中人,禮法焉是爲謝君所設?”
袁子喬冷眼相看,見兩下罵不起來了,亦出來相勸。
一場風波,告一段落。
入到營中。
袁子喬說道:“桓公入城去了,明天才能回營。今日怕是不能接見将軍。住處已給将軍安排好了,将軍路上辛苦,請先休息一晚。明天桓公回來,下官再來親請将軍。”
莘迩心道:“是真的入城,還是故意冷落我一天?就如千裏建議我用酪漿招待習山圖,桓荊州此舉,會不會也是在給我一個下馬威?”心中如此想,面色如常,笑道,“客随主便。”
袁子喬把莘迩領到給他和從吏、親兵們安排下的住處,問過他有無特殊需求,随後便與謝執等告辭離去了。
不說莘迩、李亮等人。
隻說習山圖,他跟着袁喬等人一道,出了給莘迩等人安排的帳區以後,袁喬叫他歸帳歇息。
習山圖是個文士,去劍閣、回成都,往返一千多裏的長途,翻山越嶺,的确早已疲憊,并适才聞得桓蒙沒有在營中,他就是想要給桓蒙複命,這會兒也複不成,便就從了袁喬的吩咐。
到了自己住的帳中,稍作梳洗,也不吃飯,習山圖栽倒榻上,即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好像有人在叫他,聲音挺急促。
習山圖勉強從睡夢中掙出,睜開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去,瞧見兩個人立在他的榻前。
一個是服侍他的吏卒,另一個似曾相識,有點面熟。
習山圖不想理會他們,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走開,轉個身,想要接着睡覺。
聽到“噗通”一聲,緊跟着,像是扣頭的聲響,滿是蜀地口音的話語響起:“桓公令小人自裁,乞求主簿救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