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蒙聽了袁子喬的建言,沒有立刻做決定,而是問郝盛、孟賀,說道:“莘征虜何樣人也?”
郝盛答道:“下官在劍閣,與他周旋數日,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從來都是溫溫和和,但定西悍将如羅蕩、高延曹者,在他面前,卻都是恭恭敬敬。
“定西軍中的将士,唐人、夷人皆有,夷人占近半之多。夷将以北山鮮卑的貴種秃發勃野爲首,又有呼衍磐尼等衆,勃野稍知禮儀,言談差可,磐尼諸輩,悉粗野之徒,不識唐字,然俱服征虜軍法。下官等回成都時,莘征虜遠送到劍閣道外。
“征虜其人的品性,下官看不透,但禮賢下士、軍法森嚴,卻是能夠看得到的。”
孟賀補充說道:“在劍閣時,下官於定西營中,見到了一座囚帳,有甲士數十人看守,聞言帳内所囚者是令狐曲。令狐曲,令狐氏之小宗也,定西王曾擅任他爲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又聽說令狐曲之弟,名令狐京者,前不久才被莘征虜殺了。”
桓蒙問道:“爲何殺了?令狐曲又爲何被囚?”
“說是令狐京淫軍,妖言惑衆,沮喪軍心;令狐曲,則是畏戰不前,攻褒中旬日未克。他兄弟因此分别獲罪,一個被殺,一個被囚。”
桓蒙嘿然,心道:“那日高充途經荊州,我召他見。高充對我極力贊揚莘幼著,稱他是隴州砥柱,說什麽令狐奉死後,定西新主年幼,全是靠了莘幼著,隴州乃才得安,沒有出現亂子。
“於今觀之,這個莘幼著,屈己敬士、喜怒不形於色、威服夷狄,令狐兄弟不管怎麽說,是令狐家的宗室,且令狐曲系一州之刺史,他不告而誅其弟、囚其兄,又端得是果斷狠辣,砥柱不砥柱的,另外再論,小有枭雄之姿,應是沒錯。”
“令狐京淫軍、令狐曲畏戰”,這樣的借口,或許能哄住旁人,豈能騙過桓蒙?
唐室自遷鼎江左以來,士族與皇室,或言之,士族權臣與皇帝和宗室的鬥争,比之隴州,激烈殘酷的程度,何止差以千裏!
早在南渡後的前期,就有南頓王程嫡,因抗衡當時的權臣王氏,意圖提振皇權,而最終功虧一篑,被誣造反,不僅身死,且其後裔還被改姓,甚至,他被殺的時候,連皇帝都不知道。
屈指算來,唐室偏安江左以近百年,這百年中,類似的事件不說此起彼伏,也是屢見不鮮。
現在亦然。
於下與今朝天子血脈最近、名聲最著的宗室有兩人,一個是於去年開始總理朝政的會稽王程晝,一個是程晝的異母兄,於前年出任鎮軍大将軍的武陵王程曦。
程曦、程晝兄弟一個無學術而有武幹,不滿皇權衰落,一個雅好清談,然無經世大略,與江左名士交往密切。因爲他二人能力、政治的取向不同,故此,而今程晝得以總理朝政,号爲“相王”,相者,宰相,王者,爵位也;程曦卻徒然地位尊貴,被士族排斥,無有實權。
這類的政鬥,桓蒙聽得多了,也見得多了,拿腳趾頭都能猜出,莘迩所以殺令狐京、囚令狐曲,其真正之緣由,必是令狐曲兄弟威脅到了他在定西的權力,斷然非是因淫軍、畏戰雲雲。
桓蒙沉吟片刻,接着想道:“莘幼著有此枭雄之像,也就難怪他敢劫我使者,強占劍閣。郝盛、孟賀這兩個人,空有高名,是不中用的,卻是我錯了,當初就不該遣他兩人赴劍閣招降。
“彥叔建議我檄召莘幼著來成都相會,此策可用。隻是此回該派何人前去?郝盛、孟賀必是不成的了,再遣他兩人去,隻會平白讓他倆再次受辱。”
目光在帳中衆人的身上轉了一圈,瞧到一人,心道,“此子可也!”
挑定了人選,桓蒙撫須說道,“聽你倆這麽一說,莘幼著可稱隴州豪傑了。我還真是想見一見他。彥叔,你的謀策可用。”顧看适才瞧見的那人,笑道,“郝、孟二君,剛剛回來,路上辛苦,不宜再次遠行。彥威,你可願跑一趟,去那劍閣,延請征虜來成都,與我會面?”
被桓蒙點名的這人年紀不大,二十出頭,常人的相貌,無有出衆之處,唯大約“滿腹詩書氣自華”之故,坐在滿帳的江左名流之中,甚有矯然不群之态,并有一股浩然之氣外露。
此人名叫習山圖,“彥威”是他的字,家住荊州襄陽。習氏乃是襄陽大族,宗族富盛,世爲鄉豪。習山圖少懷遠志,勤讀不倦,博學洽聞,如今年歲盡管不大,早已是名滿荊襄。
桓蒙出任荊州刺史之後,循按舊例,辟除了大量本地的士人入牧府爲吏,初時任用習山圖和他的兩個舅舅俱爲州府從事,後來袁子喬與習山圖結識,一談之下,非常器重他,數稱其才於桓蒙,於是,桓蒙改擢他爲西曹主簿。
主簿,是長吏的近臣,兩人的關系因而日漸親密,眼下,習山圖已是桓蒙的心腹之臣了。
習山圖秉持臣屬的本分,主上有令,毫不推辭,痛快應諾。
桓蒙喜道:“彥威肯去,則征虜必來矣!”
……
習山圖是個利索的人,沒有多做耽擱,翌日便出營北上,趕赴劍閣。
數日後,在劍閣山南邊的秦德城外,習山圖碰上了巡邏的定西騎兵,對他們告之來意。
騎兵們即領他入城。
城中守将現爲麴章。
此次從莘迩伐蜀的麴家将校共有麴章、羅蕩兩人,麴章勇武不及羅蕩,智略亦平常,故而在南鄭等諸戰中皆不怎麽顯眼,然而畢竟是他麴氏的子弟,莘迩遂把暫守秦德的任務交給了他。
麴章聞訊,不禁心道:“征虜料事如神!桓荊州果然再次遣吏而來!”
按照莘迩提前的交代,麴章不失禮節,派出親兵,熱情周到地把習山圖護送到了劍閣。
習山圖隻聞過劍閣天險的名聲,這是頭次親眼見到,行在通往塢壁的小道上,左右仰望,俱是上接雲霄的峭壁,心中感歎,想道:“要非明公打下了成都,僞蜀秦主投降,此座劍閣,莘征虜何能輕易占得?”
到了劍閣堡中,莘迩已在室内相候。
習山圖在門口脫去鞋履,去掉佩劍,昂然挺身,跨過門檻,大步而入。
看時,隻見主榻上坐着一人,年約二十六七,眼睛明亮,颔下短髭,著赤褶袴,坐姿英拔。
習山圖知這定就是莘迩了,長揖行禮,說道:“下官荊州刺史府西曹主簿習山圖,谒見将軍。”
莘迩笑道:“主簿請起。”
莘迩的視線落在習山圖的身上,習山圖驚奇地發覺,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樣,他沒有感到咄咄之态。
在他原先的預想中,一個敢殺令狐氏宗室、虎口奪食搶占劍閣的人,再是被郝盛形容“溫溫和和”,其目光肯定也是會給人以威壓的,然而,他此時此刻,卻不意非但無有覺到刺骨之森涼,反而讓他恍惚間,如沐春風,竟誤以爲是在桓蒙面前也似。
習山圖定下心神,想道:“不對,征虜與明公的目光并不相同。雖然皆如春風,明公的目光,可比二月之風,猶帶斧钺之銳;征虜的目光,卻如三月春風,較與明公,似更柔醇。”
吏卒捧上酪漿。
莘迩說道:“劍閣山野之地,沒有什麽好的飲料。這酪漿,是我軍中之物,也不知主簿能否飲慣?”請習山圖入座,說道,“主簿且請先上坐榻。”
那酪漿散發出難聞的氣味,習山圖隻聞了一聞,就想作嘔,卻心中想道:“莫不是給我下馬威?我如不飲,彼定小觑於我;旁邊坐的那幾個征虜屬僚,個個虎視眈眈,勢會對我大加嘲笑,我的氣勢先就弱了三分,不利達成使命。”
想到此處,習山圖上了坐榻,強忍反胃,舉起酪漿,一飲而盡,不敢細品,就慌忙咽下;奈何那腥臊之味,究竟不是不品就可忽略的,方才落到腸胃中,立刻翻騰上卷,如一股濁流,頓時回湧到喉口,他趕忙咬緊牙關,丁點不容其溢出,又将之重新咽下。
想那酪漿、胡炮肉等類,本是胡人的食物,北地的唐人尚好,特别隴地的唐人,久與胡夷雜居,已是慣了吃用,南方的唐人,絕大多數從生到死,都不會見過一次酪漿,哪裏會享用得下?曾有一位江南名士,在遷到江左的北人處食了次酪,因之得疾,對那人說道:“仆雖吳人,幾爲伧鬼。”伧,是南人對北方唐人的蔑稱。由此可見南人對北地食物的不适應之程度。
習山圖還是年輕,一時的要強,搞得自己肚中翻江倒海。
唐艾、羅蕩、李亮、且渠元光等人在座,見他面紅脖子粗,坐榻不安,扭動腰腹,難受的樣子難以言表,無不竊笑。
莘迩面色如常,關心地說道:“主簿可是不降此物?那又何必再飲!”感慨地說道,“都雲我北人憨直,主簿亦憨直人也!無怪我與主簿一見,便覺如同故交。”吩咐吏卒,“快與主簿上茶,爲主簿清清肚腹!”
蜀地産茶,巴郡、涪陵郡等地的茶葉都名聞江左,劍閣雖在深山,但是從秦德等地,定西兵繳獲到了不少的好茶餅。當下吏卒取來茶餅,将之搗碎,放上蔥、姜等佐料,共置壺中,又添入泉水,在室外煎煮得熟了,送入室中,恭謹地放到了習山圖榻前的案上。
已然晚了,縱是連飲三碗,習山圖的腹中仍是不适,喉間與唇舌間,又腥又騷,洗之不去。
肚子與喉、嘴不舒服,直接影響到口才。
好在莘迩知情識意,倒是不必習山圖多說,靜靜地等他喝下了半壺茶後,主動替他道出了來意,說道:“主簿今遠道而來,如我所料不差,應是受桓公所遣?”
習山圖勉強開口,說道:“正是。”
莘迩故作不知桓蒙爲何遣他而來,說道:“桓公必有檄令,敢請主簿示於我觀。”
習山圖取出檄令,由從他齊來的佐吏呈給莘迩。
莘迩浏覽罷了,顧與唐艾、羅蕩等人說道:“桓公召我入成都會面。”
羅蕩面帶不快,嚷嚷說道:“秦德、劍閣才破,唐壽、葭萌亦是剛降,白水尚未攻克,明公身爲主将,如何能夠輕易離開?桓公的這道檄召,太也不近情理了吧!”
郝盛、孟賀上次來劍閣招降的時候,帶了一個蜀秦朝廷的人,以作爲蜀秦已經投降的證明;莘迩送走了郝盛、孟賀,但把這個蜀秦朝廷的人留了下來。
數日前,秃發勃野出發去打唐壽縣和葭萌關,便将此人帶在軍中,卻是順順利利的,如劍閣相同,把唐壽、葭萌也給招降了。
秃發勃野的捷報於昨日剛到劍閣。
至於“白水”,這也是梓潼郡的一個縣。秦德縣的位置,恰好處於梓潼郡的中心地帶,在其西南邊,有梓潼與涪二縣;在其東北邊,也是兩縣,一爲唐壽縣,另一個即是白水縣。
唐壽與白水皆鄰西漢水,唐壽在南,與巴西郡接壤,白水在北,與陰平郡接壤。
莘迩攻打梓潼的整體戰略是,先下秦德,然後對唐壽、白水形成關門打狗之勢,再取此二地。於今唐壽已降,隻剩下了個白水,秃發勃野因馬不停蹄,現下沿河谷北上,複招降白水去了。
習山圖說道:“唐壽、葭萌已降貴軍了麽?這兩個地方已降的話,白水,就是一座孤城而已了!何須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可占取。
“秦德縣盡管才破,秦德西北的梓潼縣、涪縣已降桓公,且秦德距成都隻有三百裏遠,今我荊州的大勝之兵悉駐成都,怎麽?足下還怕秦德有膽子生亂麽?”
把羅蕩所列出的那兩個莘迩不能去成都的理由一一辯駁掉了,習山圖接着說道,“桓公奉朝旨督荊、雍六州軍事,征虜将軍領雍州刺史,在桓公督下,於情於理,桓公的這道檄召,征虜都不可托辭不從!”
這番話說完,習山圖深爲懊惱,真是不該喝那一碗酪漿,使得自己不得不時刻分神壓制腸胃,以緻本該大義凜然的言語,出到口外,卻說得這般軟綿無力。
莘迩心道:“習山圖這麽堅持,瞧其架勢,是必要我去成都不可的了。看來我估計得不錯,桓蒙的确是生了拿我換劍閣的心思。”笑道,“主簿所言甚是。”
習山圖說道:“敢問将軍,不知打算何日動身?”
“我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但在之前,主簿且須把身體調理好啊。我觀主簿面皮紅漲,坐不穩當,想定還是那碗酪漿惹的禍。主簿先請下去休息,明日我給主簿回話,可好?”
習山圖也真是難受至極了,上下兩口,都仿佛要噴薄而出,他心知不能再逞強了,否則,隻能會當場出醜,便說道:“那下官就明日等待将軍的回複。”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從榻上下去,不忘禮節,沖莘迩行了一揖,在從吏的攙扶下,慢慢地挪出到了室外。
自有莘迩帳下的吏卒引他去住處歇息。
唐艾、李亮、羅蕩、且渠元光等人,放聲大笑。
莘迩指着唐艾,笑道:“卿之此法,未免促狹!”
激将習山圖,讓他喝下酪漿,使其脾胃不适,以遏其氣的主意,正是唐艾所出。
唐艾笑道:“我隻知南人不善飲酪,又哪裏能知,他不善至此!”
且渠元光收住笑聲,誠懇地說道:“将軍,元光愚見,這個成都,萬萬去不得啊!”
“爲何?”
“劍閣爲我所得,荊州上下難免怨憤。适才習山圖身體不适,而還一意堅持,要求将軍遵從桓荊州之檄,可知桓荊州此次請将軍入成都,必定别有所圖。将軍是我一軍之主,萬一在成都被困,如何是好?”
“你說的有道理。”莘迩轉問唐艾,說道,“千裏,卿有何見?”
唐艾說道:“明公那日問過艾,成都該不該去之後,艾經反複斟酌,現下以爲可去。”
“哦?”
“可去的原因有二。”
莘迩說道:“你說說看。”
“桓荊州伐蜀,隻帶了精卒萬人,成都雖克,蜀兵尚有頑抗者,當此之時,即便不滿劍閣爲明公所得,爲安定蜀地,桓荊州也無力來與我戰。此其一。”
“不錯,軍事上咱們不落下風。”
“荊州北接虜魏、虜秦,桓荊州身負戍邊重任,是不能長久離開荊州的。他入蜀至今,已有一月,馬上就到深冬季節了,深冬天寒,江水也許會結冰,一旦結冰,就無法航船。我猜他在成都不會待得太久,至多旬日,待到蜀地大體平定,他應該就會返回荊州。此其二。”
莘迩摸着髭須,笑道:“不錯,桓公在成都不會停駐太久。而他既然不會在成都停駐太久,我去成都,自也就安然無事了。”
(本章完)